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送伞

接过创口贴,道完谢,宋云今转身就想走。

台阶不高,只有六级,她刚迈下第一级台阶,忽然想到什么,又回眸看他一眼。

少年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正目送她的背影,她一回头,恰恰撞上他的眼。

他的眼神清澈宁和,碎发挡到额头的一半,有几根头发毛躁地翘起,像刚睡醒的样子。颈口衬衫三颗白蝶贝纽扣在打斗中被扯开了线,衣领被迫敞得有点开,露出形状清晰好看的锁骨。

领带重新调整过,整齐妥帖地垂在衬衫前襟,还是没挡住他颈上被勒出的那尚未消退的一线红痕。

他们站在明暗交界处,露天大雨落下的地方吞噬光影,派出所贴着蓝底白字警示标语的磨砂玻璃门里透出几束光,在他背后映出一圈金色的弧光。

她停下脚步,是想到他今晚一直是孤身一人,警察通知了他的家长,也并未见有人前来领他。

鬼使神差地,她顺口问了一句:“要不要送你一程?”

他摇摇头:“不用,会有人来接我的。”

说完,抿唇浅笑了下:“谢谢姐姐。”

音色柔润,清朗略带稚嫩,尾音又有点慵懒低哑的少年音,礼貌乖巧唤她“姐姐”的声调,和思懿平时叫她“姐姐”的声调,在听感上完全不一样。

尽管宋云今不大愿意承认,但其实她心里还挺受用这一声“姐姐”的。

听他如此说,宋云今没有强求,走之前,把手里的伞留给了他。

没有说话,只是把伞朝他的方向一让。

虽然他现在身处廊檐下,头顶有遮挡,本该淋不到雨,奈何台风肆虐,将如珠帘的雨丝吹斜,他的白衬衫肩头被斜飞的雨打湿了些。

宋云今站在矮他一级的台阶上,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本来不甚明显的身高差骤然拉大了些。

她撑着伞,手腕一抬,举高到他头顶,纯黑色阔大的伞面将二人完全遮了进去。

迟渡这回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他们甚至不用语言交流,只需她一个轻轻抬伞的动作,他便心领神会。

两只手默契无声地在伞柄处交接。

不远处等在车边的司机很有眼力见地撑着伞过来替自家小姐开路。

宋云今离开后,迟渡留在原地,握着那把黑伞久久没挪步。

二十四根伞骨冰凉坚硬,任台风刮过岿然不动,支撑起一个凛冽干燥的世界,上等黑胡桃木质手柄光泽柔和,触手生温,又或者是她掌心握过遗留的浅淡余温。

那个时候,宋云今以为这就是他们之间全部的交集了。

是偶然在夏夜暴雨来临前的僻静小巷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是有着共同的敌人要对付、目标一致的暂时性“同盟”。

彼此各怀心事地同唱了一出双簧。

他替她做了对她有利的证言,她也回报他,让那个欺负他的人自此从学校消失。

他追出来给了她一枚创口贴,而她也相应地回馈给他一把伞。

所有的人情都在他接过伞的那一刻还清,至此,他们互不相欠。

合该缘尽于此。

至于他为什么会惹上程玄这个麻烦,为什么明明有还手之力却任由别人肆意欺凌,都与她无关,她也无意去了解。

冷空气侵袭的零点夜晚,大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泼墨似的浓稠黯淡。

迟渡目送五台黑车前后发动,依次从警局门口平移拉开的电动伸缩门中鱼贯而出,相继拐弯,车尾灯雾蒙蒙的红光湮灭在雨幕里。

念及今晚发生的一切,的确有些劳心费神。

程玄父母都是小有名气的刑事诉讼律师,曾受班主任林彬的邀请,来学校里在家长职业大讲堂上给他们做过演讲。

迟渡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知道如果不当场报警,一旦给程玄回家串词的机会,他的律师父母不知道能给宋云今安上多大的罪名。

因此他当机立断,要利用好报警人和第一目击证人这个身份,最大限度地帮她脱身。

只是他没想到她的背景厉害至此。

他毫不怀疑即使他不多此一举,即使她下手再重些,把程玄打到需要送去急诊的程度,她那个霸气凌人的律师团也有能力完全摆平,让她全身而退。

在泼水事件发生之前,他对班上那位叫宋思懿的同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如同没有交集的平行线,他们俩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她和谁都很少说话。

