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助理晏焱赶到得及时,救她于水火之中。
坐上车,迈巴赫平缓行驶在晚高峰的车流中。
“宋总,您没事吧?”晏焱手握方向盘,从后视镜里观察后座上的人的脸色。
她表情无波无澜,目光投向车窗外,淡声回道:“没事,出事的时候我不在车上。”
车窗外斜风细雨划过,不知何时开始,天上又飘起了雨丝,被雨淋湿的街景呈现落寞的深灰色。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紧接着上一句提醒道:“记得让戴叔去做个全身体检。”
怎么说也是出了车祸,车都撞成那样,人看着虽没事,还是检查一下更稳妥。
晏焱应了声好,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犹豫几秒后,试探问:“那体检之后……”
戴兴朝担任宋云今的司机许多年,从她孩提时代起就接送她上下学,直到她出国才没跟着。宋云今一回国就启用了原来这位用惯了的司机,因他开车一向稳妥,从未出过差错。
这是他第一次大意出了事故,晏焱把握不准该如何处理,这才多问了一嘴。
天色更阴沉了,隐有大雨将至,浓雾郁积,长街上冷风呼啸卷过,道路两旁枝摇影动。
宋云今往窗外看了两秒便收回视线,有些疲倦地向后仰靠在真皮椅背上,阖目养神。
车内静谧无声。
片刻后,一道清沉柔和的声线落在安静的车厢内,女人的语气和缓温柔,却不留情面:“我身边不留会犯错的人。”
晏焱心领神会,转过绿灯时,小心将车开得更稳:“好的。”
有钱人的处理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没有扯皮推诿,没有指责谩骂,交换一下名片便握手言和。
事情解决了,围观拍照的路人三三两两散去。
宋云今搭车离开后,留在街边等待交警过来处理现场的迟渡,面上不再维持和煦谦礼的绅士微笑,显见得有些不耐烦。
他摸了摸裤兜,掏出烟盒,倒出一根烟,低头咬进齿间,另一只手拢在嘴边挡着风,点上火。
打火匣“啪嗒”一声。
跳动的火焰燎过烟头的瞬间,擦亮了一星橙红色的光。那一抹红色焰光落在他线条凌厉的侧脸上,映得一张冷峻肃穆的面容顷刻间鲜活生动起来。
周边烟笼雾绕,他身姿清落,长身立于街头,衬衫衣摆猎猎鼓着风,如一片冷风中摇曳的黑色鸦羽。
“迟先生……”
见周围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戴兴朝挪步走近他,面露讨好神色。
只谨小慎微地唤了他一声,有些话点到为止。
倚在车门边的男人指骨修长,夹着烟,又吸了一口。
他的神情睥睨冷厉,斜睨司机一眼,继而弯下腰,探手进跑车敞篷,越过驾驶位上弹出的安全气囊,从中央扶手箱里摸出一张黑底烫金的名片,朝戴兴朝扔过去。
“会有人联系你,把剩下的钱打到你卡上。”
“你们宋总不会再留你,拿着这笔钱提前退休吧。”
末了,凌厉眼风一扫,意含警告:“记得,嘴巴闭紧。”
中年男人千恩万谢地接了名片,像接住最珍惜贵重的宝物,一张爬满皱纹的国字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激动到手抖。
他当了半辈子司机,哪想到临近退休的年纪会交上好运,有这样一笔飞来横财不偏不倚地砸在自己头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只是让他利用职务之便,完成一个简单的可以说是荒谬绝伦的要求:在保证宋云今安全的前提下,用她的车,伪造一起追尾事故。
戴兴朝为宋家服务几十年,最初是宋老爷子宋文寰的司机,后来被指派给大小姐宋云今开车,这些年他看着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成长为集团里杀伐决断独当一面的宋总。
这自然也不是他第一次与迟渡打交道。
时间线往前推。
多年以前的一个盛夏台风天,戴兴朝曾听从宋云今的吩咐,捎上彼时还在念中学的迟渡一起回宋宅。
那时候,他开的只是一辆普通的别克商务车,甚至是从秦先生手里淘汰下来的二手车。
夜晚风雨如晦,挡风玻璃上,两支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交替摆动,将瀑布般连绵涌下的水纹刮开。
驾车行驶在夜雨中的戴兴朝偶然一瞥,从后视镜里看了后座一眼。
镜子里照出一个被大雨淋透的羸弱少年身形。
他拘谨地坐在车后排靠窗的位置,脊背僵直,束手束脚,尽量将自己占用的空间缩到最小,双手搭在膝盖上,紧攥着湿到滴水的校服下摆,小心翼翼地兜住下渗的雨水。
挺背而坐,连椅背都不敢靠,生怕弄湿车座。
一晃眼。
时移世易,真叫人唏嘘。
昔日那个连二手别克的车座都唯恐弄湿的,谨小慎微、举止局促的少年。
与眼前这位气质矜贵从容,找到他时,开口就是让人无法拒绝的优渥价码,冷冽眸光流露出上位者的高不可攀,面无波澜地说出要他开着自家老板的库里南,去撞同样价值不菲的法拉利,且“撞得越狠越好”的男人。
两者留存在戴兴朝记忆里的影像渐渐重叠。
少年长成,虽顶着如出一辙的容颜,内里的脾气秉性却早已大相径庭。
隔天,迟渡让人把他那辆损毁严重的法拉利拖回4S店修理。
4S店的老板徐星溯是他朋友,早在电话里听说了他在国泉路路口发生车祸的消息。
但是电话里,迟渡轻描淡写的口气,误导徐星溯以为不过是两车之间的小摩擦,他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把车送来,保管一周之内还兄弟一辆全新无瑕的爱车。
放出大话之前,徐星溯满以为是给刮花的车身补层清漆的小事。
等绕到车后,看到被撞得稀巴烂的跑车尾翼,他心脏都哆嗦了一下,一口气差点没升上来,满嘴往外冒国粹。
“操!哪个不长眼的sb干的!现在瞎子也能拿证上路了?老子改装这辆车花了几个月啊!特么的一下子给爷全撞烂了!”
