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到中元节的深夜。
顾昭和陆启都忙着处理这次伏击战的善后事宜，直到凌晨时分，顾昭才返回了何家大院。
“咦？祖母？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和以前不同的是，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何筝竟然在等她。
何筝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悠远，仿佛是透过了顾昭看见了什么无法触及的东西。
听见顾昭的声音，何筝回过神来，对着顾昭招了招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经过六年的相处，顾昭已经对何筝产生了真切的亲情，早就不把她当成外人。
她对着何筝笑了笑，然后跟旁边的吴嬷嬷说道：“嬷嬷，你在这里正好，叫人来帮我洗个脸。”她摸了摸自己唇上的胡须，“每天都在脸上又是贴又是糊的，还真是受罪。”
何筝嗔笑道：“你还说？当初是谁非要改装出去管理石城的？若是你像我一样，藏在背后，哪还用天天易容？”
顾昭挑了挑眉毛：“我就算是藏起来，也不能用本来面目啊。”她转头问武嬷嬷，“这几天，励王的人还盯着这边没有？”
武嬷嬷点头：“咱们这位姑爷可不是那种容易放弃的性子，我只怕是小姐你得加倍小心，否则到时候他带着求死军杀进来，我们这些老骨头可不是对手。”
她笑
眯眯地说着，显然是在跟顾昭开玩笑。
顾昭嘿嘿一笑：“我知道。所以我给他找了个目标，很快他就会转移注意力，不会再盯着我了。”
既然同在北疆，迟早都会有碰面的一天。
就算是没有何长缨引起秦行烈的注意，“何昭”这个名字都有可能让他产生怀疑。
毕竟秦行烈也不是傻子，顾昭如果没有死，这么多年来却一直能隐藏这么好不让他发现，极有可能就是得到了何筝的庇护。
顾昭变成何昭，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吴嬷嬷亲自用湿毛巾小心地帮顾昭把脸上的东西一层层剥下来，看着顾昭有些发红的脸颊，心疼地说道：“瞧瞧，这脸都捂成什么样子了。”
“我老早就说了，小姐你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太辛苦了。你就应该跟咱们夫人一样，潇洒过活。手中握着擒龙会这样的力量，就算是励王又如何？”
吴嬷嬷一脸不平，“当初是他选择放弃了小姐，若不是老夫人的落日别院就在附近，我们姐妹们听见动静赶去，及时救下小姐，这世上还有小姐吗？”
“他眼里既然只有他那个黑心肝的亲娘，就跟他娘过一辈子好了，还装模作样地找你做什么？”
吴嬷嬷一边说，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儿也没有落下，轻巧地将各种
自己配制的护肤香膏涂抹在顾昭脸上。
顾昭抬着头乖乖地任由她在自己脸上涂抹，也不出声反驳。
上辈子这两位嬷嬷就曾经在宫中出现，那时候她们并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但对她的帮助却是实打实的。
这辈子她和祖母终于相见，顾昭也终于体会到了两辈子都缺失的亲情滋味，对她们这些跟在何筝身边数十年的老人，顾昭也是当成自己家人长辈看待的。
被她们说几句，顾昭不觉得烦，反而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因为顾昭知道，她们都是为了自己好。
何筝盘腿坐在罗汉榻上，捏着核桃，吃了几口才说道：“男人这种东西，能让你快乐就留着，若是厌烦了，就丢开手去。世间有太多有意思的事情，男人，只是其中之一。”
她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但是外貌看起来仍旧好像是四十出头的样子，眼角也只有细细的纹路，神态洒脱。
武嬷嬷捂着嘴笑了起来：“得了，小姐跟夫人可真是亲祖孙。”
房间里的几个人都一起笑了起来。
她们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仅仅是说顾昭长得跟何筝十分相似，而且两个人都有诈死离开所处的环境的经历。
这样的举动，其实透露出这对祖孙相近的行事风格——恩怨分明，当断立
断。
何筝丢下了背弃自己的儿子，顾昭放弃了让自己失望的秦行烈。
不管别人会怎么评价，但是顾昭醒来后的这种选择，让何筝对这个孙女更加亲近了几分。
何筝哼了一声：“我当初也是这么傻，要把自己的命都卖给老秦家吗？”
她瞪了顾昭一眼，“难道我教你武功，你每天苦练不辍，就是为了冒着生命危险去东昊军营里当一个刺客的吗？”
顾昭摸了摸自己滑溜溜的脸庞，对吴嬷嬷竖了个大拇指表示称赞，然后就非常熟练地挤到了何筝身边：“亏得祖母教得好，要是以前的我，根本就没有那个实力，肯定不敢去刺杀熊本英杰的。”
何筝一脸嫌弃地推顾昭：“去去去，都多大年纪了，还学着小小来跟老娘撒娇吗？也不嫌丢脸。”
“再说了，祖母教你功夫，是让你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情的吗？”
“当刺客，你还真是出息了。”
顾昭才不会被她推开，她嬉皮笑脸地抱住了何筝的手臂：“不管我多大，在祖母面前都是小孩子嘛。难道祖母不心疼心疼我？我从小就被顾家那对夫妻虐待，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被人心疼的滋味呢。”
何筝用另一只手点了点顾昭的额头：“又来装可怜！”
当初她听说了顾昭的经历时，确
实对这个孙女十分心疼。可也受不了顾昭每次每次都用同样的理由来撒娇装可怜啊！
顾昭抱着她的胳膊，仰头看她：“祖母年轻时候，只带领三千控鹤司，就拦在东昊近万精锐军队前方，当时想的是什么？”
何筝的眼神有瞬间的飘忽。
那些曾经熟悉的脸庞，那些染着血色的记忆，到了现在，也仍旧没有从她的脑海中消失。
当顾昭提起的时候，何筝似乎又闻到了战场上特有的血腥和泥土交织的气味。
房间里一时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打扰何筝的回忆。
过了好大会儿，何筝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死丫头，主意太大了，连你祖母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说着，她举起手给了顾昭背上一巴掌。
这一巴掌举得挺高，落下来却没用多大力。
因为她想起了那个晚上，她和三千控鹤司共同的决心：就算是全部战死，都不能放这支精锐南下去支援！
泪水从她干涩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那个晚上，她最熟悉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但是换来的是最后决战的胜利……以及之后北安数十年的太平。
过了这么多年，北安仍旧有人持着和她们当初相同的信念，多好。
而这个人是她的孙女，何筝的脸上缓缓绽放了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