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渡像是从天而降,出现在她身旁。
宋云今只有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愣了一下,随后便把注意力从他的脸转移到他的手上,不带犹豫,从善如流地接过了他递来的高尔夫球杆。
这根球杆一看就价值不菲,握在手里有份量,却也不会重得压手。坚韧皮革包裹的握把采用人体工学设计,弯曲度完美契合手心的自然弧度,手感和她今天下午在球场上用的,俱乐部对外提供的球杆迥然不同。
用来砸车,果然是很“称手”的工具。
高尔夫球杆有软硬度之分,杆身通常会标有字母,分别是X、S、R、A和L,代表五种不同的软硬度。
宋云今稍稍转了下握把,看清了手上这根是硬度最大的X球杆,忍不住多看了身旁人一眼。
一套高尔夫球具共十四根杆,他特意选了其中最硬的一根铁杆,亲自送到她手上,好让她出气出得过瘾。
“让让。”宋云今欣然接受这份美意,挥挥手要他后退。
确保他退到合适的安全距离以外后,宋云今才转过身,专心盯着面前庞大的目标物。
她先是活动了下肩颈和手腕,热一下身,唇角愉快地翘起,眼里闪动着猎食者般兴奋的光芒,十指交叠在手柄上收紧。
高高举起,而后奋力一挥。
球杆落下的瞬间,地下停车场里“咔嚓”一声爆炸式的沉闷巨响,大G的车窗玻璃应声而碎。
高尔夫球杆的杀伤力不容小觑,铝板指示牌方方正正,导致力量分散,最多也就是给车造成些“皮外伤”,还特别费力气。
相比之下,球杆简直是绝杀。
高尔夫球头由高强度合金铸造,拥有无与伦比的硬度和切入角度,这一杆全力挥下去,把驾驶座正后方一侧的车窗砸得粉碎,也把驾驶座上的宋知礼吓得不轻。
“你,你他吗……”他声音都在颤,“你真疯了啊!!”
见宋云今来真的,且拿不准她接下来会不会有更加离经叛道的举动,宋知礼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在车里待下去了。
为了避免和她正面硬碰硬,他在狭小的车厢空间内费力地腾挪身体,从驾驶位挪到了副驾驶那边,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
下了车,他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上承重柱,退无可退,目光越过车顶,警惕地瞪着对面手握球杆的宋云今。
他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和你开个玩笑,你就要杀人?”
朝人脸上喷二手烟这种低级趣味的玩笑,宋云今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像是嫌他大惊小怪,她举起球杆,象征性地敲了敲驾驶座旁的车窗:“我要杀人的话,刚才就瞄准你脑袋旁边这块玻璃了。”
她撇了撇嘴,唇边还含着一缕狡黠的笑意:“哎呀,你也太玩不起了,我也是和你开个玩笑。”
先发制人,倒打一耙,这一手宋云今玩得比他还溜。
她弯起眼睛一笑,笑容温顺随和,只是和她手上拎着的杀气腾腾的球杆甚不相配,语气轻描淡写,还透着几分自证清白的无辜:“你看,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嘛?”
把他的车砸得几乎没一块好地了,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接着他的话,说是“开个玩笑”。
属于是用魔法打败魔法。
宋知礼噎了噎,被她的逻辑绕了进去,竟无从反驳。
事已至此,她懒得再同他兜圈子。
宋云今拎着球杆的手自然下垂,球头拖地,一个咄咄逼人的眼神横扫过去。
宋知礼被她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顿暴锤的疯批模式搞怕了,汽车另一边的女人稍微一动,他就条件反射地浑身一抖,做出防御的姿态。
“青江路那块地,当初是我中标拿下来的。给了你四年时间了,你早不开发晚不开发,现在来跟我抢。”宋云今越说越觉得好笑,眉尖若蹙,不无嘲讽,“你坐享其成上瘾了?”
