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今屈起两指,敲了敲奔驰驾驶座的车窗。
“下车。”
她的声线平淡无起伏,但仅从这语调冰冷的两个字中,她此刻的不耐和正极力压制的怒火可见一斑。
车里的人没半点自觉,车窗缓缓落下,只降下不足四指宽的一条缝。
车窗上严丝合缝贴了防窥膜,私密性很强,灯光只能从缝隙中漏进去一点,小范围地照着驾驶座上单手扶着方向盘的男人。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黑色短发,挺直鼻梁上架一副银边半框眼镜。周正端方的长相,光看脸有股儒雅持重的书卷气,说是大学里教古文的教授也不为过。
然而此刻,镜片后的狭长眼眸懒洋洋地微垂着,他嘴里叼着根烟,暗金色滤嘴,黑色的细长烟管。
男人姿容懒怠地往后一靠,唇鼻处白烟徐徐溢出,笼住他略显疲态的面孔。他身上那股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气质,在烟气的笼罩下霎时变了味,像是面具被揭开,露出了斯文败类的本质。
她耐着性子,又强调一遍,语气加重了些:“宋知礼,下车。”
坐在车里的人像是后知后觉,等她把同样一句话重复到第二遍,宋知礼才慢悠悠把视线转过来,淡淡瞥她一眼,叼着烟说话,声音含糊不清,态度敷衍至极。
“这不是没撞到吗?那么较真干吗?”
说完,还没等宋云今发作,他盯着她看了几秒,忽地起了玩心,取下嘴里的烟,唇角勾着一抹坏笑,故意凑近车窗,对着缝隙吹出一条平直的烟线。
车外的宋云今紧挨着车窗,躲闪不及,猝不及防地被喷了一脸烟气。
二手烟气味浓烈呛鼻,刺激辛辣的薄荷凉味混着烟草燃烧的焦油味,劈头盖脸扑来,呛得她捂着嘴连退几步,一边咳嗽一边摆着手挥散烟雾,咳得脸都红了。
在今天之前。
甚至在他朝她喷烟的这一秒之前。
宋云今都在心里反复默念,人活于世,和气生财,没必要同宋知礼这种人斤斤计较,大事化小,只要他肯道歉,她便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
即便下午打高尔夫时,她从汪硕口中得知了宋知礼也在打青江路那块地皮的主意。当着合作伙伴的面,她勉力维持着脸上得体的微笑,将胸中那股翻腾躁动的郁气压了又压,硬生生压了回去。
最后想到的办法是,找宋知礼当面聊一聊,先礼后兵,软的不行再来硬的。
美术馆项目对她意义非凡,她不可能放手。
青江路那块地,是宋云今几年前就看上并低价入手了的,她有心想在那里建一家公益性美术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项目不得已搁置。
如今她回来重掌业务,首要便想把这个项目重启。
青江路一带原属老城区,房子破,又挤,从前无人问津,直至今年年初政府出了新政策,城市规划里打算将发展重心东移,这片老城区才又变得抢手起来。
征地、拆迁、开发,每一个环节都棘手。
宋云今摆平了前两个关口,临近要开发的时候,才得知宋知礼也想动用她以寰盛的名义购下的这块地,发展集团旗下他负责的连锁酒店支线,连酒店合作的供应商都找好了。
如此浩大的工程,却没想过要知会她一声。
这不是宋知礼第一次背刺她了。
他曾使计从她手里抢过去的水榭兰亭住宅区项目,因他作为开发商野心太过,偏又时运不济,赶上房地产市场风云剧变,限购政策推出,交易量和房价下调,其余在建项目吞没了成本,资金链运转艰难。一片好好的楼盘被拖成了烂尾楼,至今还未完工。
以前的宋云今为着自己那份心高气傲栽过大跟头,因此在海外独自打拼的那段日子里,她每每告诫自己,成大事者必得沉着冷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此时此刻,宋知礼恶作剧般地朝她脸上喷的那口烟,改变了她的想法。
他明知道她从不抽烟,也最排斥烟味,是一闻到就会呛咳不止的生理性不适。
所以故意这样戏弄她吗?
