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里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党争,在大丧音的钟声里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自那桩除夕血案之后,金陵城的局势便向着完全不可控的方向在发展,无人能够看清楚黑雾散去后的大梁会是个什么样子,太皇太后的薨逝使得人们心中更蒙上一层阴影。
这位太皇太后历经三朝,深得臣民子孙爱戴。
金陵城里处处可见缟素。
哪怕是京城里的寻常百姓都在哭泣哀悼。
为期三十天的守灵期很快开始。
守灵期按照礼制,大梁朝所有的皇子都必须留于宫掖之内,不许回府,不许洗浴,困无床铺,食无荦腥,每日叩灵跪经,晨昏哭祭。
皇嗣跪祭,诸臣相伴。
誉王跟太子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够勉强撑着,但没过两天的时间,这哥俩便撑不下去。
这两位均是养尊处优的性子,如何能够挨得过守灵这三十天,兄弟二人便想着法子开始在暗中搞些手脚,其他皇子们虽收敛些,但也难免去效仿。
大家都做了,等于大家都没做。
谁也告不着谁的状。
陪祭的大臣们看在眼里,不敢议主。
但却将所有皇子的表现记在心中,只能说是良莠不齐。
皇子里,倒是靖王军人体魄,纯孝肝胆,祭礼守灵一丝不苟,无半分违礼制之处。
在陪祭的高阶大臣里,不论文臣还是武将,其实也都有偷懒磨工的嫌疑,金陵城里大部分的武将都远离沙场多年,身子骨大不如前。
严苛按照祭礼章程走下去,只怕守灵期没到,人先死半条。
诸臣们一眼看下去,武将里面似乎竟真的只有还未开典加封的年轻武威王,能够扛起军中重担。
随着谢玉锒铛入天牢,京都里诸武臣的心思难免有所变动。
武臣结党营私,无疑是皇帝不喜欢看到的,但在朝堂体制内部混,总得讲派系。
文臣与武将,便是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
陆泽在孝殿的时候,倒是偶尔会有武将悄声的与其打声招呼,释放着善意。
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武威王便是以后大梁武臣队列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这些老辈的武臣一贯持有中立态度,虽说没有攀附的想法,但至少要跟武威王表达下善意。
人们不知道武威王对待朋友的态度,但却绝对知道他是如何对付敌人的。
守灵期间,金陵城的大人物们都被圈进了宫里。
整个皇城白日罢市、夜里宵禁,各处戒备禁严,生怕在三十天的服丧期出点儿什么淫盗凶案。
陆泽如今名义上还节制着巡防营,他倒是成为了能够自由出入皇城的那个。
如今的巡防营兵士,在陆泽面前只剩下臣服。
正如陆泽那天夜里出现在宁国侯府外的时候,那位巡防营统领欧阳懿,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按照命令率兵进入出事的侯府。
陆泽的驭下手段相较于前任宁国侯来说,更加直接,且眼里更不揉沙子。
效果自然更好。
在巡防营的掌控下,金陵城这三十日竟过得安静无比,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事件。
陆泽这一月时间里,倒是跟京兆府尹高升变得更加熟络。
“高升大人,这几月的金陵城可有大案发生啊?”
