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地址在西郊碧栖湖畔,临湖而建,占地辽阔,开车到市中心有一小时的车程。
迟渡上车后报出的住址,则是港城最北边的云水遥。
云水遥当年是寰盛建工开发的住宅区项目,地理位置尽管偏了些,却是风景壮丽震撼的海景房,地处国家5A级海滨度假区——北海白鹭滩的核心位置,打着黄金日落海岸的噱头,楼盘开售时,一度炒至天价。
从碧栖湖过去云水遥,车程不短,也不顺路。他这哪里是搭便车,分明是差遣她当一次专职司机。
不过既然松口放他上了车,也没有答应后又反悔的道理。
宋云今今晚原是打算杀到宋知礼家找他讨个说法的,没承想那么巧,在球会的停车场里就迎面碰上了死对头。
托迟渡送来的那根高尔夫球杆的福,她也算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跨越小半个城市送他回家,就当是报他的一杆之恩了。
车子驶上环海公路。
盛大的夜幕降临后,沿途灯带被笼在黑暗里飞速后退,车窗上打出一条暖金色破折号的笔直光迹。两个人没有别的话,车里安静下来。
在诡异的沉默氛围中,宋云今一路把车开到了北海。
他上车时只说了个云水遥,没具体说是哪个区哪一栋。
云水遥分ABC三个区,分别是独栋别墅区和联排别墅区,以及超高层豪华滨海公寓,方位各不相同。
下了高速,导航提示还有一公里即将到达目的地,宋云今才慢一拍地想起来要问他具体楼号。
身旁空落落的无人应声。
她慢踩刹车减速,一转头,看见迟渡倚在窗边一动不动,眼睫垂敛,呼吸声轻细均匀,已然睡熟了的模样。
迈巴赫缓缓在路边停下。
停稳后,她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无声凝视着那张隐没在阴影中的过分英俊的睡颜。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久到头脑放空,略有些失神。
直到不远处的海面上吹来一阵猛烈的季风,裹挟着若有若无的微咸的水草腥气,从车窗缝隙中穿涌而过,吹拂在他们的脸颊上。
这阵卷着夜晚寒霜气的湿漉漉的海风,突然把她从神思游离的状态中吹醒了似的。
她悚然一惊,收回视线,闭了闭眼,平复下心绪。
“迟渡,别装睡。”
车里没开灯,黑暗中,她淡声开口,不带任何情绪,冷冷的嗓音仿佛在阐述数学公式一般沉着肯定。
一臂之距的副驾驶座上,男人故作松弛地靠着椅背的身体,倏忽间绷紧。
糟糕。
被发现了。
迟渡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小伎俩,假意低阖的双目,睫毛不受控地一颤,好在环境暗,给他打了周密的掩护。
车内安静到了极致,连两道错开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在道出他装睡的事实后,宋云今没再出声。
无限延长的缄默,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迟渡久久未动,他犹豫着,权衡着,在思考当下这种情况,是铁了心把睡美人演到底,还是打个哈欠装作刚被惊醒的样子睁开眼。
哪种补救方式更自然,更不尴尬一点。
他闭着眼思来想去,最后绝望地发现,被人当场捉住在装睡,怎么样都是尴尬的。饶是心理素质强硬如他,被她戳破以后,脸上也热辣辣的烧了起来。
因为迟迟未决,戏也就被迫演了下去。
纵使闭着眼,他也能感知到来自身旁的一束目光长久地落在自己脸上,似在审视他的每一块面部肌肉的走向,由此带动的细微表情,试图从细枝末节来揪出他伪装的破绽。
这种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僵持,一方等待另一方认输落网的沉寂着实太难捱,他既要控制着面部表情趋近自然沉睡状态,又要忍受着心理上随时被揭穿的煎熬。
真正的度秒如年。
实在装不下去的时候,他正打算要佯装睡醒慢吞吞睁开眼,忽然感到有几点清凉极轻地落在了自己脸上。
像飞斜的雨丝,又像触手温润的冷玉。
陌生的柔软触感令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亟待掀开的眼皮震颤一下,复又紧阖,毕生的演技在此刻倾尽,演眠深不知事。
他的脸有些烫,愈发显得她轻触其上的指尖冰凉。
她的手指以颧骨为起点,顺着他饱满流畅的面颊一点点往下滑。
他以为照这样滑下去,她冰白如玉的指尖会沿着挺立的鼻梁,有条不紊地,顺其自然地,最后落在嘴唇上。
