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沉闷的空气依稀透着躁动不安。
五万西戎大军倾巢而出,火把星星点点,仿如浪涛般一望无际,朝着灵州城步步推进。
万马奔腾,人喊马嘶声震耳欲聋,大地随之隐隐颤动。
灵州守城军察觉到异样,立即鸣号示警,但看在西戎军眼中,已然迟了。
当图什快马逼近灵州城门时,正好远远瞧见,城门上士兵匆匆忙忙地在布防。
那些安缙人口中还喊着:“是西戎打来了!”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在泉河城吗?!”
“难道泉河城破了?!”
“快立盾牌!上弓弩手!快呀!”
风声夹杂着守城军的惊慌呐喊,断断续续飘过来,图什嘴角扬起森然笑意。
任凭白家军算无遗策,又如何能想到,他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一山之隔的灵州城?
今日灵州一战,必是他洗刷屈辱之时!今夜过后,白家军也再无每战必胜的赫赫声名!
“所有西戎勇士听着!今一战,必拿下安缙灵州城!”
这一次,图什用兵极自信,灵州在他眼中,仿佛已是囊中之物。
兵以帅为首,西戎士兵亦被他的气势所感染,以异常勇猛的士气冲向灵州城门!
他们分为几个小队,每队携带云梯准备爬城墙攻城。
云淮立在城门上,沉着眉眼,一声令下。
“弓弩手准备!放!”
刹那间,强弩应声而出,一个又一个的西戎士兵倒下,但很快,又有很多的人补充进来。
西戎军根本不在乎牺牲,此刻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攻进灵州城门,血洗全城!
眼见敌人云梯已搭上城墙,越来越多的西戎军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地往城墙上爬,同时还有一队冲锋兵,在用巨木一下下地撞击城门。
“咚——咚——咚——”
在巨木的冲撞下,灰尘飞扬,灵州的城门发出让人心惊的声音。
纵然云淮已经从沈朝颜那里得知整体作战计划,听着城门沉闷巨响,他还是焦虑万分,手不由得握紧。
“沈姑娘,您……真的有把握吗?”
守城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从没想过,面对敌人袭城,自己有冷眼看着的一天!
沈朝颜亦是望着城门下的西戎军,她身穿银白战甲,与往常有些许不同,从容不迫的姿容多了几分英武之气。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云将军,如果你能选择,你会选让同袍无畏地送死,还是选大胜之后平安归家?”
云淮下意识看向周围那些安缙守城军,他们有些人骁勇嗜战,渴望建功立业,有些人胆小畏战,只想好好活着……
可无一例外,他们此刻,都是鲜活的生命,故乡都有亲人在等着他们……
云淮没有回答,但他的神情已经开始释怀。
“待敌军攻上城墙后,切记引其向城南方向去,劳将军务必撑到亥时。”
沈朝颜冷静吩咐,抬脚下了台阶。
“你去哪里?”云淮关切看过去。
“去城南等他们。”
片刻后,西戎士兵终于登上城门,暴戾地挥舞大刀看向守城安缙军。
云淮额头青筋暴起,早已杀进西戎军人群,一杆银枪掀翻一片,刹那间又有西戎士兵冲杀上来,仿佛杀不尽一般。
“众将士听令!城门不保!立即后撤!”云淮厉喝。
“云将军!不可退兵!”
“我等若退了,这灵州一城的百姓怎么办?!”
“誓死保卫灵州城!不死不休!”
守城军们含泪高喊,个个满脸坚毅之色,已然打定主意与西戎死战到底。
云淮心下凄然,手中银枪挑起一西戎士兵,回头暴喝。
“敌人太多了!莫做无畏的牺牲!这是军令!”
一个副将挥刀砍倒面前的敌人,翻身上马。
“云将军,您撑住!末将速去通知泉河城!请他们派援军!”
云淮感念于士兵们的血性和忠诚,眼中也有了泪意。
可为了不让西戎人起疑,他还是照着沈朝颜的嘱咐演戏。
“没用的!等你通知他们来,只能给弟兄们收尸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退!退!”