“咳咳,回禀武威王,今年的京兆府相较于去年来说,算是安稳了许多。”
民间刑名案件、日常巡检、缉捕盗匪、水火救助这些事情是京兆衙门的职责;而城门守卫、夜间宵禁、镇压械斗之类的事项,则是归巡防营管。
双方互通有无,关系倒还算可以。
京兆府尹这个位置,自古以来便是被人们称作是京城父母官。
大部分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还都是归京兆府管。
高升上任已数年,唯独在去年,他最是头疼。
在去年经手那么多的案子,可不是鸡毛蒜皮。
陆泽轻笑着与高升交谈。
去年的诸多案子皆是梅长苏鼓捣出来,用以搅动朝堂风云,削弱太子跟誉王麾下的势力。
而今年的话案子虽然不多,但局势相较去年只会更加动荡。
三十日的守灵期结束之后,灵殿之内全仪出大殡,誉王跟太子两个人演技爆棚,在梁帝面前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哭诉着太皇太后对他们这些孩子的疼爱。
梁帝本人同样是悲苦不已,甚至于还得高湛在旁小心搀扶才行。
梁帝看着灵柩,神色恍惚,忽地想起来了皇祖母在当初神智尚清醒时跟他的最后一次谈话。
那还是赤焰案最初暴发的时候。
历经三朝却从不干预朝政的太皇太后亲上武英殿,满面是泪地要求梁帝,将林殊的名字从主犯名单上删去。
太皇太后伤心欲绝,自知保不住赤焰军,只能希冀保住那位曾外孙的命。
梁帝万般无奈只能答应了太皇太后,未将林殊列入必捕主犯;可私下却密令谢玉要确保林殊死在梅岭,最终赤焰军覆灭,谢玉以赤羽营激烈抵抗为由回禀了太皇太后。
后来,京都大变。
今年,谢玉被下了大牢。
当初的箭矢射了回来,正中眉心。
灵柩仪驾自宫城朱雀大道出,一路哀乐高奏,纸钱纷飞。
陆泽领着巡防营,护佑左右,听着哀婉乐音里夹杂着皇族宗室的哀哭声,陆泽看见了靠近灵柩最近的纪王爷,纪王爷没有哭,只是小心翼翼的扶着太皇太后的灵柩。
喧嚣哀乐里,无人听见纪王爷的呢喃自语。
“皇祖母,到了那边,你应该会开心的吧。”
“至少能看到晋阳姐姐。”
陆泽目光眺望着远处皇族卫陵的方向。
空中似还有当年无形的箭矢射了过来,不知又会射入谁的眉心?
出殡日后,皇帝复朝。
南楚使团的人,上书向梁帝请辞。
南楚这次主动提出联姻,原本就是为了结好大梁,好腾出手去平定缅夷祸乱,如今婚约虽未达成,但国丧期的大梁不得主动兴兵,目的总算达到。
陵王这批人,来的时候是由誉王亲迎。
在走的时候,梁帝特下旨意,令武威王亲送,算是给足了排场。
尽管南楚的人对此只感觉浑身不舒服。
哪有让狡猾并且睚眦必报的猛虎来送人的?
宇文暄自知,这是梁帝对于自己在那晚插手进宁国侯府的事情感到不满,这桩案子总归是件丑案,尤其还涉及到莅阳长公主当年旧事以及大梁皇族的体面。
你宇文暄私下接触不行,竟还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梁帝能不生气吗?
“陵王殿下,一路好走。”
南城门处,陆泽脸上泛起丝丝笑容,引得宇文暄脸色极其难看。
但宇文暄却还是压制住了心里怒火,他知晓自己在大梁境内根本奈何不了对方,如今的陆泽,用位及人臣来形容都不为过,而且最关键的还是这家伙根本不讲道理。
宇文暄不怕耍嘴皮的,只怕这种不讲闲话、只讲拳头的。
“多谢武威王亲送,本王深感荣幸。”
陆泽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期待着跟陵王殿下次见面的那天”
宇文暄并未理解陆泽这番话的意思。
南楚使团启程离开金陵。
不久之后,被判流刑的谢玉同样自南城门离开。
无人知晓江左梅郎曾到天牢里看望了这位谢侯爷。
曾经威风赫赫的一品军侯如今只有一副枷锁傍身,与其他的流刑犯一样,由两个粗野衙役押解着,连水火棍也不比别人多带一根。
消息很快传入到了陆泽耳朵里。
这时的陆泽正在陆上舟里涮着火锅,面前坐着的曼妙女子正贴心侍奉左右,若是让誉王殿下看到恐怕会目眦欲裂,因为这位女子赫然便是他视若禁脔的美女谋士秦般若。
誉王殿下这些年久想将秦般若收入后宅。
但秦般若百般拒绝,平素里大都是在故意的吊着誉王。
她从未有如今日这般,贴心侍候,宛若婢女。
秦般若斟着茶,低声婉约道:“谢玉今日流放,莅阳长公主前去相送,南城门喧闹,曾有人见谢玉似乎是写下过什么东西,转交到了长公主手上。”
陆泽沾着小碟里的浓郁料汁,将鲜嫩羊羔肉送入嘴里,转而喝口清香春茶,十分的惬意。
他缓缓开口道:“般若觉得谢玉写下的是什么?”
