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征,圣武帝统共拨了八万大军驰援泉河城,其中有三万白家军。
军队沿官道疾行,路途尚算平坦,只是兵贵神速,队伍丝毫不敢减缓行进速度,所有步兵除了必要的吃饭修整,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一路上,沈朝颜始终与白家军同行同食,没有表现出丝毫特殊,哪怕急行军,也不曾掉队。
白漪菱怕她累着,时不时地便悄悄劝她:“表姐,若你实在走不动了,可以与三叔说说,骑个马赶路。”
“没事的,我还能行。”沈朝颜笑笑,抬腕擦掉下颚的细汗。
她的发丝被风吹得略微散乱,脸颊也泛着急行的粉红色,汗水顺着发梢嘀嗒嘀嗒向下掉,两腿如同灌铅一般,又酸又麻。
她与白漪菱不同,没有武功加持,全凭前些日子的刻意锻炼和意志力在坚持。
可即便是白漪菱这种,体魄比寻常姑娘结实的,一天急行下来也累得腰酸背痛。
其实只要她们想,就可以不这么辛苦,甚至可以舒舒服服坐马车而行。
但是,白家的祖训早就刻在了她们的骨子里。
只要白家人入了军营,便要挺起白家的风骨,可以流血流汗,却不能怕苦怕累。
否则,如何做一军将领,又如何让士兵们甘愿追随托付?
她们两人互相作伴,都是不肯服输的性子,硬是咬牙与普通将士一样,不愿向白星辰求助。
起初,白家军的普通将士都不认识她们,还很讶异这次出征居然有女子。
沈朝颜她们为了避免麻烦,也只说自己是随行军医,大家也就不觉得奇怪,有时还会照顾她们。
晌午时分,大军在淇河边停军修整,士兵们原地拿出干粮吃。为了便于储存,干粮的水分极少,必须就着水才能下咽。
沈朝颜一边喝水,一边小口吃着,仿佛吃得很习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见她连碎渣都吃个干净,百夫长赵乐忍不住道:“原先我还怕你们吃不了苦,偷偷埋怨右将军往我队里塞麻烦。”
沈朝颜浅笑:“我们体力不济,承蒙百夫长不嫌弃。”
一旁的几个小兵听了,都咧嘴笑。
“咱们这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叫苦不叫累的,可比某些人强多了。”
“是呀,不像有些男人,连路都走不动!”
说着,几人都往队伍后面的一辆马车瞟,眼神里是明显的鄙夷。
“吃你们的,哪来这么多话!”赵乐出声斥责。
小兵们便没再说,但鄙夷的态度并未消失。
沈朝颜和白漪菱对视一眼,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俩身份特殊,也不好过多评价。
那辆马车里坐的是圣武帝钦点的卫将军蒋文宣。
如果是哪个皇子或者王爷,随军乘坐马车便也罢了,可身为将军,在急行队伍里坐个马车,真的很难服众。
尤其白家军素来军纪严明,连白家嫡子都是从普通士卒开始摸爬滚打,磨炼到能够率军为将,大伙儿何时见过这种连马都不骑的人做将军?
刚巧这时,马车帘子突然掀开,众人便见到蒋文宣从车里冲下来,扶着树便哇哇呕吐。
几个小兵愈发不屑。
待蒋文宣吐完,又被随从扶上马车,有士兵便嘻嘻一笑:“赵百夫长,真不是我们瞧不起人。”
另一个小兵也故意问:“这都吐了几回了?”
“三回吧?”
“不对!四回了!”
“欸,这也不能怪他呀。”
士兵嘲讽之意明显,“就算是个彪形大汉,搁马车里颠几日,也能给颠散架喽!”
“都少说几句,吃完赶紧歇会儿,马上又要赶路了。”赵乐无奈道。
这些士兵都是在战场上以肉身搏命的,只信服于绝对的实力,像蒋文宣这种人,就算被封个大将军,根本率领不了真正的铁血士卒。
马车中。
木案上摆着棋盘和点心吃食,大约是怕路途漫长枯燥,让蒋文宣解闷的。
不仅如此,车内木匣里还有书,连香炉茶具这种小物件也齐全,明显是费力气准备的。
不过,此刻蒋文宣脸色苍白,硬忍着呕吐的感觉,瘫在车里一动不动。
他从出生便在京城享受锦衣玉食,哪里遭过这样的罪?
