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队伍来的时候,林溪已然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谢虞川将带有自己气味的衣服卷起来,放在他怀中,以做安抚,接着,便让出位置给医生。
林间静谧,他站了一会儿,就看见不远处车队驶来,停在前方。
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跨步下来,拒绝老管家的搀扶,眸光如炬,望着谢虞川。
谢虞川保持着直立的姿势,没有变化,只是眉尖轻轻动了动。
他叫了一声:“爷爷。”
谢老爷子的目光扫过他身后,那眼神表示他已经知悉了一切:“预会我去过了,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谢虞川没吭声,静等他的真实来意。
他不可能专程为这样一件事情来一趟。
果然,片刻后,他的人挑着担架,带着谢逢程过来。
谢逢程的腿伤的很重,大量失血,包扎后,他仍然昏迷不醒,干瘪的脸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他们说你没开会,我就知道出事了,”老人叹息一声,“你大哥,的确是做得太出格了。”
谢虞川瞥了他一眼,闻言淡淡,“仅仅是出格吗?”
“这……”
“出格不出格,并不是你我能定论的,一切要交给有审判权的人来。”
谢老爷子“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道:“你是指你的小朋友?”
这个称呼不带狎昵,并不是对谢大那样癖好的语气。
“我知道你,能有个孩子陪你很好,我也一直想见一见他,但听说你把他安排去了别的地方,也就没有主动去讨嫌,”谢老爷子笑着捋胡须,“听说是很有音乐才华的,是个好孩子,什么时候把他介绍给爷爷认识?”
他这样说,表示他知道谢虞川多年的动向,也知道林溪和谢虞川的关系。
谢虞川不惊讶,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况且既然自己和林溪那些年的生活没有被打扰,也就证明老爷子掌握的情况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多。
谢虞川冷道:“介绍就不必了,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谢老爷子摇头,“他是你养大的孩子,那就是谢家的孩子——”
“不必了,”谢虞川眼神却迅速转沉,面容不悦,“需要我说第三遍?”
“……”
他这样毫不客气的说话,令老爷子脸上有一些难看。
二人之间僵持片刻,谢老爷子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栽培,从教他写名字开始,就从不假于人手的孙子,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欣慰。
欣慰于他一旦有了自己的坚持,就绝不妥协,而失望,也在于此。
好一会儿,老爷子调整了姿态,说:“你大哥在你手里出事,传出去对谢家没有好处,我们家,从来没有过兄弟相残的事情,作为交换,我来出面,认林溪入谱,这样也不行吗?”
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刻,老一派的人观念出奇的一致。
韩坤茱劝谢大倒戈,用的是谢家的大旗,谢老爷子来劝谢虞川,又是同样说辞。
谢虞川感到烦躁:“爷爷,您认为这话对我有用?”
“……兴许是没有了,”老人嘴唇轻动,破天荒露出一些懊悔,但很快恢复如常,“可是你的小朋友不一定,你应当为他考虑。”
“不必,”谢虞川笃定、果决,他知道林溪每一个想法,完全知道。
“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他要的东西我能给。”
老爷子听了直摇头,只觉得“能给”这样的话语未免自大。
连他活到这个年纪,也不敢轻易说自己完全能满足另一个人的需要。
因为人的心会变化,人的欲望永远难以填满。
“你还是仔细想想,或者等那小朋友醒了再问问如何?”
老头不见兔子不撒鹰,十分想要再次保下大孙子,谢虞川有些不耐,眉眼压低,才要说话,忽然一道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我,不许。”
二人都蹙起眉。
树干后,一道身影清晰起来,步伐缓慢但坚定,最后露出布满了血迹、泪痕的一张脸,是叶玉茗。
有一个护士追在他身后,紧赶慢赶的,让他悠着点,但他不肯,还是要过来。
他首先是面朝谢虞川:“我去了那边,但他们说您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所以我来问问您,林溪的情况还好吗?”
林溪的情况说不上好,但也不至于不好,他身上伤口多,好在都是皮外伤,养一阵子就能痊愈,只是身体里被注射了某种不明成分的药物,对精神可能产生一定影响,这也是林溪会进入幻觉的原因。
他曾经有过创伤,经过多年治疗才到达微妙的平衡,这样遭受外力的破坏,之后的恢复情况谁也说不好。
谢虞川不必把这些东西告诉外人,就只是高深莫测的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叶玉茗喃喃说,“谢谢你们。”
他站在这里,站在那栋房子外边,自由的天空之下,而谢逢程奄奄一息的躺在担架上,说不出话、动弹不得。
这种状态的巨大反转和反差,几乎让他有点恍惚。
同时,叶玉茗的相貌、话语,让谢老爷子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是姓甚名谁的身份,而是他身为受害者的角色。
“你……”
没让他往下说,叶玉茗鼓起了一万分的勇气,从怯懦、乖顺、畏惧之中,找到了说出话语的方法:“我不会允许。”
虽然,他还是想不清楚,理不清自己的感受,但是连冰和林溪对他说的他都记得——
“先……他,对我做的一切,是不可饶恕的犯罪,我不允许他,再次逃脱。”
谢老爷子微愣怔。
叶玉茗眼泪泛起挣扎的泪水,脑海中,好友痛心疾首的、感同身受的表情和话语浮现,与那些状似温柔实则丑恶的东西相互碰撞。
一边是先生对他的规训,另一边是林溪保护他时抽出的那一把银刀。
他语调干涩:“林溪说,我……我不应该被这样对待,我应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他想到了,他想要去阳光下翩翩起舞,不想要做掌上玩物。
别人也不可以在这样对待了他之后,再逃之夭夭,飞去什么热带小岛过逍遥快活的人生。
“每、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都是平等的,都是受着亲人朋友牵挂,怀着许多美好畅想在生活的。
“我……要他受到惩罚,”叶玉茗喉头哽咽,“就算要我死,来证明这一切,那我也愿意。”
“………………”
谢虞川没有吭声,漠然的看着老爷子,也看着担架上的人。
“你知道,放他那一次,就会有这第二次吧,你还想要谢家门宅前再多一条命吗?”