禁不住心旌飘摇,期待又忐忑。
可她的手指就正正好停在了他的唇角上方,很有原则地定住,不越雷池分毫。
停顿片刻,转而去摸了摸他左边的眉毛。
她的指腹娇嫩柔软,像是裹藏在玫瑰花苞里最靠近蕊心的那一片丝滑幼嫩的花瓣。
也许是他的错觉,也许不是,眼睛看不到时,肌肤的知觉连通嗅觉,变得格外灵敏,他恍惚闻得到在她指间流连的一缕甜蜜醉人的玫瑰香气。
那玫瑰似的指尖,小心翼翼又温柔细致地顺着他隆起的眉弓描摹过去。
往下一寸,是他左眉尾那道早已愈合的浅细疤痕。
她的手指在那道断眉的疤痕上停留的时间最久,只从她轻抚的动作中,便透露出无尽的怜惜眷恋之意。
人的五感六识相通,她手法虽轻,可指尖在皮肤上轻点游走,那羽毛扫过般若即若离的撩拨,撩得他心痒难耐,甚至有些口干舌燥。
手在她看不到的阴影里捏紧成拳,拼命扼制自己喉结咽动的欲望。
她指尖的温度分明是凉的,却如暗夜星火,炽热地缠绕过来。
歪着头倚在车座上的迟渡一动不敢动,怕吓着她,怕被她发现他其实真的没睡着。
刻意保持舒适放松的姿势,比站军姿还累人,装得久了,整片后背连同双腿麻木到没有知觉。
他一边艰难维持着僵硬睡姿,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看来她并没有一眼识破伪装的火眼金睛。
所以,她刚才那句“别装睡”,是在诈他?
宋云今没有在车里待很久,她大概以为他是真的睡着了,也没有叫醒他,而是从仪表台下的储物箱里窸窸窣窣翻出了什么,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车门。
晦暗沉郁的夜色中,面前这条滨海大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她下车,走到防护堤边。
天空海阔,头顶积云涌动,墨蓝色的夜海之上,落满了清曜星辉,一时间,海面上有种奇妙的流光溢彩。
在视野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灯塔,塔顶旋转的航标灯巡睃海域的光芒,如一尾鱼的赤色背鳍,劈波斩浪,直探到刀尖一般陡直险峭的礁岩崖底,粼粼的光彩消失在漫天云雾与海平线的相接处。
黛青融墨,无边萧疏。
迟渡听到关车门的动静后,又闭着眼等了一会儿,确保她已走远,才放心睁开了眼。
松一松一身生筋硬骨,透过车窗,他撞见她置身于浩瀚广阔的水墨色背景前的身影。
防护堤沿岸,一圈半人高的弧形水泥围栏上,每隔四五米远有一盏中式复古的黄铜灯。
四面镂空雕缠枝花的铜片罩着暖色光源,光线幽微,在有月亮的海边,意境倒是很美,将她纤薄的侧影映得朦朦胧胧,如画中人。
她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素色,背影看起来很单薄,长发披落下来,在海风中飘逸地扬起,有种凌乱脆弱的美感。
深海洋流引来层层叠叠的浪花,碰碎在她脚下堤坝的花岗岩上,涛声澎湃壮阔,不绝于耳。
夜深露重,她形单影只站在那儿,像喧嚣尘世外凝结的一颗晨露,柔软又冰凉,清冷的破碎感呼之欲出。
宋云今丝毫不觉从背后投来的炙热视线。
她低下头,正全神贯注摆弄着一个小玩意,往另一只手摊开的手心里倒着什么。
许是盒中之物所剩无几,她倒了好几下,未果,于是把铁质的小方盒举到耳边摇了摇,听里面的响动。
扁盒里还有压片糖果碰撞的轻响,然而从椭圆形窄小的滑盖口往里望,空空如也。
她为此和那个糖盒较上了劲,握着盒身一顿猛摇,摇头晃脑的,配合一头随风婆娑的乱发,有种喜剧片里赌徒狂摇骰盅的疯癫滑稽。
只有在这种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时刻,她才会罕见地显露出性格里小女孩天真幼稚的一面。
看见这一幕的迟渡不由失笑。
这么多年,她的习惯从未变过,压力大或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嚼浓缩高因咖啡糖。
明明睡眠也不是很好,从前就提醒过她很多次,不要在晚上吃糖,她是不听劝的倔脾气,一意孤行。
深蓝近黑的夜色如潮水冲上岸来,他的周遭静谧无声,宛若沉在海底。
她顾及到他在车上睡觉容易着凉,下车之前,把四扇车窗都升了上去。
在她营造的一方安稳里,他听不到一点风声,只能从她纷乱飞舞的长发上,判断海上大风的肆虐程度。
宋云今下车前,曾从驾驶位上谨慎地探手过来,用指尖轻柔地描摹过他五官的形状。
现在视角对调。