要不是每日吐得连爹娘都不认识,他也不知道坐马车能有这么痛苦呀!
片刻后,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蒋文宣被晃得胃中一阵翻涌,又干呕了几声。
随从叶海不忍道:“公子,要不您改骑马吧?”
“闭嘴!”
蒋文宣无力低斥,又呕了一下才道,“你是觉得我出的丑还不够吗?”
“小的不敢!”叶海忙否认。
这一路,蒋文宣已经在心里埋怨了他爹无数次。
明明他可以像定远侯府那些公子一样,凭借家族势力在京城谋个不费力的肥差,可他爹不知犯什么糊涂,竟应承了圣武帝安排的差事。
虽说他爹同他讲清了利害关系,前面有白寒尘的两个儿子打头阵,他也就是走个过场。
只要监督好这两人就行,等战争胜利后,他作为卫将军自然少不了奖赏,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可这种不出力混功勋的事,当真是好听不好干啊!
别说上战场了,就凭他现在吐成这个鬼样,有没有命到泉河城都不知道!
而且他还不怎么会骑马,那点子骑术也就能在京城招猫逗狗,真到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能顺利逃命吗?
所以,就算他知道外面那些兵油子看不起他,也顾不上维护形象了,不敢骑马,因为不想露怯。
……
大军一路朝西奔赴,离泉河城越近,沈朝颜越觉得忧虑。
她拳头紧紧攥着,压下心头忐忑的不安。
如今西戎大军应该已经与先一步抵达的安缙军对上,白星武带军谨慎保守,暂时抵抗压制应该不难。
但战时一旦拉长,未必能抵挡得住擅长声东击西的图什,一旦图什摸清了白星武用兵的路数,只会更加艰难。
跟在她身侧的白漪菱,悄悄握住她用力到泛白的手,低声道:“表姐,你看……”
从淇河往泉河城这一路,目光所及都是从泉河城方向而来的流民。
百姓们背着行囊,与大军擦肩而过。
有富裕一些的,赶着牛车前行,也有推着独轮车拖家带口的壮汉,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老人,还有大哭着喊饿的孩子。
有人衣衫褴褛,有人蓬头垢面,可无一例外,各个满面颓丧不安,脸色蜡黄。
每逢乱世,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为活命,只能被迫搬离故乡,流落异乡去讨生活。
原本他们在泉河城可以过安居乐业的日子,却在西戎不断的滋扰下,惶惶不安地踏上流民之路。
沈朝颜双手紧握,心头迸发出怒意。
京城的歌舞升平仿佛还在眼前……只有到了边关,才能体会到什么是苍生涂炭,国恨家仇。
这一切,待在繁华京城的那些人,何曾放在心上过,他们只会坐在祖宗的功名簿上指点江山。
而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见到浩荡军队,百姓忙向两侧避开,停下脚步窃窃私语。
“这是朝廷派来的军队吗?”
“要出兵赶走那些西戎蛮人了吗!咱们能回家了吗?”
“哎,有什么用,那西戎的图什太狡猾了……打不过的!”有带着孙子的老者叹息。
坐在马车上赶车的叶海听了,忍不住吆喝:“陛下钦点蒋司马之子为卫将军,领兵出征!必将图什打回西戎老家!”
叶海本想替自家公子造势,赢取些名望,可出乎他意料的,百姓并没有高呼卫将军英勇,反而流露出失望之色。
“蒋司马是谁啊,以前好像没听说过?他儿子能打得过西戎?”
“是呀!朝廷怎么不派白家军来救我们!”
“走吧!没有白家将军是赢不了的!咱们还是逃命去吧!”老者叹息,摇头拄着拐杖继续向前。
有胆子大的年轻人问:“镇国公府没有来将军吗?”
