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直愣愣盯着沈朝颜,被西戎一战的结果惊动……无法想象,这个沉静的少女竟然是最大的功臣。
但对于镇国公府,还有那些与沈朝颜一同秉烛夜谈过的主将们,对此情此景极为平静,并且认为沈朝颜受到如此赞许理所当然。
“像朝颜这般年纪,若在寻常勋贵之家,尚被人护在羽翼之下……”
萧衍修望向白寒尘,神态中的敬佩颇具诚意。
“而她却能心系山河百姓,秉性风骨全然承袭白家之风,足见白将军教导有方。白家镇国护民之志不渝,安缙前有白家子为将领兵,后有白家军为士拼杀,实乃国运之造化。”
“王爷过誉!末将……不敢当!”白寒尘肃容拱手,胸腔内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白家历代雄心,便是生为民,死殉国,惟愿还清平于人间,至死不渝!
所以,他白家人效忠的始终是社稷黎民,而非某一个君王……
若得遇志向相同的明君,如先帝那般,自然成为君臣佳话。若遇志不在此的君主,只要不愧对百姓,白家也不会心生反意。
白家人却从未想过,能一眼看到白家心志的,除却先帝,居然是摄政王……
“至于用毒之事……若非今日亲见,本王尚不知此事值当拿来议论。”
萧衍修横目扫视那个跪地发抖的御史,语气逐渐冷了下来。
“西戎在安缙杀了多少边民,抢了多少村舍,廷报中记得一清二楚!既然西戎敢犯我安缙百姓,以命相抵便是西戎该付的代价!难道御史大人,连这个是非都分辨不了,还要再替西戎骂安缙一句卑鄙无耻吗?!”
“臣……”御史身体抖如糠筛,带着哭腔道,“臣有罪,臣惶恐!”
萧衍修懒得再看他,转眸环顾殿内众人,身上的威压让人不敢逼视。
“若诸位朝廷肱骨,还认为他国非议比将士性命更重要,便是血性犹不及一个女子,今日便可摘下官帽,这朝臣不做也罢!”
“微臣不敢!”众人忙叩首。
沈朝颜低垂眉眼,安静听着萧衍修一字一句,她眼中不自觉含笑。
一个平常冷言少语的人,却为了庇护她和镇国公府,当众说了这么多字。
真是难为摄政王大人了……
见众人很识时务,萧衍修方才满意,最后看向面露惘然的圣武帝。
“皇兄以为如何?”
“朕……深以为然。”
圣武帝笑容僵硬,早在看完行军记录时,他便已经没有追究的心思了。
随着怒意散去,他心中的情绪变得更加复杂……然而不能与外人道,只能压在心底。
“你们跪着干嘛呢,都起来都起来……”
圣武帝脸色已经恢复了些,开始给自己圆场子,“朕没有怪罪沈姑娘的意思,理越辩越明嘛!”
萧衍修显然是最懂他的,深深看了他一眼,勾唇道:“那皇兄继续论功行赏吧。”
沈朝颜眸光微亮,故作矜持地垂首而立,耳朵早就竖起来等着了。
圣武帝也用试探的眼神看萧衍修:“皇弟认为该如何赏呢?”
那两口木箱抬上来的一刻,他便知道今日萧衍修要插手了,只是他还不清楚,萧衍修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做这些……
是袒护镇国公府?还是……有他不知道的缘故?
萧衍修似乎真的仔细思考一番,才道:“封个郡主吧,再赏些银子。”
圣武帝嘴角抽了抽,便听他又道:“封郡主以告天下,我安缙子民皆有拳拳爱国之心……至于银子,朝颜给皇兄省了那么多军饷,皇兄理应有所表示。”
“皇弟所言,正合朕意!”
圣武帝尬笑,心里已经开始骂萧衍修了。
萧衍修平日极少插手朝中之事,可一旦他开了尊口,那便是给事情定调的……
即使圣武帝想扭转局面,曾经也尝试过,但最后的结果都逃不出被更猛烈的证据驳倒。
敢情绕了一大圈,坏人他当,银子他出,萧衍修就出两口木箱,还是用来打他脸的!
圣武帝思及此,只能咬牙故作大度:“那便按皇弟所言行赏!”
