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吾骥没有回应。
医院的地灯是冷光,光线虽弱却能把人脸照得惨白,裴吾骥此时的睡相又是极为“生硬”,咋一看简直和惊情四百年中躺在棺材里的德古拉一毛一样……
袁斯年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媳妇儿?”
裴吾骥不应。
他又轻轻推了推,“吾骥?”
依旧没有回应。
袁斯年凑在她耳边小声试探,“德古拉伯爵?”
“……”德古拉·吾骥·裴伯爵睁开双眸,头发蓬松,睡眼惺忪,一瞧就是被噩梦惊醒的亚子。
“伯爵,天还没亮,您安寝吧。”
“伯爵”被“人类”吵醒,心情十分不悦,她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作威胁状,随后无精打采地咕涌了两下,消停了——
………………
冬日的雨天总是阴沉的,天空像是铺上了沉年不晒的破旧棉絮,灰扑扑的,潮唧唧的,空气中还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那是银杏果腐坏的气味,和着湿幽的雨后空气,变得既冷冽又刺鼻。地砖上是厚厚一层银杏叶,被雨水浸湿后踩绵绵的,软软的,一个年轻的身影跑过,他踩上了那层落叶,溅起一溜灰黑色的小水珠,叶子们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像是欢迎,也像是在抗议。
“哎呦,我跟你说哦,这个天哦——冷得要死,”卫衣帽子一摘,露出了一张略带稚气的英挺脸庞,“我去公司把监控都拷过来了,喏。”他将两台笔记本电脑、一个移动硬盘还有一个塑料文件袋放在书桌上后,急急忙忙去拿裴吾骥手里的热茶。
移动硬盘里的视频是恐吓事件之前一周的,两人倍速播放着视频,突然在视频里看到了黑色连帽卫衣的身影,而下一秒,那人抬起了头看向监控,他取下嘴角的烟,漫不经心地朝着监控笑了一下,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挑衅的意味。
裴汗青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微蹙眉头,他伸手指向他,问道:“姑,你认识他吗?”
裴吾骥点头,在平板上写下:一个连环杀人嫌疑人,绑架案。
“你的绑架案是他干的?”
平板:未必。
写字的速度跟不上说话的速度,于是她连了蓝牙键盘开始打字:我只能确定绑架案和裴灿有关,因为我听到了他们的电话内容。
“可是她为什么要绑架你?她又不缺钱?”
手指摩着键盘,她嗤笑着打出:捧杀!她爸曾经是集团的副董事长,手里的权力太大了,万一她也是个能干的,集团就不是我们能说得上话的了。老的太精,只能从小的身上下手。她的嘴角隐隐含笑,无声无息间有一种令人背后发凉的狠劲萦绕在她的周身。
只要是个人就喜欢被人夸,裴灿从小就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人前人后都有人奉承她,要是再有个同样身份的小姐妹这么夸她,她自然更容易生出自大和自以为是的心。
裴汗青是她一手调教长大的,自然懂得她这一颦一笑中的含义,他回应道:“欲让其亡,必先其狂。”
裴吾骥颔首,口型道:让她狂了二十多年,她果然一事无成。说罢,她轻笑着看向裴汗青,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亲昵地刮了他的鼻子,她虽然还说不了话,但从她的口型可以看出她说的是:我的宝贝,你可千万不能被花言巧语哄骗了去哦。
裴汗青撅着嘴不以为然,他将头往她头上一顶,揽住她的肩膀,“得了吧,我也是从小面对那些弯弯绕绕的,谁会像她那么蠢,别人夸几句就当真了,岂不知‘巧言令色,鲜矣仁’,”他又碰了一下裴吾骥的头,“你哦,那么小就开始耍心眼儿了吗?以后不叫你教主了,要叫三太子了。”
平板:?