她一字一顿:“宋知礼,不挖墙脚不会死。”
不知这句话里哪个字戳了他的痛点,宋知礼脸色一变,敛起方才的忌惮畏惧之色,冷声一笑,反唇相讥:“这话留着给你自己听吧。”
“你撬走我的人的时候,有想过是在挖人墙脚吗?”
宋云今皱了眉:“什么你的人?谁是你的……”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明白过来宋知礼指的是谁了,更觉好笑:“晏焱和寰盛签的是劳务合同,不是卖身契,怎么就成你的人了?”
“自己没本事留住人,你还不许人家奔个好前程?”
两个人说话都夹枪带棒的,在打嘴仗上,宋云今一点不遑多让,语气里明晃晃的冷嘲热讽。
宋知礼这回倒按捺得住,没立刻怼回去。
他死死盯了她一会儿,而后却同松了劲一般,微低下头,伸手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摘了下来,闭眼捏了捏山根,再扯过自己的衬衫袖口。
随着手上慢条斯理擦拭着镜片的动作,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半晌,他抬头睨一眼宋云今,嘴角噙着势在必得的笑,使出了绝杀。
从他嘴里叫出她的名字,听来总有种不自觉的傲慢。
“宋云今,你有空在我这儿发疯,不如想想回家怎么说服你爸。青江路酒店的提案我已经给秦叔看过了,你爸也赞成在那个地段投资酒店分店,要比你想为你妹妹造的那个赔钱美术馆,有前途得多。”
本来一直站在宋云今身后没表态的迟渡,听到宋知礼话语中提到了她妹妹,心头一凛,知道事情要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果不其然,宋云今松松拖着球杆的右手一瞬间捏紧,指节用力攥到发白。
就在她右手轻动之时,和她隔了几步远的迟渡,眼尖地看到她的手腕内侧闪过一道隐隐的红色。
宋云今糟糕畸形的家庭氛围可以用一地鸡毛来形容,在那个家里,亲人处得像仇人,父慈女孝是个笑话。
她的父亲秦冕是寰盛的现任CEO兼总裁,自老丈人宋文寰养病退居二线以后,秦冕当仁不让坐上了集团掌权人的位置。
不过公司里人尽皆知,他们这对父女剑拔弩张的关系早已降至冰点以下,反而是侄辈的宋知礼和他口中的秦叔走得更近。
但这不意味着宋知礼在搬出她父亲妄图压她一头的同时,可以顺带嘴一句她的妹妹宋思懿,用那种揶揄轻慢的口气内涵宋思懿“赔钱”的美术事业。
宋云今稍稍平息下去的怒火,因为被触到宋思懿这片逆鳞,又声势浩大地重燃起来。
这一次,她瞄准的是车子前面一整块挡风玻璃。
可惜这一杆没能挥得下去。
适才还给她递砸车工具的那只“助纣为虐”的手,此时又调转势头,变成了拦她的。
他精准捉住她高举球杆的手腕,制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修长手指扣在她的腕骨上,很有技巧地轻轻一捏,便叫她不自觉地卸了手上的力气,莫名其妙顺应他的节奏,被人从手中抽走了高尔夫球杆。
他很高,宋云今已经是女生中鹤立鸡群的高挑身材,被他这样近身掌控,头顶也只挨到他的下颌,需要微微仰着脸看他。
男人半旋过身,灯影下浓墨重彩的眉眼,冷着脸就有一股迫人的威势。
他将从她手中拿走的球杆丢到一旁,被他身后一个西装革履经理模样的人凌空接住。
他甚至没有多看旁人一眼,自始至终只关注着宋云今的动向,丢开球杆的那只手抬起,虚虚握拳,食指和中指并拢,二指利落地一挥,做了个遣退的指令动作。
一个字不用说,经理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恭敬退下,并给身边人使去眼色。
收到经理打出的信号,静侯在四周屏声敛息的一队安保脚步无声地上来控制场面,一干人等迅速围到大G对面,宋先生长、宋先生短地把宋知礼团团围住。
经理打了无数次腹稿准备好的话术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满脸堆上职业假笑,舌灿莲花,把宋知礼从停车场往楼上的贵宾休息室引。
宋云今心里憋着的一股气,被他一拦,半道哑火了。
迟渡抢在她开口质问前,先态度诚恳地向她道歉:“对不起。”
宋云今纳闷:“你跟我有什么对不起的?”