“谢陛下隆恩。”
沈朝颜暗暗想笑,对圣武帝拜了一个至今最规矩的大礼。
圣武帝看了眼殿内,再次发现那些看不惯镇国公府的还是没提异议,和谐得诡异,心道今儿莫非只有他没看黄历?
他不知道的是,那些人早在宫宴前便被“震慑”过了,暗自揣测朝中风向都来不及,根本没胆子去给沈朝颜添堵。
这次宫宴,使许多人的心境发生了微妙变化,有些事也在悄然间斗转星移。
第二天,封赏诰令由大太监侯安亲自送到了沈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仲书嫡长女沈朝颜,风姿雅悦,性资敏慧,丽质轻灵,婉柔幽静,铮铮风骨体黎民疾苦,粹纯寸心寄山河无恙。着即册封为平昌郡主,钦此!”
“臣女接旨,恭谢天恩!”
沈朝颜叩首跪拜,而后仪态端庄地接下圣旨。
侯安眯眼笑,对她和颜悦色:“昨日殿前与平昌郡主一见,洒家便瞧出郡主蕙质兰心……外头还有十六车金银珍宝,皆是陛下赏赐给您的,这是礼单,请郡主过目。”
饶是沈朝颜早已知道会有银子,也没想到竟有十六车!暗暗咋舌萧衍修敲起竹杠真是不遗余力啊……
她看了春兰一眼,后者将备好的一小袋金馃子递给侯安。
“侯公公辛苦了,礼单便交给我的婢女吧。”
“哎呀,郡主还如此客气!”侯安笑着推拒。
“您一大早就操持忙活,我心里过意不去。”沈朝颜和煦浅笑,“您就当沾沾我这新晋郡主的喜气!”
“嗳!瞧郡主这话说得……那洒家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侯安触手一掂金馃子的分量,愈发笑得真诚。
见春兰拿着厚厚一沓礼单手足无措,侯安便低声对沈朝颜道:“原本赐封郡主规制应是八车,但摄政王觉着不够,余下的是王爷从他私库中拨的……郡主可莫忘了谢恩啊。”
“多谢公公提点。”沈朝颜颔首,承了他的好意。
侯安也点点头,从沈府出来,环视沈府简陋的门楣,再看看周围对十几车赏赐瞠目结舌的百姓,心底感叹。
京城这地界,怕是要起风喽……
待沈仲书下朝回府的时候,沈朝颜早已将赏赐收拾停当,悉数归入小库。
沈仲书破天荒地亲自去了趟沧汐院,见到沈朝颜时,她正随意歪在软榻上看书,丝毫没有受封的得意,也没起身见礼的意思。
沈仲书本想斥责她目中无长辈,可转念一想,家里出了个郡主,真论起规矩,他反而得给自己女儿行礼,随即将话忍了回去。
他也不客气,坐到沈朝颜旁边的椅子上,盯着逐渐亭亭玉立的女儿,有些出神。
昨日宫宴回来,沈朝颜没去见他,因为中间还夹着镇国公府,他也没多事询问。
哪知今日刚到值事房,同僚们纷纷道贺,他才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
可那些同僚,一开口便是国公爷教导有方,白家风骨延绵之类的恭维话,仿佛沈朝颜得了圣恩全依赖镇国公府福泽深厚,又让他这个父亲听着不那么高兴。
沈朝颜看了两页书,也没听见沈仲书有动静,疑惑抬头,对上他复杂的目光。
“父亲有事?”
“……倒也没什么。”
沈仲书恍然回神,收起思绪,“三日后便是你生辰,你可有什么计划?”
闻言,沈朝颜眸中浮起冷淡之色,低头继续看书。
“女儿没什么计划,一切照旧便可。”
“那怎么行?!”
沈仲书下意识想责备,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便语调缓和了些。
“以前你只是个沈府嫡女,算不得什么高门贵女,当然一切从简为宜……”
“现在不也一样吗?”
沈朝颜似觉纳闷,抬眸冷静看着沈仲书,“郡主又不是皇亲国戚,我还是沈家的姑娘,以前不都是我自个儿在沧汐院过的?”
“你怎的不开窍呢?”
