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毛发、皮屑、体液等生物检材,这地儿有人待过,不过具体是不是杨祈还要看化验结果。”何旭拿着镊子将墙边的几根毛发装进物证袋密封。“我佩服能住这地儿的人!”他指了指采光和通风极为优良的未封顶毛坯房,“连遮风挡雨都做不到,却还是有人能住。”
毛坯房的拐角处有十数枚烟头和一滴褐色的血迹。
徐欣问道:“从颜色上看,能看出这滴血是多久之前留下的吗?”
何旭“嗐”了一声,斜着眼白了他一眼,“血液脱离身体之后就会氧化,颜色就会变深,但是具体时间都是要靠科学仪器测定的。更何况这滴血的量实在是太少了,和空气的接触面又大,很容易氧化变色,具体的时间嘛,”他摸了摸下巴,歪着头猜测道:“估计一两个小时吧。”
烟蒂被夹进证物袋时尚有余温——
“人没走远,立刻调人去找!”
西元村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前是未改建的市区,后有未规划的郊区,中间还有一条贯穿全村的河。
杨祈并不是个多么狡猾的对手,而警方这边又都是身经百战的精英,通过现场勘查很快就从足迹找到了杨祈的逃跑路线,不过个把小时就把人逮住了。
“据杨祈自己说,他对张叁确实有杀心,他承认在车上做了手脚,”程可立在探病时与袁斯年说起了案情,“当时痕检说刹车上有两处被人为破坏的痕迹,还有一处是谁还没查出来。”
袁斯年听得认真,忽而又问道:“张叁只是个小偷,会有那么多人要杀他吗?他的人际关系那么复杂?”
“还有你无缘无故被货车追击,两次撞击都是要你性命,这就非常可疑了,”程可立神色凝重,说道:“你刚调来瑚州没多久,接触的案子也没几件,干的还都是跑腿的活儿,照理说没人跟你结仇才对。”
袁斯年咬着嘴唇细想了一番,“我刚毕业也才两年不到,先前在北边做了一年实习警,也接触不到什么大案要案,应该不会是因为工作原因结仇的。”
程可立点头赞同,然而他第一反应就是裴家的那堆“陈年烂事”,他长叹一口气,心道:要着小子真是因为裴家的事儿险遭不测,那裴吾骥的罪过可就真大了。“你女朋友今天来看你了吗?”
一说到女朋友,袁斯年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两朵红晕,他指着床头柜上一只硕大的保温桶,幸福地眯弯了眼睛,“嗯,中午给我送了饭的。”
“哦,那挺好——”程可立有点言不由衷。
两人谈了十来分钟,直到袁斯年觉得脖子僵硬,越动弹越难受。
“……”程可立见状想要帮一把,只是他也是个少爷身子少爷命,哪里服侍过人?于是只能按铃叫来护士。
男护士钟梓琪,也就是裴吾骥口中的周芷若,他原本坐在护理台后悠闲地剥指甲,听到敏敏郡主的差遣,只能放弃了他的“休闲娱乐”。不过此刻他极具专业性,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动作规范细致,倒是挺有南丁格尔的气韵。
“程支,放心啦,”钟梓琪能跟裴吾骥玩那么好,自然是个极为伶俐的人,他一语双关说道:“我既然是责任护士,就一定可以照顾好病人,不会让他出事的。”
而正当程可立准备离开时,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小袁,你家的情况能跟我说一下吗?”
“我家的情况?”袁斯年心中一紧,神经仿佛一瞬间就混乱,他的脑袋“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好似都被抽干,他缓了良久之后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家能有啥情况?我妈很早就过世了,我考了警校——”
钟梓琪调高了床头后就离去了,但他作为裴吾骥的“内应”,免不了要作一番报告。
程可立憋着一口气回到单位,第一件事情就是联系那个“讨债鬼”表妹裴吾骥,电话还没接通之前,他已经组织好了所有的语句,只待裴吾骥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就要爆发,可电话却迟迟不接,这让他积聚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电话足足打了三分钟,还是无人接听,正当他收起手机准备整理情绪的时候,“讨债鬼”竟给他打回了电话。
“裴吾骥——”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在即将顺着电话信号冲出瑚州市公安局的时候,却被电话那头一道苍老温和的声音截了胡。
电话那头不是裴吾骥,而是裴吾骥的亲爹!