迟渡还握着她的手腕,动作很缓,像对待特别易碎价值连城的珍奇古玩,小心之至地将那截手腕翻过去,露出靠近手颈线下的一道细小划伤。
应该是她第一次打破后座的车窗时,飞出来的玻璃碎屑擦出来的伤痕。
玻璃不长眼,若是再让她砸下去,指不定受的伤更多。
他托着她的手,视线向下,凑近看了看,想碰又不敢碰似的,声音很轻,有掩饰不住的愧疚悔意:“如果不是我给你球杆,你也不会打碎玻璃受伤。”
他的觉悟真的是很高,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因果,也能被他七弯八拐地,把错归咎到自个儿头上。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是宋云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还在他手里捏着,而她居然没觉得不对劲,像是习惯了被他这样亲密对待。
察觉到这一点后,她右手腕上被他接触的那一小片皮肤如过了电一般,立时有一种由内而外的颤栗感。
宋云今立马把手收回去。
他如果不说,她压根感觉不到。
痛感比蚊子叮一下还要轻微,只渗了一点血丝,是因为她皮肤白,才衬得那两寸鲜红甚是惹眼。
她把手腕藏进衣袖:“没事。”
他却不肯轻易揭过此事,诚恳地征询她的意见:“这里有医疗中心,要不要上去看看?”
嗯……
就这个刮破一点皮的小擦伤,恐怕还没等她搭电梯上到医务室里,伤口就已经愈合了。
宋云今不愿小题大作,拒绝了迟渡的邀请。
不过经他这么一搅和,她的注意力彻底被分散,全然忘了不久前和宋知礼针锋相对动用武力的不愉快。
与此同时,宋知礼被经理等人众星捧月地哄着,正要走进电梯。
电梯到层,“叮”的一响,银色镜面的电梯门向着两边打开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地下二层大概事发时就被清了场,眼下一个来提车的客人都没有,风浩浩荡荡地从停车场尽头下旋的隧道出口吹进来,显得这里异常凄清空旷。
除了一列列矩阵排列的各色豪车,就只有他那辆被砸得一副惨状的奔驰大G旁,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
不得不承认,宋云今的长相很有迷惑性,哪怕前一刻还挥着高尔夫球杆砸烂了一辆车,现在平静下来,又是小兔子一样清纯无害的脸,看起来温驯乖巧,十分平易近人。
明黄色的柔光洒在她有些松散的头发上,如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她的侧脸雪白干净,被耳边垂下的一绺碎发半遮半掩地挡住。
该怎么形容。
宋云今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天边明净如水的月,云遮雾罩下的光晕温柔皎洁,接近了,才发现是个只可远观的意象,实际上冷得冻死人。
她身旁的迟渡长得倒是挺冷的,骨相立体深刻,深密的睫毛阴影下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然而当他垂眼注视着身前的女人时,眼角眉梢冻着的霜色,仿佛被头顶奶油色暖融融的灯光溶开了,晕染出一片脉脉柔情。
他俩此刻给人的印象完全是相反的,一个外暖内冷,一个外冷内热。
此情此景,令宋知礼迷惑地皱了下眉。
他在俱乐部里见过这位主理人几次,总是孤傲、清冷,被乌泱泱一群人围簇着,来去匆匆,只留下人墙夹隙中一抹黑色清癯的背影。
有关他的风闻传得沸沸扬扬,据说他是迟家的幺子,十分受宠,成年前一直被藏得很好,近几年才泄露出一点风声,借了家族财团的势,在港城开了这家名声神秘低调,内部却极尽奢靡的顶级私人会所。
之前没觉得,现在见到他和宋云今站在一起的画面,宋知礼心中莫名生出这一幕似曾相识之感。
仿佛很早前就看到过。
是什么时候呢?