纵然那些安缙士兵千百个不愿,但在军令之下,只得随着云淮的指令撤下城门,与他一同朝城南方向撤去。
与他们交手的西戎军鄙夷大笑。
“怕了吧?!”
“没用的孬种!”
守城军甫一离开,冲进来的西戎军压力骤然减少,很快便有人去打开城门。
图什一直在留意城内的厮杀声,见到灵州城门缓缓为他开启,唇边扬起傲然笑意。
“勇士们,灵州城门已开,今日便是诸位名留史册之时!”
“冲!”西戎军爆发出高呼。
图什一勒马缰,率先冲进城。
见安缙士兵已开始逃跑,他冷笑大喝:“西戎大军听令!诛杀所有安缙军!一个人头赏一金!”
“是!”
如此重赏之下,那些原本想窜进街巷抢夺财物的,也歇了心思,红着眼冲向撤退的守城军。
西戎人之前被安缙大军打得怨气满腹,此刻正好撒在灵州守城军的身上,刀起刀落间,鲜血犹如雨泼,惨叫声喊杀声响彻灵州上空……
云淮咬牙,强忍住想与敌人拼杀的汹涌激情,带着人且战且退,慢慢朝城南退去。
城南一处高楼上,木梯已经损坏,却有两人能够站在上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下方战局。
莫风手执佩剑,神情是少见的严肃。
“你不怕吗?”他问沈朝颜。
沈朝颜缓缓拉弓,将箭矢对准一个与云淮缠斗的西戎兵。
“怕什么?”
语落箭出,那士兵一声惨叫,箭矢插入他的右臂,大刀脱手,云淮趁机一杆银枪扫过去。
“准头还差一点。”
沈朝颜不满地嘀咕,扭头见莫风还盯着她,便笑了。
“放心,他们上不来……西戎人不善内功,没人能有你这般的好轻功。”
然后从箭筒又抽出一根,继续瞄准……
“若你的谋算失败,今日西戎破了灵州,你当真不怕?”
“那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箭矢果断射出,又一个云淮面前的西戎军胸前中箭,云淮似有所感,霎时间挥舞银枪杀了那西戎军。
沈朝颜这次有些满意,唇边笑意扩散。
“你看我像不惜命的人吗?”
莫风认真道:“不像。”
“那便是了……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沈朝颜继续抬弓,好心情地回头打趣。
“再说了,我若败了,不是还有你前主子吗?他总不至于看着安缙被灭国吧。”
莫风迟疑一瞬,低声道:“王爷的心思……不在此。”
沈朝颜挑挑眉,继续搭箭……
“我信白家军。”
……
在沈朝颜的帮助解围下,云淮尚且能够游刃有余,但架不住西戎人数众多,他已不知自己杀了多少西戎士兵,渐渐体力不支,银枪也越来越重。
就在他暗叹时间过得太慢时,对阵的西戎军突然一阵骚乱,很多人竟扔下了武器,捂着肚子,表情十分痛苦。
临阵指挥的图什见状大惊,厉声道:“你们在做什么?!给我起来杀!”
可就连方才战得最勇的蒙特等人,此时也开始捂着肚子叫喊起来。
“大帅……末将肚子疼……”
“好痛!”
一个安缙士兵差点被西戎人砍了头,正闭眼准备等死,却见面前敌人自己扔了刀,呆愣过后,立刻反应过来,挥刀砍了对方的头!
图什也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暗觉不妙,不待他细想,街道上原本紧闭的屋子,突然从里面打开!
刹那间,屋内冲出无数战意昂扬的白家军!
还有西戎军最不想见到的红帆旗!
图什大骇,但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反应,白家军已经呼喊着杀了上来。
凭人数,这些白家军不可能赢过西戎军,可西戎人此刻正闹肚子,甚至很多人没忍住……那气味很是尴尬,又透露着凄惨。
这样的情况,西戎军如同待宰的羔羊,根本无法举械作战,更不要说面对的敌人还是最骁勇的白家军!
白家军所到之处,仿佛割韭菜般,西戎军大片大片倒在地上,这时很多守城军也回了神。
“白家军来救我们了!”
“弟兄们!杀!”
