长夏里的大雨常在午后,这日燥热的夜中也下了场雨。一道闪电忽地划破夜空,大地一瞬间宛如白日般明亮。随后是一声极响的惊雷,伴随着轰隆隆的闷响。
雨水的凉意本叫人好眠,这雷响却让许多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明晃晃的闪电映在朱窗上,照的屋内也一片明亮,月媞模模糊糊醒来,听着哗哗的雨声还有些发懵。
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发现裴闻璟不知何时也醒了,她微微转头,发出了一点动静,裴闻璟偏过来眼神正好落在她身上。
他道:“可是吵醒了?”
月媞转转脑子,想到刚刚听到的声音点了点头。
说话间天上又劈了几道雷下来,一阵一阵闪光,亮如白昼。惺忪的睡眼半睁开,又被刺得重新闭上,月媞困得打了个哈欠,眨眨眼泛起一片水色。
“继续睡吧。”裴闻璟道。
月媞朦胧点点头:“嗯。”
沾了枕头还没两息,就听见外面大门响起“砰砰”的声音,隐隐有人声,被压在雨里听得不太清晰。
夜深至此,谁会在这时候敲门,月媞还在想着,就见裴闻璟已翻身下床披了外衣往门口走去,摸不准什么情况,月媞清醒几分,目光追着裴闻璟出去。
拍门声乱得很,没有规律,裴闻璟取下门闩,把门拉开,外面的人惯性使然往前扑了一下,是府里的小厮。
他浑身湿透,一把雨伞被乱丢在檐下,焦急说道。
“将军,老爷、老爷不好了。”
他从主院过来报信,一路上雨大得不得了,连着从头湿到脚,地上都积起了小滩水。
月媞穿了衣服刚走过来,听不是非常清楚,见裴闻璟面色凝重,猜到可能出事了。
他迅速理好衣裳,边往外走边向小厮道:“怎么回事?”
见状,月媞去窗边抓了两把雨具,大步跨出门跟在他后面。
“四更初老爷醒来便一直呕吐,大夫来看了之后说、说没办法了。”说完,他哽了一下,将心中的悲涩咽下去。
老爷待他们这些下人向来宽厚,府中几位主子也都是好相处的,一想到老爷现在的境况,就忍不住难过。
裴闻璟抿唇不言,几人在雨里穿行,雨势过大,伞具也挡不住。即使荷风院过去主院不远,路还没走到一半身上也湿了大片。
正是深夜,主院四周却灯火燃齐,几个端盆的下人脚步匆匆进进处处,都忙着手上的事。
两人走到屋内,才见到裴安煦与林氏,大夫正躬身为裴鸿施针,老夫人也来了,坐在旁边守着他,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雨声与大夫行动的声音。
下人将刚熬好的老参汤送上来,林氏正想接过来,裴安煦已经拿过来了。
“我来吧。”
汤面冒着腾腾白气,他搅着勺子晾了一会儿,试了试温度合适后舀了半勺喂到裴鸿嘴边,床榻矮,高度不便,他便即地跪了下来。
裴鸿半昏迷着,双唇无力闭合,汤药喂进去又尽数从嘴边流出来,林氏忙递了巾帕,裴安煦拿过细细擦了,而后垫在颊边。
又盛了一小勺,这次用勺子抵着唇舌将药送进去,虽然还是漏了些,但也总算喝了一点儿。
众人看得松了一口气,他不敢大意,如法炮制又喂了几勺。然而实际上药在他嘴里没有吞咽,小半碗之后,裴鸿“哇”地一声全部吐了出来,褐色的药液染透了帕子,前襟也洇湿了。
裴安煦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林氏也上前帮忙,大夫搭在他腕上脉搏中,手指压得很深。
“没用的。”裴鸿睁开眼睛,看着再端起药碗的儿子,气弱地说了句。
他脸上像是蒙着灰白的颜色,双目凹下去,眼底无神,比第一次见他时消瘦许多。
裴安煦拿着勺子的手垂了下去。
“送了那么多兄弟,最后这一刻,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一句三歇,极为缓慢地才说完,似乎回想起曾经与将士们并肩作战的画面,铁马冰河入梦,他极淡地勾了下唇角。
老夫人从椅子上起身,蹒跚两步到他跟前来。她昨日刚好些,就下了病榻陪在他身边,不曾想刚过了一夜,人便是这番模样了。
拿手绢抹了眼泪,老夫人将裴鸿落在身侧的手拿起来轻轻握住,一层皮肉包裹着瘦骨,一块块明显的触感直刺入她心,已经感受不到多少温度,她又拢了拢,妄想将自己身上的暖热传给他。
三十多年前,婚嫁年龄,两人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亲,新婚之夜才见了第一面,本担心武将粗鲁吓人,却并非如此。他虽是武将,却也尽力当好一个丈夫的角色,事事不忘考虑家中还有妻子,总是细致入微。
朝夕相对、日复一日下来生活还算美满。婚后不足一月,北方战事却频繁告急,匆匆上了前线,自此便是长久的分离,断断续续一年也见不到几面。
后来好不容易从战场退下,还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又是疾病缠身。
裴鸿手指动了动,动静轻微,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慧娘。”
老夫人姓沈,单名一个慧字。
听见他喊自己,她欢喜应了声,眼角的细纹堆起,笑着泪水却滚了下来。
“这辈子是我亏欠你了。”
眼前一片雾蒙,他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还是一直深深望着,脑海中填补着她的样子,最好的年纪独自拉扯了两个孩子,每一次出征回来,却从不与他吐露分毫怨言。
“没有。”她摇头,声音颤着,湿润烫在他手心,“没有亏欠,我甘之如饴。”
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这么多年,她仍记得起初见时心境,那月余的欢喜,足以让她在常年的孤寂里反复回忆。
“来世、来世偿还……”手上不知何时多了力气,回握住她的手。
他说过大丈夫不信神佛,此刻却希望与她有个来世。又想起他从前出征前,都带着她从寺中求来的平安符,求的哪里是平安,不过是为她安心。
她将手贴在颊边,轻声道:“好,来世我还嫁你。”
裴鸿想替她拭泪,被她察觉到后轻轻将眼睛闭上贴过去。最后看了一眼屋里的人,想想护了半生的国家,还好,都好好的,他便能去见他的阿弟了。
手中力度尽失,她恍然抬头,见他已然阖眸。
大夫立在旁边并未上前查看,裴安煦一下跪下去,下人跟着垂头跪地,呜咽低泣声入耳,夜风无情,高悬的灯笼被吹落下来,滚到雨中。
老夫人捂住心口,泪水铺了满脸,一手仍紧紧抓着他,突然向旁边栽了下去。
裴安煦离得近将她扶住,才没摔到地上,大夫把了脉,悲伤过度导致的晕厥,休息一会儿便可以醒过来。
从几日前不再进食起,众人也料想到这日不过早晚,而实际发生时,却还是难以承受。
盛夏夜里这场雨,下得令人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