宋思懿身上有三个最鲜明的标签:

学霸,安静,漂亮。

同学之间口口相传,都说她是智商奇高、情商奇低的天才少女。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像一个预先设定好程序的智能机器人,和她对话恰如在和AI对话,一问一答,有种古板的学究气。

她听不懂话外音,完全没有幽默感,接不住别人抛出的任何梗。

明明学习很好,解题思路清晰明快如神,可是一脱离书本知识,应用到生活中,她死板机械的脑回路便暴露无遗,说话还经常使用在别人听来觉得晦涩难懂的书面语。

出类拔萃,性格孤僻,不善言辞。

倒也挺符合天才的侧写。

他最开始当真以为宋思懿无辜被泼一身水,是受他在教室后门口运球的牵连。

当时见她衣服全湿了,他自己也没有可以给她披上的外套,周边又都是穿着汗臭球衣的男生,正想去找女生问问有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借给她。

一转头,坐在宋思懿前面的邓一萝已经抢先他一步伸出援手,借出了校服。

由一颗篮球引发的乌龙事件本该就此平息。

如果不是程玄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嘴上没把门,主动爆雷,窃笑着议论宋思懿湿身后透明衬衫下的风景,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程玄是受他影响,才失手打翻那杯水的。

他们包藏祸心,居然有胆子算计到他头上。

是他主动在巷子里拦住程玄,也是他步步紧逼,好整以暇地威胁,要将他们做的那些破事抖搂出来,逼程玄到全班同学面前重新认错检讨。他手握把柄寸步不让,逼得对方面目逐渐狰狞,恼羞成怒。

不是无力还手,而是懒得动手。

没意思。

除了骂骂咧咧放狠话、满口吐脏,没什么新鲜招式,他眼中看到的只有一具外强中干的躯壳,看程玄像在看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风一吹就破。

第一下交手时他就估过程玄的力量,从不健身运动的手臂肌肉软绵绵的,徒有个花架子,他一只手制服这只纸老虎都是绰绰有余。

和这样没有一丁点挑战性的人动手,单调乏味至极,激不起他分毫的情绪波动。

他追求的是势均力敌的对抗和彼此咬死不放,拼到最后殊死一搏的极致刺激。

实力太过悬殊的对手,太过平淡的事物,连他情绪上的引线都无法点燃,他会因精神上的无趣而迟钝到不想做出肢体上的反应。

就像他抽烟时,一根点燃的烟燃到尽头,明明手轻轻一移就可以避开,却眼睁睁看着一截烟灰断落,坠在手背上。灼烫的温度,针扎似的痛,他却恍然不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零星烟灰在皮肤上燃烧。

他病态地享受那种狂风暴雨来临前自我惩罚和毁灭的漫长平静期。

被程玄攥住衣领抵在粗糙冰冷的墙壁上时,他内心深处的空洞缓慢坍塌、失陷,等待着一个全然崩塌的濒临点——

想要看看对手能做到何种程度,能不能触及他的底线,激起他的反抗心。

他面上仍旧随性恣肆,偏过头,唇角扯着一点深冷不羁的笑,用一种傲然睥睨玩物的心态,打量程玄高高举起的那只拳头究竟敢不敢落下来。

直到她的出现。

青苔斑驳的胡同尽头,乌云层涌的暗夜的天空下,那双孤寂又清冷的眼睛。

那只看起来像是精通钢琴,适合在黑白琴键上翩飞的优美修长的手,在扼人脖颈时,却凶狠如同致命的武器。

弯折绷紧的指关节,手背上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无一不透露着一股危险又迷人的反派气息。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班级里小蘑菇一样待在角落默默无闻的宋思懿,有这样一个性格大相径庭的姐姐。