沈朝颜与白漪菱稳步向前,没有出声。白星辰也紧握缰绳,闷声不响地看着前方。
还是有些安缙士兵忍不住道:“看见前面骑马的那个将军了吗?那就是白家的将军!”
那老者脚下步子一顿,凝视与他擦肩而过的白星辰,突然像想起什么,朝大军行进的方向追了几步。
那个挺拔身影……他见过!
十年前,西戎来犯,泉河城百姓奋起反击,拿锄头的拿锄头,拿木棒的拿木棒,纷纷与西戎军拼命!
就在西戎大军即将破城之时,白家军急先锋杀入城中,一位白家小将军用一把利剑,将他唯一的孙子从敌军刀刃之下救出。
老者顿时眼眶湿润,牵着孙子踉跄追着急行大军,大喊道:“是白家的小将军吗?!是十年前救过我们的白家小将军吗!”
白星辰听见呼喊,眸中闪过诧异,勒紧缰绳,转头望过去。
老者与他四目相对,刹那间眼泪汹涌而出,高声道:“老朽是泉河城一介布衣!十年前是将军将老朽这唯一的孙子从敌军刀下救出!将军可是……白家后人啊?是来泉河城为我等小民夺回家园的吗?!”
大约是听到白家小将军的名号,百姓接二连三停下脚步,朝着老者追赶呼喊的方向驻足,也有人听闻白家之名追上老者的步伐。
“是镇国公府白家的后人吗?!”
“不是说什么司马的儿子来了?有白家的将军随行怎么没说?!”
“是哪位白家将军啊?”
眼见百姓激动之情,白星辰只能调转马头,从行军队伍中出来。
“在下是白家三子白星辰。”
寥寥几个字,却让百姓沸腾起来。
“真的是白家的将军!”
老者更是惊喜万分,忙将孙子扯到跟前,按住孙子跪下。
“快!阿邑跪下磕头,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老者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跪下,高呼:“十年前,白家军为护我等边民而死,我等铭记于心!白将军您一定要将西戎贼人赶走,为诸位将士和枉死于贼人刀下的安缙之民报仇啊!”
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满脸泪痕随着老者一起跪下,高呼:“白将军,我男人被西戎人杀了!求白将军为我等复仇,为我等夺回家乡啊!”
“白将军!”
“白将军,一定要赶走西戎人啊!我们不想背井离乡啊!”
百姓情绪受那妇人哭声感染,纷纷跪下。
他们高喊着泉河城的方言,一声高过一声地呼喊白将军,请白将军为民收复家园,为死于西戎铁蹄下的无辜百姓复仇。
沈朝颜眼眶泛红,热泪险些掉下。
原来,在边疆百姓眼中,白家军就是希望!
白星辰忍住胸中激荡的情绪,沉声说道:“在下兄长已率轻骑抄近路驰援泉河城,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归还诸位家园。”
说罢,他朝百姓方向长揖一拜,随即调转马头继续随大军而去。
跟随白星辰身后的沈朝颜与白漪菱,亦是对百姓一拜。
这一拜,谢百姓对镇国公府和白家军的信任。
她们会带着百姓们的期望,将他们的家园夺回来,为枉死的百姓复仇!
跪地的百姓哭得泪眼朦胧。
“白家将军!真的是白家军来了!”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白家将军来救我们了!我们不用逃亡当流民了!”
每每民逢大难,都是白家将军前赴后继奔赴边关,舍命护民,这样的恩德怎能不铭记于心。
坐于车内的蒋文宣挑开车帘,探出头向后望去。他还是头一次见百姓跪送大军,说不振奋激昂是假的。
如此得民望的镇国公府,被各处边民视作救世之主,若得幸遇明君,自然能够建立一番旷世伟业。
可若遇庸君,忌惮功高盖主……
想到自己此次的任务,蒋文宣只觉得头疼。
按理说,他应该将沿途见闻一五一十地写信禀告圣武帝。
但这信一旦送到御前……无疑将会变成一把利刃悬在镇国公府头上!
百姓的呼声越高,这把利刃便落下得越快!
也正因此,白星辰才行事低调,不敢轻易回应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