他费力回想着,脑海里滑过一帧帧旧日模糊碎片,正待拼凑,冷不防被身旁经理讨好的声音击破。
“宋先生,餐厅今天刚进了一条新鲜的蓝鳍金枪鱼,晚上有主厨操刀的开鱼大秀,知道宋先生您喜欢刺身,给您留了最好的位子……”
宋知礼正深感自己今天晦气得很,大概出门没看黄历,竟然被一姑娘堵在停车场里当着众人的面砸了车。
躲不过,又惹不起,闹了这一出,他跌了份,脸上臊得慌,正想找个台阶下。
经理笑容可掬,态度一流,场面话说得圆滑好听,给足了他面子,允诺晚饭后会安排专车送他回家,至于他丢在停车场里的车,也由俱乐部保修。
电梯里闪烁的红色楼层数字一格一格往上升,在经理介绍开鱼秀的声音里,他很快便把那些暂时想不起来的陈年旧事置之脑后。
宋云今回到迈巴赫里,伸手往左肩上的斜后方摸索,摸到卡扣,往下一拉,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车子还没点火起步,有人在外面轻轻叩了叩车窗。
她把车窗降下来,见到窗外那人单手撑在车顶上,俯下身来看她,目光明定含笑。
望进他的眼眸深处,里面涌动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宋云今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像被重重的枷锁套住。
一扇半开的车窗内外,近在咫尺的对视,她的心猛地漏跳一拍。
两秒后,听见他声色懒散地问:“姐姐,能搭个便车吗?”
迟渡这张脸的好看,是能统一大众审美的客观的好看,他这样恣意张扬地攀着她的车窗直白问她,英俊倜傥的眉目风流含情,赤裸裸一个利用美色勾搭桃花的男狐狸精!
她将视线转开,刻意忽略掉心头升起的那股正逐渐被他引诱着走进圈套的不安感,问:“你车呢?”
他眉梢一挑,似是疑惑她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我的车三天前被姐姐的司机撞坏了。”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并不含指责,可是落在有心人耳中,却有暗戳戳提醒她现在是时候该还债了的意思,一句话就四两拨千斤地把问题根源又拨回到她身上。
宋云今就算相信世界末日,天破了个窟窿,也不信他迟渡名下的车只有那一辆法拉利。
实不相瞒,眼下她不愿做个乐于助人的雷锋载他一程,的确是有意避着他,不想再和他产生交集。
旧年两个人闹得那么难看,当初她推开他的手段实在称不上光明磊落,做得太决绝,没给彼此留一点余地,于情于理是她对不起他。
辗转经年,如今每每看到他都不免理亏心虚,不愿面对,连车祸后的赔偿事宜她都是交给晏焱去跟他对接。
脑中翻来覆去想法很多,宋云今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还是没松口:“那你是怎么来的?”
男人眼也不眨地回道:“坐公交来的。”
“……”
他满嘴跑火车便罢了,偏偏还配上一脸的稚纯无辜和刚正不阿,可见扯谎时最重要的就是拥有像他这般坚定的信念感。甭管扯的谎有多脱离现实,只要本人足够自信笃定,反倒是不信他的人要添上一桩多思多疑的罪过。
宋云今想再说点什么,转念一想,知道迟渡连这种瞎话都编出来了,今晚上不了她的车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服了软,不欲与他争辩。
纤长手指摸到车边的按钮,“嘀”一声,是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解锁的提示音。
她不作声,侧了一点头,往副驾驶方向上一点,示意让他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