看到她狼狈地咳嗽不止,稳坐车中的男人放声大笑。
在他放肆愉快的笑声里,好不容易从剧烈的咳嗽中平复过来的宋云今,尽力稳住气息,她往后退了两步,隔着点光不透的车窗望向漆黑一片的车内。
望着望着,她幽深的眸底晦色渐浓,如乌云攒聚,是暴雨将倾的前兆,唇边也浮出淡淡笑意,且笑容一点点加深。
宋云今的长相不属于能让人一眼惊艳的浓颜类型,第一眼看去只觉得她五官端正寡淡,美则美矣,既挑不出错,也不够出挑,谈不上大杀四方的惊绝美貌。
可若细细看来,十分的舒服耐看。
没有瑕疵的皮肤细腻瓷白,白得如一抔雪,鼻子和嘴都是小小巧巧的,柳叶细眉,斜飞入鬓,很有古画上丰神娴静、飘飘欲仙的美人风韵。
这样一张仙气清丽,透着潋滟雪色的面庞上,一双狐狸眼生得极妙,狭长而媚,笑起来眼梢上翘,勾出妩媚多情的弧度,为这副仿若水墨染绘的淡雅姿容增色不少。
圈中提起,各个讲她是菩萨面相,蛇蝎心肠。
谈生意时,她是看上去最好说话的那一类商人,凭借一副天然有优势的孱弱无害、没有心计的温婉小白花形象,很容易让人不设防,而对手一旦稍有松懈,便是她乘虚而入的大好机会。
加上她最擅长巧言令色,生意场上客套周旋,对谁都是言笑晏晏,满面柔情,寒暄起来奉承婉转,无有不应。
这样一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美人,一涉及到核心利益,却转瞬就能变一张脸。
蜜里藏刀,阴狠算计,合同上的推拉精明到一毫一厘,从来只有她摆布拿捏别人的份,她自己从不肯吃一点亏。
如同阴冷的蛇从暗处无声游走而来,盘踞在猎物身边,佯装冬眠,静候时机,瞄准最关键时刻张开獠牙,毫不留情地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宋云今21岁大学毕业,25岁出国,期间入主寰盛的四年,起初虽只掌握着子公司物流支线的经营权,却是大刀阔斧,雷霆手段,掀起金融圈满城风雨,整垮的对家不计其数。
那段时间里,地产从业者人人自危。
以至于后来,行业内私下流传着一条隐规:惹谁都行,千万别作死去惹寰盛集团的小宋总。
她是一旦被惹毛了,哪怕自己落不到半点好处,豁出去也要把对手拉下水先溺死的那种人。
按理说,从小和她一块长大的宋知礼最应该清楚自己这个表妹是什么脾气。
不过他大概以为宋云今被家族放逐在外四年,磨平了心性棱角,如今得到机会回来,会夹着尾巴做人,再不敢和他作对。
才会如此放肆地踩在她的雷区上蹦迪。
宋云今怒极反笑,她觉得自己压抑得太久,隐忍得太深,是时候该发一发疯了。
再不给宋知礼一点教训,这个没眼色的蠢货今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蹬鼻子上脸。
她憋了一下午的无名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出气口,新仇并旧恨,轰轰烈烈在她身体里燃起一把大火,将残余不多的理智烧光殆尽。
接到安保的反馈,听闻有人在停车场闹事,身为这家高尔夫俱乐部的主理人,迟渡在会所经理的陪同下,赶到事发地的时候,见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迈巴赫野蛮地横停在过道中,堵住了大G的去路。
前路被堵,两边是井然有序停放的其他车辆,背后又是停车场的承重柱,大G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车前站着一个外表柔柔弱弱的姑娘。
她有黑色微鬈的长发和温和的脸庞,眉眼清冷,头发黑得像是上好的缎子,丝滑柔顺,烫了大波浪,扎成低马尾垂在背后。
马尾绑得有些松,那片黑色柔软的“水波”像是随时都会从她的肩头铺泻下来。
从背后看,她身条窈窕纤瘦似蒲草,穿一套米灰色运动套装,袖口宽松,她一伸手便滑落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那腕子细细的,光洁白皙,在灯光下被照得泛透明,玲珑精巧得好似玉石制品,很适合被人圈在掌心里揉捻把玩的样子。
最吸引人视线的,是那白玉般的纤细腕骨上配了一块黑色机械表,枕形精钢表壳,镀银扭索雕纹表盘,设计简练,粗犷豪放的军事工业风。
黑与白强烈的色差,刚与柔、力与美的结合,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让人根本无法从她那段纤细却有力的手腕上移开眼。
单看背影便觉得她气质清冷出尘,宛若不食人间烟火,通身散发着一股超脱世俗、与世无争的仙气。
然而这样一个谪仙模样、似乎风吹就倒的美人,行为举止却是令人大跌眼镜的彪悍——
她正一下一下,发了狠地砸着面前那辆大G。
宋云今手里用来砸车的“凶器”,是从停车位前就地取材的蓝色指示牌。
标了箭头的指示牌原是用来提醒车主们停车场出口方向的,被安在一个厚重的可移动底座上。
她徒手把那块指示牌从底座上卸了下来,黑色底座孤零零地歪倒在一边。
身穿黑色制服训练有素,腰间别着防暴棍的专业安保看了都要感叹一句,是个狠人。
不像一般人生气时会破口大骂,她说得少,做得多,沉默不言,细瘦的手腕里似蓄积了无穷尽的力量,积压的火气全发泄在了行动中。
铝板锋利如刃的边缘重重地砸在车上,落下之处,车身漆皮坑坑洼洼。
金属撞击的回声在安静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振动激荡,像惊雷接连在耳畔炸开,一声声振聋发聩。
能来俱乐部消费的都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贵,闻声赶来的四五个安保围了一圈,都不敢贸然上手阻拦,只能在旁边温言软语地相劝。
正在气头上的宋云今岂会听他们的。
经理看车识人,认出了那辆正饱受摧残的大G里坐着的,是寰盛地产的副总裁宋知礼,也是他们俱乐部的终身会员。
确认了客人身份后,经理心一沉,暗道糟糕。
虽说都是客人,可会员也分三六九等,宋先生所持的黑金卡,毫无疑问属于享受最高端待遇的那一等。
碧栖湖高尔夫球会开业半年以来,港城的上流圈子里,无论是冲着商务应酬而来,还是休养度假,来捧场的世家权贵不知凡几。
宋知礼是其中常客,他出手大方,爱好享受,在俱乐部里花钱如流水,是他们日常最悉心维护的SVIP客户。
倒是那个砸车的,是个生面孔,但看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祖宗。
在这一行呆久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经理暗自揣测,这是女朋友来捉奸还是怎么?