轮到迟渡坐在车里,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悄悄隔窗望去。
看她在古旧灯色下不施粉黛的清丽侧颜,被月光浸洗的白如凝脂的皮肤。她有个秀气的小翘鼻,鼻头圆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她面无表情时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的厌世清冷长相,添了一丝柔美俏皮。
女人正微仰着脸,感受海风拂面,一头乌丝被风吹开后,露出皓白的雪颈和精致清晰的下颌线……
他的目光似清水点蘸浓墨,一笔笔晕开,勾勒已经烂熟于心的她的轮廓。
这张脸,这个人,分别后,曾无数次闯进他午夜空寂的梦里,每当他满怀局促和期待地靠近,想要牵住她时。
光影消弥,大梦初醒。
他看得入神,心口鼓动着起伏的浪潮,直到宋云今转身朝他的方向走来。
急忙把视线从窗外收回。
目光一转,晃过幽暗的车内,忽地凝在身旁驾驶座的椅垫上。
摩卡棕色头层牛皮全包座套,宽大的车座深处躺着一根被主人遗落的紫色发圈。
仅仅是一根最普通的弹力布艺发圈,淡紫色,有一米粒大的淡水珍珠缀饰,街边商铺里随处可见。
他心念一动。
不及多想,趁她尚未走到车边,迟渡伸长手,勾手一挑,不动声色地将那根发圈勾进了掌心。
起初他装睡,目的是为了能多讨一点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
目的既已达成,他也不能在她的车上睡一整晚。
因而宋云今上车后,看到的是不知何时醒转的迟渡,他眼神迷离,眸中似还有刚睡醒的惺忪水光。
她说:“你醒了。”
他“嗯”一声,带着点歉意的笑,没醒透的嗓子慵懒微哑:“我睡了很久吗?”
“还好,没多久。”
两个人各怀心思,又都默契地绝口不提。
问到了他家的具体楼号,重新发动汽车前,宋云今嫌被海风吹得蓬乱的长发碍事,想把头发扎起来,这才发现头绳不见了。
她顺着发尾摸下去,又交替摸了摸两只手的手腕,都没有找到。
迟渡正襟危坐,见她转着脸四下张望,问道:“你在找什么?”
她头都不抬:“我的发圈,你看到了吗?”
男人贴在身侧的手指一动。
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而且正好生待在他的裤兜里被他一只手攥着呢。
但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派镇定,佯装不知:“可能丢在哪儿了吧。”
一根不起眼的细小发圈,不小心掉进哪个夹缝中都有可能。
她发量多,没了皮筋约束,把一头流泉似的又长又厚的头发撩到背后都要费点力气。
宋云今抬手打开车顶灯,压住鬓边,不让头发垂下遮挡视野,微伏下身,又往车里铺的枣红色羊绒脚垫上打眼看了看,心里想的是再找不到就算了。
余光却瞥见副驾驶上的男人思忖片刻,而后果断从自己胸前拽下了什么。
他手伸过来:“用这个吧。”
宋云今抬眸,定睛一看,软软从他掌心垂落的,是他西装外套胸口装饰用的一条酒红色丝带。
她还记得这条丝带原本的样子。
两指宽的半透明丝带团束成一朵花瓣繁复的绉纱山茶,作亮色点缀,让英式双排扣条纹西装的一体黑不至于显得太沉闷。
宋云今在时尚业涉足不深,只知这件西装来自某奢牌,却不知是这个牌子新推的秋冬高定系列,还是秀场上未发布的隐藏款,不单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他倒是随心所欲,说扯就扯了。
他既已扯下,又送到她手边,宋云今迟疑了几秒,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车内空间有限,椅背会阻碍双手在脑后的大幅动作,她稍微侧转了下身体,背对着迟渡扎起了头发。
酒红色丝带与黑色长卷发相得益彰,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玲珑修长的天鹅颈低垂着,如一件胎体薄透莹润的甜白釉细颈花瓶,一折就碎的脆弱,在车窗边洒进的淡银月光中,如珠似玉,自生光辉。
丝带过长,多出来的一截蜿蜒盘绕在她颈子周围,像是深红色的choker。
几分钟前还贴在他心口位置的装饰物,此刻便与她雪白的手指和柔软的颈项亲密无间地纠缠到了一起。
丝带的前主人不动声色地盯着她衣后领口边沿露出的那一段纤细洁白的后颈,温玉白衬朱砂红,浓烈的颜色对比,宛似雪上落梅,靡艳至极。
他的眼神冷静且克制,然而潜伏在眼瞳深处翻涌的欲色妄念,早已不可言说。
