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六年。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来得更快,更冷些。
太监端着热茶和点心走进御书房。
“皇上,这是太后娘娘让御膳房的人给您做的金玉糕。”
他恭恭敬敬地对齐筠说道。
闻言,一身龙袍的齐筠停下笔,他缓缓抬头。
距离苏音过世,已大约六年了。
六年,他的模样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气质变得更沉稳,眉眼多了疲态。
算起来,他们北齐也迁都五年,而父皇也传位给他三年了。
金玉糕,是他在北齐时最爱吃的糕点。
来到中原之后,母后怕他念旧,故常让宫人做给他吃。
“小李子,你自幼就跟在本王身边。当年,那场万安寺动乱你也在。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齐筠站起身来,他看着窗外飘飞的白雪,然后疲惫地问道。
小李子一听,神色迟疑。
他明白,主子这是又念起长公主了。
何止是主子,这六年来,若论起天下人最挂怀的人,估计便是那位刚烈的长公主了。
她以自己的死,揭发了自己父皇的昏庸无能,也揭穿某些高僧虚假的面孔。
那日,那抹在火光中摇曳的身影,至今还历历在目。
“皇上,长公主若是在世的话,她定然很欣慰。因为六年的时间,天下基本大一统了。除了这两个月还在做最后挣扎的西楚,这片大地基本都在我们北齐的统治下了。”
小李子低头,恭敬地说道。
齐筠闻言却嗤笑了一声。
“欣慰?她根本就没有心。在那场算计里,她机关算尽,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包括……朕。”
最后一句话,齐筠说得很狼狈。
他现在每每夜回都在想,若当时他能敏锐一点,察觉到她的心思,是不是她就不会死了?
可最后的答案都是……
他拦不住她!
她的仇人已死,她对这个世界没有半点眷恋,没有任何人能留得住她。
“咳咳咳……”
情到悲痛之处,齐筠重重咳嗽。
“皇上,您老毛病又犯了?奴才去给你找太医来。”李小子急坏了。
但齐筠却摇了摇头:“无妨。”
他记得,她说她相信北齐可以一统天下。
所以她死后,他急迫地想要实现这个愿望,好似这样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因为太过急功近利,五年前,差点死于敌军的埋伏。
也是那个时候,予明怀出现了。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那曾受万人敬仰的高僧,原来还是一个用兵奇才、武林高手。
予明怀成为了他的军师。
北齐能那么快拿下其他国家,一半功劳在予明怀。
他曾问予明怀,为何要帮他。
毕竟苏音死后,予明怀便带走了她的尸体,归隐山林。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出山,还成为那夺命厉鬼般的煞神军师。
当时予明怀的回答是——
“既然是她的心愿,那我便助你完成。”
“苏音,你都不将朕当做朋友,但还给朕留下了这么一个好军师。朕是不是将来到了地下,还得感谢你?”
捂着心口,齐筠嘲弄道。..
“军师呢?”他侧眸扫了一眼李小子,幽幽开口。
若说这几年,还有人比他更痛苦,那便是予明怀了。
苏音真狠,她给他的刀伤于皮肉,给予明怀的却是挫骨扬灰。
小李子闻言,他的脸就垮下来了。
“还是老样子,每到夜里,军师便会在自己的屋中闷酒,长醉不醒。”
每日清晨,进屋打扫的下人解会吓得半死。
因为那个时候的予明怀浑身血淋淋的。
他会亲自在自己的身上插上一刀又一刀,好似这样能减轻他内心的疼痛和悔恨。
“他,活该。”
齐筠气笑了。
虽说予明怀替他打江山,可他真的无法原谅对方对苏音做的事情。
“苏烨白呢?”他继续开口问道。
“回禀皇上,苏……公子自从五年前皈依佛门之后,就不愿与京城有往来了,只在长公主忌日的时候他才出现。他是不是要当一辈子的和尚?”
小李子语气怪异地问道。
齐筠冷笑一声:“他也想赎罪,随他吧。”
六年前苏翰等人都死了,他饶了苏烨白一条命。
不是因为他仁慈,他只是想让苏烨白活着赎罪罢了。
“皇上,苏翰冯氏和苏乐菱三人的第一百座石像已经做好了。”
小李子继续说道。
闻言,齐筠的脸色可算是好了许多,他冷哼道:“那便将它们丢在街上吧。”
这些年来,他们每打下一个地方,便会在那个地方放置苏翰他们跪地的石像,让百姓侮辱他们。
当年,他们让苏音被万民诅咒,现在,就让他们也尝尝遗臭万年的感受。
苏音出事之后,他竟在自己房中找到了她留下的绝世兵法之书。
她将那旷世兵法全数都给了他,但提出了两个要求。
其中一个便是要让苏翰他们遗臭万年。
“好了,你退下吧。”齐筠摁了摁眉心,淡声说道。
小李子原本想退下,但他突然想到什么,脚步都犹豫了。
咬了咬牙,他开口:“皇上,太后娘娘说,后宫总不能一直这么冷清。来年春天,您……该同意选秀了。”
小李子的话让齐筠神色一僵。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看着外面的飘雪,落寞道:“那就……随母后安排吧。”
六年,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女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存了什么执念。
“朕这一生,注定和她无缘了。”
他苦笑,然后囔囔自语。
……
予府。
“法师,宫里……又给您送酒来了。”
荷香拎着两坛酒,走进屋内。
这几年来,所有人都忘记予明怀曾是那万安寺的佛子。
朝中的人尊称他“军师”、敌军辱骂他是“厉鬼”,府上其余人唤他“主子”。
唯有她,还是如从前一样唤他“法师”。
听到这一声法师,那跪地的身影才缓缓抬头。
此时的予明怀,面容削瘦,清冷的眉眼处平添了化解不去的郁气。
黑袍穿在他的身上,松松垮垮的。
脖颈之下,便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拿来吧。”
他开口,声音不似当年那般好听,而是有种迟暮老人的感觉。
荷香皱眉:“法师,您这身子若再这样下去得垮。”
她想将酒给拿走。
但对上他那阴郁的眸子的时候,她心还是狠狠一颤,最后默默将酒给递过去。
这些年来,法师变得喜怒无常,手掌沾染的鲜血无数,被他送走的亡魂更是数不胜数。
可他即使再生气,也不会杀她。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帮他回忆公主的人。
抢过了酒坛,予明怀将它抬起来倒入口中。
酒水顺着他嘴角,弄湿了他的衣衫,胸口上没有恢复的伤口狠狠作疼。
他佝偻着身子,艰难喘气。
可他却笑了,眼尾都泛着红意。
“那日她被烧死时,也是这么疼的吧。她被刺穿肩胛,跪在水牢里,会不会比这更疼?”
“法师!”
“罢了,你与我说一说,她做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