裴汗青还没解释,忽听到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裴吾骥立刻删掉了自己写下的话,她递了一个眼色给裴汗青,他立刻接茬,继续道:“不过,我挺纳闷的,你说说看是怎么看上了他?”他所谓的“他”自然是指袁斯年。
平板: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家世有家世,主要好拿捏。
裴汗青一脸了然,“啧啧啧,瞧把你稀罕的。”
两人正说话时,袁斯年走进了病房,而在他走到裴吾骥面前时,平板上只剩下“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了。
“这是今天的晚餐,”袁斯年将饭盒放到了电脑旁,他看到电脑屏幕上暂停的图像正是纪勖,“这是哪里的监控?”
“姑父,”裴汗青一见到袁斯年光速变脸,脸上笑容阳光,和普通的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一模一样,“这是公司的监控,之前我姑不是被人恐吓嘛,那事儿没有立案也就没人去查了,我们今天把监控拷了下来,果然看到了这个嫌疑人。”他热络地腾出位子给袁斯年,又给他泡了一杯茶,“姑父,您坐着看,我们刚快进看了一遍,就找到一个疑似的人,您是专业的,准能看出门道来。”
平板:恐吓事件是他做的,再加上这次的案子,是不是要杀我?裴吾骥慌乱地打字,可是心一慌手就忍不住颤抖,二十几个字来来回回打错修改了好几次。
袁斯年见状立刻将她搂进怀里轻拍着背,口中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我们掌握了他的行踪,很快就会将他抓捕归案的。”她一抬头,双眼泛红,泪水几欲垂落,配着那张无辜纯真的小脸,宛若是森林中躲避豺狼的小兔,叫人无法不动容。
裴吾骥抽抽嗒嗒地将头抵在他肩窝,侧着头慢慢抬手摸去自己眼角的一滴眼泪。
袁斯年看到桌子上还有一个塑料文件袋,便出言问起那是什么东西,裴汗青回说那是出租屋的水电费和信用卡单子。袁斯年自住到裴吾骥的小别墅后就没有回过出租屋,他一向都是网上缴纳水电费,信用卡账单也没有拖欠过,因此这些东西也不甚在意。
“姑说信用卡信息容易泄露,所以让我跑了一趟,”裴汗青将文件袋打开,抽出里面的内容物,“不过信箱里东西还真不少,广告好多呀。”他笑嘻嘻地将缴费单子和广告分开,突然一张硬卡纸从单据中滑落,他弯腰去捡,“这是什么呀?”
硬卡纸是一张手绘明信片,上面的图案赫然是一只红色开裂的骷髅!
这只骷髅并不是人头股骷髅,而是类似于马头骷髅。所以准确来说,这是一只开裂的马头骷髅!
“!”袁斯年一见到这张明信片,脑中立刻记起1117案的细节,他忙问道:“这张明信片你确实是从我那间出租屋的信箱里拿出来的吗?”
裴汗青显然没搞明白一张丑丑的明信片怎么就引得他这么紧张,他期期艾艾回道:“不是,是放在你家桌上的,”他局促不安地将明信片放在桌上,偷偷觑着袁斯年,小心翼翼地问道:“姑父,这东西咋了?”