丝带没有弹力,全靠她一手束拢头发,另一只手一圈一圈密密绕紧。
掌下无意识一松,便有一绺头发做了漏网之鱼,从她的指缝中逃溜出来。
迟渡的视线定在那一缕自由飘动的发丝上,喉结轻滚,理智回笼之前,左手已不由自主地挑起那缕头发,送到她正绾发的手边。
两人的指尖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起。
她顿时像被烫到了一般,肩膀后缩,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转过身,削薄后背抵住车门,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戒备。
她抽身而退,留他的手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中。
他愣了一下,无奈提醒:“有头发没收进去。”
“哦……”她垂下眼,低低应一声,态度礼貌疏离,“谢谢。”
在以为他睡着后,她分明不排斥和他的肢体接触,甚至还会小心主动地试探。
为何在彼此都清醒的状态下,反而躲他如洪水猛兽。
自重逢以来,他本想循序渐进,润物无声地在她身边找回一席之地,可宋云今这个警觉躲避的动作,迫不及待要和他划清界限的反应,像一片尖利的玻璃碴突兀扎进他眼中,异常刺目。
她抵触的情绪太过明显,致使场面陷入尴尬的沉默。
四目相对,宋云今看到,好心帮忙却被她避如蛇蝎的男人,慢慢把停在半空中的那只手收了回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明显黯淡下去,绵密的长睫遮住琥珀色的瞳孔,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落寞。
低沉话音中流露出的失落,令闻者不可遏制地心软。
“姐姐就这么讨厌我吗?”
她下意识想否认,可是那个最简单的“不”字卡在喉口,看着他一汪深潭似的眼睛,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该再见的。
四年时光流逝,足够物是人非。
如果不是命运捉弄,安排了国泉路上那场偶然的车祸,她以为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应该是等待有关对方的记忆,有一天完全从各自的生命里淡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条平行的直线,经过一个意想不到的拐点,又不清不楚地缠到了一起。
如今24岁的迟渡,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举止骄矜自若,身上已遍寻不见年少时期莽撞青涩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人足以威慑全场的强大气场,以及那套待人接物面面俱到的绅士礼仪。
然而自重逢以来,每每面对他,她心里涌现的那股眼前之人仿佛戴着陌生假面的感觉,便愈加清晰强烈。
他的五官轮廓较之从前,出落得更加出挑,也更具攻击性了,顶着薄情寡恩的冰冷眉目,男人的心思深沉至不可揣摩,连笑容都透着几分如坠寒窑的阴鸷邪气。
喜怒不形于色,只消一个眼神,不言不语便已锋芒毕露。
不仅如此,他还摇身一变,成了一家庞大新兴的富豪俱乐部的幕后boss,上流社会里风言风语缠身,身份神秘的港城新贵。
她觉得他变了太多。
可他刚才低眉顿首那一刻不经意表露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又熟悉到让她产生了一刹那的恍惚,仿佛时光在他身上异次折叠,重现了十五岁的迟渡。
那个性格亲和真挚,又不失机敏狡黠,喜怒完全摊开来,有着孩子般纯净腼腆笑容的,会在香樟树下踩着落叶听碎裂声,听雨的淅沥声,会边撒娇边害羞得耳朵红透的,真正像白月光一样的清朗少年。
每每忆起,都会让她心弦颤动,余韵绵绵无绝的少年。
这时候的宋云今尚且不知道,在她面前示弱,不过是他一贯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
一如九年前与她初相识时的迟渡,没有所谓的脱胎换骨,历练成熟,其实骨子里那个城府颇深、暴戾恣睢的他从没有变。
只是。
那些不愿让她见到的阴暗面。
年少的他,一直都藏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