倾注时间和心血重工打造的杰作毁于一旦,徐星溯气得直跳脚,反观一旁的迟渡,竟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甚至没分出一星半点的目光给举升机上正在缓缓上升的跑车,而是低下头,专心看着手里一张小卡片,食指抵住卡片硬挺的边角,一贯沉冷的脸上出现了些微笑意。
绕着举升机转来转去,评估车损程度的徐星溯,越看越心痛,顶着一脸牙疼的表情,寻求安慰地望向独自傻笑的迟渡。
看清他唇角扬起的柔软弧度的一瞬,徐星溯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脸上何曾出现过这种温暖人心如沐春风的笑容?
徐星溯不信邪,用力眨眼睛,眨了又眨,确认自己没看错,一时间,悲从中来。
焉知不是爱车近乎报废这一残酷事实对自家兄弟心理上打击太过,导致他好好一个人竟然傻了。又或者是他出车祸撞出了脑震荡,把脑子撞坏了。
他戏多,这就要冲上去抱住兄弟嚎丧,被迟渡一脚踹开。
被无情踹了一脚的徐星溯反倒冷静下来,有功夫细想想,终于品出了整件事从头到尾的不对劲:
车型这等拉风的法拉利,又是最显眼出挑的明黄色,哪怕在下着雨的深夜,也亮得跟光明灿烂的灯泡似的。
没有万贯家财,哪个敢往上碰?
况且就凭迟渡爱车如命的性子,要真是莫名其妙在大马路上被人追了尾,估摸这会儿戾气重得能杀人,怎可能还笑得出来。
所有的可能性一一排除,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成型,因为太过荒唐,被他的理智按下去,可是很快又浮上来。
徐星溯紧盯着对面的人,眼神复杂,狐疑问道:“你不会是……开着这车去碰瓷了吧?”
说起来,他们俩也是因车结缘。
在前年阿根廷图库曼省的一场拉力赛上,那是私人举办的一场小众比赛,来参赛的多是南美洲本地的赛车爱好者,有职业车手也有业余选手。
作为参赛者里唯二黑发黑瞳的东方人,出于同胞情谊,徐星溯不免多留意另一张亚洲面孔两眼。
不留意不知道,别人玩车,这哥们儿是玩命。
赛道远离公路,要穿过漫无边际的砂石山路和泥泞平原,地形严峻复杂,加之当地气候恶劣,途中还要历经高温和沙暴的考验。
那场比赛冠军的奖金不过五千美金。
徐星溯不为钱,抱着玩玩而已的心态报的名。
论车技,他的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称不上一流的赛车手,却是改车的精锐行家。
他的曾祖父那辈从一个修车小工发家,一代代积累财富,到他父亲这代,家中经营着港城最大的汽车产业园。
自小在汽车模型和零件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徐星溯,一眼就看出对手迟渡的那辆越野车是花了大价钱专业改装过的。
赛车的发动机缸体和缸盖有比赛标准,但是曲轴、连杆、气门和凸轮轴等都可以自行改进,是不是职业车手,往往看他们的赛车就能看出来。
赛程后半段,他们俩的车,一橙红一黑蓝,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狭路相逢。
马达轰鸣声震耳欲聋,车轮下带起的沙尘遮天蔽日,乌沉混沌的光线里,迟渡那辆黑蓝配色的越野赛车如同肆无忌惮的钢铁怪兽,在山野中横行无忌。
他们原本并驾齐驱,难分先后,崎岖窄道上难超车,谁也不能压谁一头。
直到拐进一处地形略平整空旷的弯道。
在徐星溯反应过来之前,他前方的越野车已经加速冲了出去,到了弯口,果断一个甩尾漂移。
伴着刺耳的轮胎抓地声,车子贴住崖壁侧滑行走,速度快到只留黑色残影,风驰电掣般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这一幕可谓惊心动魄。
惊得原本紧随其后一路狂飙的徐星溯大脑自我防御机制开启,下意识换脚踩住了刹车,身体往前猛冲,又被安全带勒回去。
停车后,他心有余悸,握住方向盘的手心冷汗湿透,看着前车扬起的风暴般的大团烟尘砸在自己的前挡风玻璃上,心跳砰砰,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超高的漂移技巧和奇迹般的控车力,刚才那种神之操作,稍有差池就会连人带车翻下山崖,落个车毁人亡尸骨无存的下场。
为了超他的车,这人是真的可以不要命!
