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双簧

结果是三个人一同被带进警局。

早在警车上的时候,负责维护这片辖区治安秩序的片警小江,就悄悄扭头打量了他们仨许多次。

小江刚从警校毕业,被派来花湾区派出所不到一个月,为数不多跟着师傅出警的几次,不是小区居民嫌楼下跳广场舞的音响分贝太大,报警投诉扰民;就是公园门口的大爷下输了棋不服气,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还不依不饶地闹腾着要决斗。

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还是他头一次碰上正儿八经的街头斗殴事件。

在开车赶来事发地的路上,他内心一阵激情澎湃,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趁着师傅外出交流不在,让他碰上个可以施展身手的大案子。

等到亲眼所见,才发现眼前这三名涉案人员是如此的不寻常。

三个人并排坐在警车的后排,三张脸,从左往右,伤势依次递减。

最左边的男生顶着一张鼻青眼肿惨不忍睹的脸。打他的人下手之重,仿佛和他有血海深仇。

坐在中间的男生脸上有轻微的淤伤,看着并不打紧。

只有最右边靠窗的女生脸上干干净净,不见伤口,也没有表情。

以正常人的脑回路看待这三人三色,大抵都会觉得是两个男生打架,女生劝架无果所以报警。

谁能想到要抓的施暴者竟是那个脸蛋白净娇软,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女孩。

小江摇摇头,实在想不通。

到了警局。

两个男生都是未成年人,接案的警察通知了他们的家长。小江问需不需要联系宋云今的朋友或家人,她对他笑了笑,说不用麻烦,说完又低下头,自顾自摆弄着手机。

看到这一幕的小江暗自腹诽,她淡定坦然得着实不太像是第一次进局子的人。

今天不巧,市公安局在西塘区组织了一场观摩学习交流活动,局里大半人都去取经了,值班室里留守的多是些小年轻。

办公桌上除了台式电脑和打印机,L型书立架排了一排,里面满当当塞着牛皮纸袋装的卷宗材料,高低错落。长桌尽头还有两碗掀开了盖吃到一半的泡面,塑料叉别在碗口,尚有余热的白气在升腾。

明眼人一看程玄和迟渡身上的同款校服,便可知他们二人多半是相识的同校生。

给他俩做笔录的是个年轻女警,也姓宋,和宋云今是本家,叫宋妍。

疑似对高中生实施暴力行为的宋云今,则被带到角落里一张单独的桌子旁,由片警小江询问事件过程。

两边做笔录做得都不顺利。

那边,挨打情况最严重的受害人程玄死活不开口,简单处理过伤口后,他一双眼睛仍然肿得像咸蛋超人,颇为滑稽。

有锁喉窒息加铁拳暴击加踩肩威胁的三层buff在,碍于宋云今的威势,还沉浸在小巷阴影中没走出来的程玄支支吾吾,不敢表态。

女警宋妍心细温柔,不断安慰他别怕,鼓励他开口说出实情。

程玄自己做缩头乌龟不吭声,却知道频频给旁边的迟渡使眼色,期待他继主动报警后,再次挺身而出主持正义,最好把那个女人的恶行天花乱坠地夸大一通,让她在局子里多蹲上几天。

宋妍见程玄这边说不清,转而做起了迟渡的工作,询问他作为报警人看到的事情始末。

小而敞亮的派出所里,数道目光聚焦在眉眼低垂、沉静内敛的男生身上。

大家都在等迟渡开口,意图从他态度中立的描绘中,还原没有路边监控的胡同里发生打斗的真实情况。

一片等待的悄寂中,除了偶尔响起的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就是雨水晃晃悠悠砸在窗框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窗外,阴晦云团卷挟了一晚上的雨,终于带着低沉的轰鸣雷声,如约而至。

夹杂在键盘声和雨声中的,是男生清越温润的嗓音。

他的音色很难得,鸣珂锵玉之声,既有叶脉上滚下的露珠沁人心脾的清凉感,又有沙沉的金属质地,一句话说完,尾音还缱绻地留在耳边,听来总有未尽之意。

宋云今配合小江在电脑上录入她的个人信息后,便打定主意缄口不言,她靠在椅背上,手指闲闲地在黑屏的手机上弹琴一般点动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听到那边在录口供,她也饶有兴致地坐正了,竖起耳朵等着听他们给她安的罪名。

然而迟渡接下来说的话……

大大出乎另外两位当事人的意料。

他说,是程玄在学校里看不惯他,放学后把他堵在了巷子里,言语挑衅,并动用肢体威胁。宋云今路过,好心劝导,不料被程玄骂得狗血淋头,几番交涉要他道歉无果的情况下,程玄气急想动手,宋云今这才出手反击,教训了他。

听完一个全新故事的宋云今眨了眨眼。

哦豁。

这剧情走向有点迷。

说好的同学爱呢?

程玄比她更激动,一听到迟渡罔顾事实颠倒黑白,把所有的脏水都往他一个人头上泼,当场愤慨地站起来,椅子脚在瓷砖地上拖拽出巨大尖锐的噪音。

他气得整张脸呈现赭红色,又或者是满脸擦了消毒的碘酒而泛出的颜色,指着迟渡的脸破口大骂:“姓迟的你xxxx放屁!老子他娘的什么时候骂人了!你眼珠子被狗啃了看不到是谁先动的手?!”