“流放黔州,千里之地何其漫长,写下来的,自然是保命的东西。”
秦般若是个很聪明的人。
虽不及其师尊璇玑公主,但绝对算得上位合格的谋士。
如果不是梅长苏占有隐匿暗中的先机,手上握着的力量又十分庞大,秦般若不会败得那般快。
见陆泽没有说话,秦般若接着说道:“犯下这种大罪,陛下不株连谢府便已是大赦,哪怕赶上国丧,谢玉这种罪责都要判个斩刑悬镜司的那位夏首尊,似乎是想要保下谢玉的命。”
“谢玉写下来的,那便是夏江的把柄。”
陆泽赞许的鼓了鼓掌:“说的不错。”
秦般若见陆泽心情不错,悄声开口问道:“王爷,我们何时动身回西境?”
这些日子的秦般若安稳睡眠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她的心思就又杂乱了起来,因为在陆泽膝下的秦般若总隐隐有种面对自己师尊的感觉,令她不由去胡乱多想。
陆泽轻声道:“估计要等陛下寿诞过去。”
国丧期间禁止主动挑起兵戈。
西境军如今已经将獠牙真正显露出来,大渝虽在后面又夺回了几座军镇,但陆泽已经将刀子狠狠插到了大渝心口上,无论大渝如何使力气,都只会令自己伤势加重。
大渝那边后知后觉,陆泽这手棋的狠辣之处。
西境军只将包括邗辰关在内的三处关卡隘口以及四处军镇作为基点,其余军镇占领后没多久就选择放弃,等到大渝反应过来后才发觉,陆泽拿下的七处地盘已经隐隐构造出犄角之势,进可攻退可守,造成的深远影响,远比人们想象当中更加严重。
秦般若挑了挑眉:“要等到八月底再回去吗?”
八月,对于朝野来说有两个重要的日子。
一是八月十五的中秋团圆节。
二便是八月三十的皇帝寿诞。
陆泽点头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西境军凭借着初战猎杀玄布的军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邗辰关,那是我在去年梁渝第一次大战时便留下的暗手,否则又如何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把刀插入到大渝心脏里?”
秦般若眼神恍惚,只感觉面前的陆泽实在难以令人看透。
很难想象,占据琅琊高手榜头名的武威王在沙场谋划上还有着这般造诣。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般的存在?
国丧期,全国禁止音乐。
所以螺市街直接变得极其安静,哪怕会有人在晚上偷摸来到青楼,却丝毫不太敢在这种场合奏乐,三年国丧期毕竟长了些,民间一般会有人悄悄违制,但大多都是在府上。
红袖招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秦般若却并不在意。
甚至于连誉王那边对她的信任殆尽,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都认了武威王为主,还去管誉王做什么?
秦般若不时会来到陆上舟,在陆泽身边的秦般若总感觉她自己并不像是个谋士,而是学生。
这种久违感觉只在故去的父亲跟师尊身上感受过,所以秦般若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潜移默化当中受到了陆泽很大的影响。
七月末,梁帝于迎凤楼举行敕封王爵大殿。
虽并未有礼乐之声相伴,但金陵城臣民百姓乌泱泱拥挤在一块,人们遥遥的看着迎凤楼上那道英姿勃发的身影,无不折服于武威王之气度。
耀阳刺眼夺目,却远不及百姓们的目光如炬。
人群里,秦般若愣愣看着王服加冕于身的陆泽,她神色迷离。
梅长苏今日也出现在了迎凤楼前。
黎纲在其身边低语道:“宗主,秦般若也来了。”
“按照我们这段时间搜集的情报,这位誉王府的谋士,似乎改换门庭,搭上了武威王”
梅长苏轻叹道:“那便找个时间,跟武威王见见吧。”
不仅是梅长苏。
誉王殿下也知晓了自家谋士的背叛。
萧景桓怒不可遏。
“武威王陆泽不过是凭借着机缘巧合的战功走到今天。”
“如何与本王贵胄嫡脉的七珠亲王相提并论?”
誉王很生气。
后果不严重。
陆泽并未理会京都里的这些人跟事。
而是默默等待着来自于西境的消息。
八月初十。
西境军破大渝南谷关,杀敌逾两万,俘虏七千,谷口筑京观。
陆泽轻笑道:“谁说国丧期不能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