“你有没有收到过这种明信片?”袁斯年没有回答,反而是转身朝着裴吾骥发问。
裴吾骥简单写了几个字后将平板展示给他看:不知道。公司信件问秘书。家里信件问波波。
看来,这不仅仅是盲盒游戏,也可能是预言游戏!袁斯年想道。
………………
在排查了第一藏匿处之后,技术队又对第二藏匿处的尸体进行了尸检,通过比对NDA,确定了一只断肢的NDA与邹涛相符合,因为那只胳膊是连带着肩膀切下的,考虑到医疗和杀手的原因,初步怀疑邹涛已经遇害。
裴吾骥在图片中一共绘出了三只断肢和一只头颅,除了确定了其中一只是邹涛,另外的断肢和头颅分别属于1117富华山庄案件的被害人,但令人感到疑惑的是:按理说邹涛是和裴吾骥一起失踪的,裴吾骥从失踪到被发现也不过就是37个小时,且瑚州的气温在15摄氏度左右,邹涛的断肢是不可能腐烂得那么严重的。
李柠略沉吟了片刻,揣测道:“之前我说嫌疑人有按照抽盲盒的方式确定被害人的死亡方式,我现在怀疑,除了这种变态的方法之外,他可能还采取了‘做实验’的方式,加热尸块、浸泡尸块,他似乎很享受这些。”
在场的人都见识过了富华山庄里那一瓶又一瓶的福尔马林泡尸块,知道嫌疑人内心有多么变态,也承认她说的不无道理。加热尸块无疑会混淆法医鉴定被害人的受害时间,如果富华山庄内的那些尸体都是被人为处理过的,那之前法医们加班加点得出的结论无意就变成了一张废纸。
程可立一脸肃然,语气中隐有厉色,“在这次的绑架案中,嫌疑人纪勖已经暴露了行踪,我们必须尽快抓住他,”他感到自己的头皮发胀,头发们似乎都准备离家出走了,“但是嫌疑人非常狡猾凶残,曾多次逃脱——”
话没有说完,只听“嗡”的一声,有人打了他的私人手机,电话仅震动了一秒钟,紧接着是一条微信。
程可立在会议中不会半途接听电话或者查看微信,但发件人实在是了解他的脾性,这五个字直接打中了他的七寸。他打开一看,发件人:裴吾骥,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八个字:我收到了死亡预告。他快速打开手机点开了裴吾骥信息,里面除了这句话之外,还有一张图片——一张画着红色马头骷髅的明信片。
裴吾骥和袁斯年都收到了类似的明信片,只不过一张上画着开裂的骷髅,另一张上画的是完整的骷髅,只不过在骷髅头上画着一条两头尖尖,中腹粗粗的波浪线。此外,明信片上的字全部都是打印机打印的,而且都是最寻常的仿宋体,只有手绘的骷髅有研究的价值。
袁斯年指出张叁案时在车内找到的一些碎纸片,虽有缺失,但组合起来的图案也很像骷髅。
所以问题又一次回到了起点:凶手要杀的究竟是袁斯年还是张叁,车里的明信片是属于袁斯年还是张叁?另外,凶手杀害的人中,大部份都是窃贼,但袁斯年和裴吾骥明显不是,为什么这两个人也会被害?
程可立将工作安排作了调整之后便宣布散会,但在众人都离去之后,他却依在窗边闷闷抽烟。
李柠坐的位置靠近会议室大门,原本她是第一个离开的,可没成想还没走回办公室就发现自己落了东西,于是乎一进会议室就看到程可立正“扮演”十八岁忧郁男生,正“伤春悲秋”。他两人一共共事多年,但除了例行公事时,其余时间总不那么和睦。
“呦——”李柠拖长了声调,不冷不热调侃道:“老程你要跳槽去文联了吗?在这多愁善感的,多情自是多烦扰啊——”她一摸桌腹,把自己落下的东西塞进了口袋,见他不搭理,又多嘴补了一句,“咋的,学起了顾城海子了?”
程可立双眼注视前方,出神似地凝想,少倾,他问道:“你之前说那几张小碎纸片上有血迹?”
“张叁案的吗?是啊,有血迹,但是被雨水冲刷过,量很少,验不出什么来。”一听是与案件有关的问题,李柠不再玩笑。
“我让人去把裴吾骥收到的明信片取来了,再对比小袁的,你仔细验验。”
李柠应下后端详着他的神情,见他心事重重不由得出言劝慰,“喂,你没事儿吧?”
程可立吐出一口烟,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又顺手将一缸的烟头倒进了垃圾桶里,“验出来之后再说吧。我总觉得这件事情——”
“这件事怎么了?”
“古怪得很!”
听到这个答案,李柠眼底冒起一股火来,抄起报纸架上的两本杂志就往他身上招呼,口中恶声恶气,“谁不知道这事儿古怪,要你多说!”
明信片被取样检测之后确实发现了血迹。
除了张叁案中发现的纸片因检材不够验不出外,袁斯年和裴吾骥收到的明信片上绘着骷髅的红色颜料中均验出了人血,并且人血取自同一人。技术队搜索了DNA信息库,并没有找到相符合的人,此外,所绘的图案只有6*8,寻常人流个鼻血也够画上两三张,因此并不能认定此人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