可他分明记得宋先生今天是约人来谈生意的,并未携红颜在侧。
平时如果有人在会所里挑衅闹事,安保人员会第一时间通知值班经理,由经理出面去调停,今天……
想到这里,经理偷偷瞥了眼斜前方身姿颀长修挺的男人,心中疑问更盛。
十分钟前,他在办公室里向老板汇报工作时,接到安保的电话,说停车场出事了。
挂了电话,他顺道将这个小插曲一并上报给了老板。
这种小事,迟渡一向不予理会,放手交给底下的人去处理,但听说了这次闹事的起因疑似是寰盛副总裁和一名女子发生争端后,他眉头一拧,竟意外地站起身,说要一同去看看。
从大楼顶层乘专属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经理不敢擅自作主,全程跟在迟渡身后,垂手等候老板的指示。
他们在距离那两辆车不远的地方围观了半晌,眼见事态愈演愈烈。那姑娘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下手之狠绝,真快把车子砸得不成形了。
她每砸一下,经理的右眼皮就跟着跳一下。
要了命了。
这怎么说都是在他们俱乐部的停车场里出的事,放任不管的话,到时候宋先生追究起来要怎么交代。
万一传扬出去,客人们都跑来质疑俱乐部的安保问题,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些,经理那叫一个愁啊,愁得胃都隐隐作痛,不一会儿功夫,脑中已经预想出了十来个调和的方案和话术,却无处施展。
因为自己身旁站着的,在这家会员邀请制的高端俱乐部里,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幕后经营者,似乎看戏看上了瘾。
他饶有兴致地抱手观望着,丝毫没有要派人上去劝阻的意思。
经理焦急又疑惑地用眼角余光瞄过去,不知为何,竟从自家老板漫不经心翘起的唇角中,窥见了一丝纵容默许的意味。
终于,迟渡薄唇轻启,下了命令。
轻飘飘吐出的话语却差点让经理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命他上去阻拦,而是要他回办公室取来一样东西。
他实在想不通老板索要的东西,于眼前这番火药味甚浓的场面,能起到什么缓和作用。
可当他看到迟渡不容置疑的神情,尽管满腹疑问,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下,领命而去。
经理刚离开,停车场那头的局面已呈白热化。
早在宋云今一声不吭,拎着指示牌走过来开砸的前一秒,宋知礼见形势不妙,已经连忙把车窗升了上去,并从里面锁住了车门。
他被困在车里,听着车壁上接连不断的骇人的巨响,心头生出几分忌惮,可嘴上仍不肯服软,硬着头皮向车外喊话:“宋云今你是不是疯了?!”
站在车窗外的宋云今手持铝板,听到他这声怒吼的质问,遂莞尔一笑,温温柔柔的。
明明行事如此乖张凶悍,叫人胆寒,她却偏偏用了最温柔似水的表情和声音:“是啊,你不是不下车吗?”
“那你今天就别下车好了,下车我连你一块砸。”
清润动听的嗓音,如珠玉掉落瓷盘,与话语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形成判若天渊的反差感。
又一声巨响,汽车左侧的后视镜被她整个砸下,“哐当”落地。
那方形的指示牌毕竟笨重,握得太久太紧,手心被薄利的边缘割得有些疼,宋云今手都被震麻了,打算松松五指,放松一下再继续砸。
这时,一根通体名贵华丽的高尔夫球杆从旁边递了过来。
她微怔了怔,手上动作停住。
视线循着那根造工精湛,从杆身到棒颈、握把以及球头均镀了24K金,并镶嵌彩宝的私人定制球杆往上,落到一只指骨匀称修长的手上。
洁净白皙的手指根根收拢,紧握在杆身上,发力时手背上的血管青筋微微凸起,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和光泽冰冷的钛金属相映衬,漂亮得像是象牙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视线再往上,男人高大的个头靠过来,几乎可以将她完全包拢在自己的影子里。
她对上那双秋水般沉静深邃的琥珀色眼瞳,看见他俊挺的鼻梁之下是微抿的唇,唇角轻扬的温煦笑容,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与纵容。
迟渡反手拿住球杆握把偏下的位置,贴心地将天然皮革制的手柄递到她手边,温声道:“用这个,更称手。”
作者有话要说:小宋总:与其精神内耗自己,不如发疯外耗别人。
迟修勾:老婆杀人我递刀嘿嘿(づω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