玩赛车玩的就是极限竞速之下血脉偾张的刺激。
技术是一方面,等车技练到一定水准,赛道上流星赶月的输赢,说到底拼的是谁更豁得出去。
可人终归得有个底线,徐星溯还是惜命的。
他们这种家世,有钱有闲,消遣玩乐,图的是一时刺激,真到动真格时,一个比一个怕死,祖上留下的金山银山,还没享用彻底就魂归九天,岂不可惜。
港城二代圈中,热衷找刺激,追求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玩得花玩得疯的大有人在。徐星溯混迹其中,也见识过不少作死的新鲜玩法。
但他们那些小打小闹,和迟家那位小公子一比,统统可以算是不上台面的小儿科。
迟家这位小爷疯起来,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疯。
谁能玩得过亡命之徒?
也正因此,自打那次在南半球偶遇并正面交锋后,对手变朋友,徐星溯对迟渡,倒一直存着一份打心眼里的佩服。
面对徐星溯提出的“碰瓷论”,迟渡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他指尖摩挲的名片用的是天鹅绒材质,纸张厚实,表面覆一层短薄绒,颜色是略带米黄的纯净白,摸上去的手感绵柔细腻。
有点像大雨过后清润的雾附着在皮肤上的触感,凉凉滑滑的。
思绪不受控地飘回昨天。
他回想起昨天雨停后满城弥漫的浓雾,灰中透青的黯淡天穹,世界仿佛被笼在一片阴霾之中,他一回眸,与人群中的她四目相对时,她下意识往后躲避的动作。
肢体僵硬,眼神躲闪,明显是心虚的表现。
这样就够了。
证明她没有忘记他,且多多少少,对他,对从前的事,是怀着一点歉疚之意的。
而他要做的,就是抓住她心里对他的这一点亏欠,将他们之间的渊源绑得再紧密些,让这亏欠再深重些。
深重到宋云今这一次逃无可逃,再也不能轻易把他抛下。
迟渡不正面回答,徐星溯当他默认了,惊奇之余不免感慨万分。
这家伙脸生得太好,三庭五眼,3D建模一样标志,一等一赏心悦目的姿色,轻易就可俘获少女芳心。
可是他们认识了快三年,各种类型的漂亮女孩成群结队,像蝴蝶扑向香花一样,前赴后继想要招惹他。
任凭她们使尽浑身解数,却从未见他动过凡心。
徐星溯怜惜兄弟,一度以为他有什么不便开口的隐疾,才不近女色,没想到他是不鸣则已,泡妞也这么不走寻常路。
徐星溯感叹他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又好奇是怎样的人间绝色,竟能引得万年清心寡欲不过花丛的迟少爷破戒,急切讨问八卦,眼睛都亮了。
“狼呢?套着了吗?”
对面的男人半边眉一挑,很有些尽在掌握之中的得意,扬了扬手中的名片。
那名片一抹明晃晃的白,晃得徐星溯呆滞片刻,反应过来后大翻白眼:“就这?”
“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张嘴跟人要个号码的事!一辆好车就换一张名片,这就是你爹教你做的生意?我看你那球会迟早赔得裤衩子都不剩!”
赶上他心情好的时候,旁人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仍旧和颜悦色,那双璧丽风流、看谁都像是情深似海的褐色眼睛弯起一点笑,似一弦月,莹莹若有光。
“我有她的号码,这是换个人情。”
迟渡说完,转手便不甚在意地将名片丢给徐星溯。
费了一辆顶级配置的法拉利换来的小卡片,被他随手一抛,却如同长了翅膀般,精准地飞到徐星溯怀里。
徐星溯本能地接住飞来之物,看清以后,即刻就要炸毛:“你当我是垃圾桶啊?什么不要的都丢给我!”
他暴躁抗议,一抬头,只见迟渡大步往店外走去的背影,肩宽腰细腿长,比例好得不似真人,像漫画人物照进现实,胜过他店里最招牌的男车模。
“交给你了。”
那人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语气十分欠揍:“你说的,一周之内,全新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