“杀了西戎狗贼!”
守城军一扫刚才躲避撤退的狼狈,立刻群情激昂,斗志比之前更甚!
图什一咬牙,驱马上前,忍着腹痛与白家军对抗。
“大帅!城门又被关上了!”传信兵飞骑来报。
“什么?!”
图什心里闪过惊慌,竖耳细听,果然依稀听见门辙沉闷的响声。
“不好!我们又中计了!”蒙特嘶声喊道。
好一个瓮中捉鳖!
图什此刻已经明白,方才短暂的胜利,不过是麻痹他的假象……
他再次被当猴耍了!
屈辱,不甘,愤怒……如潮水般在他胸腔激荡。
难道他占尽先机,也还是斗不过白家人?!
见图什发愣,竟没发现有安缙军朝他冲了过来,蒙特大惊,挥刀上前,将那安缙军砍倒。
“大帅!咱们逃吧!”
蒙特满脸血迹,眼中已有祈求之色。
“弟兄们都不行了啊!若继续留在此处,只会被安缙人杀光!”亦有西戎将士颤声附和。
图什心中不忿至极,可看着眼前被屠戮的西戎军,他深知灵州攻不下了。
他快速看了眼所在方位,当机立断。
“去南城门!”
此地距南城门最近,倘若他能突出重围,还有生机!
西戎军中有些腹痛较轻的,尚存战力,竭力护着图什,朝南城门奔去……
云淮见其仓皇逃走,心底惊讶,竟与沈朝颜预测的并无二致。
他眺望那座高楼,点了点头,而后骑上快马,率军继续追击……
子时已过,城中喊杀声渐歇。
在云淮的有意放任下,图什顺利冲出包围,从南城门逃出。只是这一战,西戎军兵力大挫,又遭了腹泻,可谓狼狈至极。
反观灵州守城军这边,只破城时有所损失,大部分兵力尚存。
更不要说白家军,杀的敌人最多,却伤亡最少,甚至有士兵还觉得不过瘾。
有守城军道:“云将军!西戎人已无反抗之力,咱们为何不追呀!”
云淮笑了笑,愉悦地道:“混小子这么好斗!自个儿的命不是命?那些敌人……留给别人吧。”
这时他已彻底明白沈朝颜的用意。
为兵者,自当勇猛无畏,当战则战。
为将者,却应体恤牺牲,伐谋止战。
若以将士性命作为胜利的垫脚石,那与刽子手又有何区别?
以身殉国故然可歌可泣,可苦难从来不值得被歌颂!
高楼之上的沈朝颜默然而立,目光沉沉地望向西戎军离去的方向。
灵州一战,只是开端,真正考验图什和她的,在那片山峦中。
“你去吗?”莫风好奇。
“不去了。”
沈朝颜垂眸,收起弓箭。
“我能做的都做了,若逞强参战,不过是徒增累赘……我信舅舅们能做到。”
莫风也望向那片夜色。
“若我没有进王府做暗卫,大抵也会入白家军……快意沙场,当真痛快。”
沈朝颜浅笑,拍了拍他。
“走吧,与我去看看伤兵。”
……
图什带着西戎残兵,退向山谷中休整。
那些士兵忍着腹痛杀出一条血路,已经是极限,七倒八仰地歪在地上,喘着粗气。
在城外等着胜利消息的圣使老者,也闻讯赶来,没想到面对的是这般惨败局面,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再斥责图什。
思前想后,老者上前,把神情晦暗的图什唤到无人处,行了一礼。
“大帅,可汗临行前特意嘱咐,这是他所有的精锐了……此等局面,你我恐难以面对可汗啊。”
“我知道。”图什语气平静,“是我有负可汗信任。”
老者闻言一愣,狐疑抬眸,仔细观瞧图什。
相识以来,何曾见过这位少年将军服过软?
似乎有些不正常……
“大帅可有计策?”老者试探。
图什默然。
西戎国力不如安缙,又有部落纷争,这次他是以那条密径做保,可汗才同意将所有精锐交付于他。
他自然不怕输,大不了一死,可若这些精锐没了,可汗如何面对虎视眈眈的那些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