程可立语气立刻软和了下来,但即便有姨夫这个挡箭牌,讨债鬼该受的罪一样不能少,“吾骥呢?”
“哦,阿囡在和弟弟下棋呢。”瑚州人通常把女儿叫妹妹,叫囡囡,把儿子则叫弟弟,裴父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女儿裴吾骥正和儿子裴沉书在一起下棋。
程可立的姨夫有一对龙凤双胞胎,即裴沉书和裴吾骥,而这对双胞胎却有着不一样的成长经历和不截然相反的性格脾气,一个是软萌乖巧的小棉袄,一个是混世小魔王。程可立按耐住即将冲出胸膛的怒火,牙齿咬得“嘎嘎”响,但面对长辈,他还是克制了怒气,平和道:“哦,那让吾骥给我回个电话,不急的。”
裴父乐于看到兄友弟恭的场面,乐呵呵说道:“沉书说今天要去你家住,说可想你了,哎,我这个亲爹还不如你这个表哥。呵呵呵,你等一下啊,我去帮你叫阿囡。”
两人互吹了几句,心情大好。果然还是沉书好啊,程可立心道。而这个时候,讨厌鬼裴吾骥再整点幺蛾子也变得不那么讨人嫌了。
“小袁出车祸的事情,我明着查,你暗着查,有没有什么结果?该不会是你们裴家的各路神仙打架,殃及了他这个凡人吧。”
裴吾骥拿着手机慢悠悠地转进楼梯间,楼梯间光线昏暗,她收起了在外人面前的温和笑容,徒留着一脸冰凉冷漠。“这件事情不是我家的这些大神打架,是他家的那个没脸没皮的亲爹造的孽。”
“他政审报告上说他爸妈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他是跟着母亲生活的,父亲既不给抚养费也从不联系。”
裴吾骥听袁斯年说起过家里的故事,他说自己是八岁跟着母亲生活,母亲是个爱面子的女人,为了不让人看轻,带着儿子来到陌生的地方生活,靠着开一家杂货店生活。袁斯年说的时候还是笑眯眯的,生活的苦他吃了不少,可他却一直向阳而生。
程可立又问道:“你大哥是不是查到了什么?”裴家的人脉很广,想要查什么消息总比旁人快上一步,裴思远又是裴家的顶门柱,是众望所归的大族长,而裴吾骥正是他一手养大的继承人,继承人的结婚对象自然是要细细调查一番的。
“苏聪,他亲爹就是苏聪,”裴吾骥冷淡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屑,“苏聪这人骨头软,看到有钱有权的都能腆着脸去巴结。他要是知道年年的女朋友是我,你说他会不会回来认儿子?苏聪和年年的妈离婚后又找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不过这个儿子身体不好,一年里有半年得住院。”
苏聪是个势力又现实的商人,凭借着随时抱“大腿”和随时弃“大腿”的见风使舵精神,一步步积累了自己的财富。程可立知道苏聪完全是因为他的大胆和精明,苏聪致力于在危险生意的边缘反复横跳,因此市局经侦支队也早已将他列入了调查名单。
程可立听到苏聪的名字时免不了震惊,但他还是很自然地将话头接过,“所以苏聪极有可能会想要认回大儿子,除了继承问题,也有你的原因。苏聪的老婆和儿子如果知道他的心思……”他的脑子里已经想好了一套工作操作流程,如果袁斯年车祸真是苏家人所为,那他此刻的生命安全肯定是收到威胁的,于是他掏出工作手机给付得发了信息,让他派两个便衣前来医院。
虽说裴吾骥目前只是女朋友,但她似乎已经将自己代入了妻子的身份,设身处地为袁斯年着想。因此在得知程可立想从苏聪着手调查案件的时候,不免出言阻止,“如果公然调查苏聪,恐怕会给年年带来麻烦吧。”
“麻烦总比丢性命强。”
裴吾骥还想说些什么,只觉楼梯间有一道阴影闪过,她回身望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黑暗中人的敏锐度会成倍增加,她明显能够感觉到有人就站在那里。她故意停顿了几秒钟,黑暗中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锦书,吃饭了。”