平心而论,她们姊妹俩长得一点也不像。

宋思懿是标致的瓜子脸,大五官,明眸善睐,宜嗔宜喜,放在美人堆里说是艳冠群芳也绝非过誉。灼烈近妖的美色,足以让任何人第一眼就为之折服。

她却不懂要如何运用这份美貌,总摆出一副寡沉冷淡的表情,连笑都很少笑,是学校里出名的木头美人。

相比之下,宋云今是丹青墨画一般朦胧淡雾的眉眼,貌若莲花,清颜瓷肤。细细的眉眼初看平平无奇,如徐徐铺陈开的一轴画卷,要越品才越能体会她眉目间流转的那股雅致动人的古典韵味。

拥有极具攻击性的艳丽外表的妹妹安静内向,像是怯生生的小猫,在课堂上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课桌,乖乖当三好学生。

看着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的姐姐,却是性子野、不好惹、满身带刺的黑玫瑰。

玫瑰有着馥郁而纤长的花茎,茎上的刺,不是软刺,而是短且利的骨刺,一碰就见血。

他的情绪一向隐没在冰川之下,从不显露于人前,灵魂里压抑黑暗的那部分,如一颗苹果上腐坏的斑点,日趋扩大,已经快要将他的整颗心腐蚀吞没。

那里黑洞洞空落落的,几乎没有人和事可以在他一潭沉水的心底撩起动荡的涟漪。

就连那些痛苦的自毁,那些暴戾酷烈的发泄手段,都变得枯燥无味。

然后,在他色彩单调、乏善可陈,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趣的世界里,她出现了。

她轻扬的嘴角,高不可攀的冷淡神情,眼底冰冻的不屑和轻蔑,以及抬一只脚踩在那人肩膀上,顺手扯下他的领带擦着手上飞溅到的鲜血时漫不经意的态度。

白皙如冷玉的手,红枫色艳烈的血。

火一般燃烧的颜色,流淌于她的指尖。

那个画面,好像在他的心里触发了什么机关。

胸腔里那颗经年冷寂的心,竟开始无法自制地颤抖,一种久违的类似兴奋和好奇交织的渴望,在迅疾而蓬勃地复苏。

现实风云变幻,人生海海,因缘际会无定数,而在万般不确定中,那一刻,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他想接近她。

哪怕她看上去是如此的疏离和危险。

宋云今再次见到迟渡,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月。

仍是在一个雨夜。

父亲秦冕难得回一次家,说要一家人团聚吃顿饭,派司机到大学接宋云今回家。

车子冒雨向着城郊驶去,经过一个公交站台时,她百无聊赖用手托着腮,无意往车窗外横扫的目光突然间定住。

他那般浓墨重彩的眉目,如出自神灵之手巧夺天工的神像雕塑,再幽微的路灯光芒下,俊秀深刻的眉眼轮廓也似鎏了金一般,在浓雾弥漫的黯淡天色里亦能明艳生光。

只一眼,便可把人的视线牢牢攫取住。

雨水如倒挂的瀑布,夜幕下的街道如同涨潮的夜海,他独自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头顶没有任何遮挡物,浑身都淋得透湿。

在她印象中松树一般昂然挺立的肩膀也塌了下去,他低垂着头,像一只沮丧的无家可归的湿漉漉卷毛小狗。

这孩子……

怎么每次见他都是一副小可怜样。

司机戴兴朝从后视镜中注意到她频频往车窗外投去的视线,细心地开口询问:“是认识的人吗?需不需要停车?”

“不用。”她当即否认,“继续开吧。”

车子没有减速,飞快驶过公交车站,车轮轧过水坑,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不再看向窗外,往上拉了拉膝盖上的毯子,靠住舒适柔软的椅背,闭上眼小憩。

可一片黑暗中,竟慢慢出现了他漂亮清纯的小鹿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人时专注认真,似在全神贯注聆听你的声音,抿唇浅笑时,一脸的单纯无害。

画面的最后,是他在警察局门口,在挡住飞斜雨丝的黑伞下,眼尾弯出一个微微上扬的小鱼钩似的弧度,笑着对她说“谢谢姐姐”的模样。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毫无预兆地在她的脑海深处响起,如投石入潭,惊起一圈复一圈层层扩开的波纹。

她惊异于自己竟还清楚记得他的音色和咬字的轻重。

宋云今猛然从梦中惊醒般,倏地睁开眼,咬咬牙,吩咐司机道:“掉头。”

作者有话要说:路边捡到的小狗不要丢,捡回家好好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