事实分明是——

他当时刚说完“你谁啊”,话音未落,就被宋云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扣住了喉咙。

她每一步都是算计好了的,一上来就遏止他的呼吸,从而剥夺他的反抗能力,接下来的恐吓逼问,和接二连三的重拳都水到渠成。

他一没骂她,二没还手的余地,手指头都没挨着她一下,全程被她当练拳的沙袋使了。

无端被那个疯女人单方面打成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惨相,到头来还要被以为报警是好心来救他的同学,诬陷是他挑衅动手在先。

这什么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的世道啊!

程玄一口气血上涌堵在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让他没想到的是,迟渡的本事还远不止于此。

男生端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被他指着鼻子骂也依然情绪稳定,还用很无辜清澈的眼神看过来,语气里疑有畏惧和失望,以及内心挣扎过后还是决定要揭露真相的坚定。

十分有层次感的演技。

他说:“我知道你生气,但不能因为我们是同学,我就要无条件包庇你。”

操操操操操!

这说的什么鬼话!!!

程玄看到他睁着眼说瞎话,却还要扮作正义使者的那张清白朗正大言不惭的脸,再也克制不住地要发疯。

他竟不管身在何处了,冲上来就想打他,手在接触到迟渡的衣领之前,被旁边冲过来的警察按住。

桌后的宋妍站起身严肃呵斥他,要他有话好好说,别在警局里犯浑。

他犹不服,挣扎动作激烈:“我cnmd!!就因为我打了你你怀恨在心,胡编乱造,想诬陷我!”

这就是不好好学习胸无点墨,满脑子只想着下三路,没文化的坏处了。

程玄怒气上头,口不择言,但他似乎离了脏话就不会说话了一样,辩白的话毫无逻辑和条理可言,表现出来的只有肤浅的暴躁和阴狠的刻毒。

他想反驳迟渡,为自己正声,可每一句话里都夹了好几个粗鄙到不堪入耳的词,像没接受过文明开化一样暴躁,反而从侧面印证了迟渡的目击证言的真实性。

和他对峙的少年,全无他那般被警察向后扭住臂膀控制行动的窘迫。

坐姿端正的迟渡微扬起脸,看着程玄像一只五花大绑的螃蟹,在束缚下一个劲地挣扎,俨如看耍猴戏一般,眼神中很快闪过一丝不屑和戏谑。

但他掩饰得极好,最大化利用自己霁月清风的纯善外表,做出行好事却反被人泼脏水的灰心难过的姿态,垂下眼,神情竟至悲悯:“我要是怀恨在心,何必帮你报警?岂不是多此一举?”

简简单单一个反问,一记绝杀。

妙啊。

这滴水不漏的全方位立体防御逻辑,精彩得宋云今都忍不住想起立给他鼓掌了。

他是标准的好学生长相,面白瘦削,斯斯文文,不是斯文败类的斯文,而是干净乖巧的斯文,颌面线条流畅,侧脸带着少年初长成的柔和,俊朗清隽的五官隐隐透出生性淡漠的底子。

气质卓然,有一种内敛的光华。

他脸上认真又凝重的表情,任谁来看,都绝不像一本正经地在胡说八道。

宋云今全程看戏,听迟渡义正词严地指鹿为马,看程玄气急败坏到无能狂怒。

好一出大戏,实在是有意思,她自觉地放下了手机,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眼看同事那边闹出的动静不小,小江也很为难,身为人民警察,该做的思想工作还是得做。

他咳嗽一下,把宋云今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来,斟酌着劝导:“这个事情,虽然可能是那位小同学先引起的矛盾,但他还是个孩子,重点是要教育,你这下手……确实重了些,他毕竟没伤到你……”

那头迟渡刚下场,这头轮到宋云今表现了。

她漂亮的眼睛往上一翻:“怎么没伤到我?”

闻言,小江的视线从电脑屏幕后移到她身上,有些紧张地问:“你也受伤了吗?伤到哪了?”

宋云今抬手,作西子捧心状:“他骂得太难听,伤到我的心了。”

一句话字正腔圆,感情充沛。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一片寂静中最先发出的异动,是背对着她,和她斜隔着一条过道的迟渡,忍不住低笑出了声。

他俩事前零沟通,却天生一股默契,一唱一和,对好了词一般在那儿搭戏台唱双簧,要把率先寻衅动手这顶帽子扣死在程玄头上。

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近于重叠,指向十点五十分整。

不知是谁很有生活情调地在墙角的柜式空调上摆了一盆绿萝,绿油油的叶子从盆沿垂向地面,密覆的心形叶片挡住了出风口,被冷气吹得轻摇摆荡。

宋云今侧面正对着空调出风口,被呼呼直对的风吹得有些冷,她摸了摸自己起了层鸡皮疙瘩的手臂,回头想看看空调设定的温度。

恰在此时,如心电感应般,他也扭过头,与她目光交汇。

还是那双眸色浅淡的琥珀色眼睛,瞳仁亮晶晶的,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如宝石般折出潋滟的浮光。

他扬起嘴角,无声同她笑了笑,很浅的弧度,勾起一点顽劣少年的影子。

笑容很快退去,那一抹心领神会的狡黠不动声色地消失在他眼中,如稍纵即逝的彗星。

一转眼,他又变回了那个温良乖巧的好学生,眸中的情绪皆隐没下去,如冰山缓慢下沉,沉进一片深而静的海。

夜海轻送潮汐。

在那个雨汽潮湿氤氲、冷气冰寒锋利的夜晚,她在他的眼中,不期然窥见了一片汹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