裴吾骥挂掉电话,她把忧虑担心的表情小心地藏好,然后优雅地转身,真丝长裙柔柔软软绽开又垂下,像一朵半开的花,她的嘴角轻轻上扬,眼睛微眯,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马上就来。”
“是有事吗?”裴沉书打开楼梯间的门问道。裴沉书与裴吾骥是异卵双胞胎,模样虽有相似之处,但并非一模一样,他的皮肤很苍白,薄薄的嘴唇颜色浅淡,身量纤纤,有一种弱不胜衣之态,细长的眉眼颇具古典气质。他的模样自然也是生得很好的,只是周身的羸弱感很重,若是穿一袭白色的衣服,就像一张纤薄的宣纸,一只不堪碰撞都白瓷,随意触碰一下就会破碎。
裴吾骥并没有与他解释什么,只是敷衍了一句,一手撑住门框走了出去。
饭厅里的香味已经飘了出来,她深深吸了一口香味,分辨出了麦香、肉香与海鲜的味道,“呀,我妈今天吃鲜肉虾仁大馄饨吗?”她的脚步变得格外轻快,“爸,回去的时候我要打包两份馄饨。”
“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裴父笑呵呵地捧起两个塑料馄饨盒,“回去煮一下就能吃。”
裴吾骥却摇头,她指着汤碗里鼓囊囊莹润润的大馄饨道:“我要熟的,要带给年年吃。”
……………………
却说瑚佳医院小花园住院楼又迎来了新病人,一个年过五十的壮年男人。
彼时“周芷若”钟梓琪正坐在袁斯年的病床前剥松子吃,他习惯性地剥了一捧,然后捧着一手的松子去吹果皮,当他斜眼瞥见那位新病人时,眼皮都没抬一下,却小声嘟囔了一句,很显然,他对这个病人挺轻视。“呵,也真是下了狠心了。”
他的松子皮吹到袁斯年的床单上,引起了袁斯年的不满,毕竟钟梓琪对于他而言此刻还属于“敌友不辩”状态,究竟是青梅竹马还是前任男友都不得而知,而袁斯年每每提及身份问题,钟梓琪还总是回答暧昧,怎么都不肯说明白。不过,除了自己身份之外,他对其他事物倒是乐意与“敏敏郡主”分享一二的。
就比如此刻,袁斯年问他,“为什么说这个人下了狠心?”
“因为他腿断了呀。”
“腿断了又不是他故意的,怎么狠心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故意的呢?”钟梓琪一把将手掌心的松子一口闷了,油润香酥的松子在口中迸发出天然清新的好滋味,让他满意得连连点头。
“你对这个人是不是有意见?你认识他?”
钟梓淇还在咀嚼,但他下意识地点了头。过了好半天,终于等他品尝回味完了才开始解惑,“他姓裴。”说到裴这个姓氏的时候,他煞有其事地盯着袁斯年的脸,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到些有趣的表情,可惜袁斯年显然是不知道这个家族的财富地位的,他表现的非常坦然或者说无知。钟梓琪接着说道:“他家是裴家的一个分支,家里是做贸易生意的,年收入非常可观,但是和宗族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
大约是裴吾骥给袁斯年打过太多的预防针,亦或者是这两个月来见过听过太多姓裴的人了,袁斯年并没有将这个姓氏当回事儿,他很认真地听完后点了头,示意钟梓琪继续说下去。
钟梓琪满脸可惜地摇头晃脑一番,“这人想要攀附喽。”他的眼光在袁斯年身上逗留了几秒,这种示意让袁斯年感到非常不自在。
袁斯年虽不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也是个知微见著的人,这从他能从小细节上推敲推理案件上就可以知道,只是他身在裴吾骥设的迷中,加上情感原因,自是不如旁观者清楚。钟梓琪三番四次地刻意提醒,裴吾骥有意无意之间的暗示,还有程可立的特别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