沈仲书急切道,“如今你担着郡主的身份,若还在府里随意操办了之,京中勋贵定会说咱们沈府小门小户没规矩!”
“说便说了,难不成我大肆铺张一番,他们还能赞一声沈府阔绰?”沈朝颜嗤笑。
沈仲书瞪着她,已然有些怒意。
“你不顾念沈府名声,为父拿你也不能怎样!但你要想清楚,这是你及笄前最后一个生辰,若不趁着风头正盛宴请宾客,多结交些人脉,明年你谈婚论嫁可就没这般风头了!”
沈朝颜眸色微沉,她终于知道沈青瑶见到宴席就想凑的臭毛病到底是谁教的。
她勾唇缓缓道:“既然父亲如此为女儿考虑,那便由父亲安排吧。”
“……你答应了?”
沈仲书一愣,本打算苦口婆心一番,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说通。
“父亲说得有道理啊,女儿有何好反对的?”沈朝颜淡淡说完,又继续看书。
沈仲书松了一口气,随即像想起什么,面露为难。
“那操持生辰宴的一应开支……”
沈朝颜立刻打断:“父亲不是才升了官吗?一场生辰宴应当办得起吧……听说妹妹还做了许多衣裳和首饰呢。”
顿了顿,她又不经意地道,“自我归京,未曾用过中馈一星半点,父亲应该不会厚此薄彼。”
“这是……自然。”
沈仲书一口气咽下去,堵住了想要银子的话头。
“那便这么定了,三日后你好生打扮一番,莫让人挑出毛病。”
沈仲书不喜地看了眼沈朝颜身上的素衣,也不愿在她这里多留,起身离开。
等他走出院子,春兰忙道:“大姑娘!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又知道了?”
沈朝颜合上书本,一双眼清明灼亮。
春兰点头如捣蒜:“这么多年了,咱们都是在院子里自个儿庆生的,老爷何曾来过!反而二姑娘每年生辰,老爷倒操办得勤快……”
“你没听他说吗?他是担心我及笄了嫁不出去,搁这给我寻夫家呢。”沈朝颜嘲讽,脸上寒意渐显。
两世为人,她这个好爹都没如此上心过她的婚事。
若说仅仅因为她被封了郡主,便增加了对她的疼爱,她是绝不信的。
毕竟所有赏赐,都落在她一个人头上,沈府是没沾着半点好处。至于婚事……若对沈仲书没有裨益,他也断不可能主动早早操持。
“不急,等那日且看他要做什么。”
沈朝颜冷然道,扭头看向春兰。
“你去唤莫风来。”
“是。”
片刻后,莫风高高兴兴地来了,便见到沈朝颜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瞅他。
“大姑娘……怎么了?”莫风露出害怕的表情。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很清楚,只要沈朝颜用这种表情看谁,谁就要遭殃!
“你别怕呀,是好事儿。”
沈朝颜笑得和善,抬腕招手,“你过来,我同你讲几句悄悄话。”
莫风扁着嘴,一步一挪地移到沈朝颜面前,背上已经起了冷汗。
沈朝颜低声对他耳语几句,只见莫风惊得一蹦,仓皇道:“我,属下做不到啊!”
“做得到,相信自己。”
沈朝颜笑眯眯地道,语气却不容置喙,“其他的事,你不必担心,我都安排好了,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做即可。”
“我不行……”莫风哭丧着脸支支吾吾。
沈朝颜板起脸:“你若不做,也行,回王府吧。”
“属下……”莫风更加欲哭无泪,想了想回王府的后果,终是索性一闭眼一跺脚。
“属下遵命!”
……
入夜。
安缙时节已逐渐进入盛夏,天气闷热,夜风吹过,才有些微凉意。
丫鬟侍候沈青瑶梳洗完,换了寝衣躺下,没过多久,沈青瑶便觉着身上起了薄汗,颇不爽利。
“你去把窗户打开,闷死人了。”沈青瑶烦躁道。
“是。”
翠桃轻手轻脚地抬起窗扉,正想用竹竿支着,却猛然“啊——”的一声惊叫,竹竿啪嗒落地。
“你做什么呢?!”沈青瑶惊得坐起。
扭头见翠桃面色惨白,沈青瑶本就被热得心烦,顿时更加心气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