老爷子颊边肌肉紧绷,如果仔细看,那甚至是轻轻抽搐的。
过了很久,他猝然别开头。
谢虞川知道,那个动作,是这老人的退让。
他于是收回目光,对叶玉茗说:“你这话不矛盾吗?活着才能做你要做的。”
*
在夕阳时分,大队人马从树林撤离。
谢虞川带着林溪坐同一大辆车,位于车队正中央,车上有专人照顾林溪,但谢虞川仍亲自打湿纱布,每隔五分钟给林溪润湿嘴唇。
张九厘好险保住了这份工作,尽职尽责的拿了笔记本,一面遥控集团的事,另一面读取着从谢大那房子里搜来的电子资料。
实验室那边药物检测结果刚好也出来了,报告被发到了他这里。
他点开那页,发现里面都是中文,但合起来他还是不认识。
只得求助专业人士:“那什么,燕医生,您来看看。”
燕谈鸣被专门叫过来,是看顾林溪的。他先看谢虞川,见谢虞川没反对,接了电脑过来。
结果这一看不得了,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他向张九厘确认报告的真实准确性。
当场采样当场送检,哪能出错呢。“怎么了?”张九厘紧张的问他,生怕是有什么难治的毒性成分。
燕谈鸣说了声稍等,拿起手机拨通了个电话。
他和那头的女士说了一阵,挂掉电话,看向谢虞川:“谢总。”
谢虞川:“嗯?”
对谢虞川他不卖关子,干脆果决的说问题:“检测出伽钛素3号。”
谢虞川按在林溪唇上的手一顿,没有控制住力气,在那里留下一点红色的印记。
他首先放轻了力道,揉了揉,在林溪无声的抗议里,松了手。
随后抬头,问:“确认?”
燕谈鸣点头。
谢虞川不再说话,眉压着眼,瞳色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说:“也好,那你们有经验,给溪溪治疗吧。”
他说到这里,眉宇竟舒展开来,
经验是有经验啦,但先想到这个还真是……“慈父,”燕谈鸣比大拇指。
这种药物在多年前,曾被境外三角区某支叛乱武装队伍用作训练用药,不同调配方式导向不同的效用,有人认为,这药品能够开发人的脑域,激发人的潜能。
“难怪溪溪会这样,这药太凶了,他状态原本一直很稳定来着,”燕谈鸣说,“不过都这么久了,居然还有人在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别人,恶心了点吧。”
张九厘到这里终于读明白,他醍醐灌顶,难怪溪溪要冒这个险!他悄悄去觑谢虞川的面色,但谢虞川仍保持那种平静,以及少见的、面对林溪时方有的柔和。
“别管那些了,”张九厘读懂了老板,主动去打马虎眼,“先治先治,记得给外边姓叶的那个倒霉孩子也来一份。”
燕谈鸣也没有多想多问,立刻打电话给医院,让人去备药了。
下了车,是直接到医院。
一番收拾,吵闹的旁人都退了出去,留谢虞川和林溪。
谢虞川未假他人之手,亲自将林溪抱至床上,替他换上柔软棉质的病号服。
针头刺破皮肤,在手背留下乌青,更衬的那里肌肤如雪一般白。沿着针线往上,点滴吊瓶挂在床头,需要每隔一小时换一瓶,谢虞川亲自搬来一张椅子,为他守着。
天渐暗了。
床上少年静静睡着,面孔安宁祥和,嘴唇微微启着,一派天真和年轻。
这样看,他和其他同龄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
谢虞川望了他一会,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是一张芯片。
是他从林溪手心里拿出来的,林溪一直紧紧握着,直到他来,才无意识的给出来。
………他到底怎么想的?谢虞川发觉自己也并不是完全懂林溪的每一个想法。
他本不必深入虎穴。
他完完全全可以早点出来。
那样也足够了。
不知怎么,谢虞川又想起那一天,林溪也是用这双手,牵着他的衣角,对他说喜欢。
“这怎么可能?”这是他当时的第一个想法,也是唯一一个想法。
无论是他,还是林溪,都不应该和这种念头挂钩。
他是兄长,是守卫者,是长辈。
他会倾尽自己所有,一生保护和引导这个他亲自养大的孩子,但这个“所有”里,绝不包括其他亲密关系。
在他的设想里,其实并没有林溪长大、独立,完全不需要自己,进而另外建立家庭的景象,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林溪对他的依赖都太过度,事实上,他是打算好了,林溪会一辈子待在自己身边。
某种程度,他也纵容这一点。
他愿意无微不至的给予关怀和照料,愿意做这个孩子的依靠,直到最后一天。
这样难道不是足够了么?
于他而言,于林溪而言,像过去许多年一样继续生活,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幸福和满足的事情?
他还要些什么呢?
暖黄的灯光下,谢虞川用复杂的目光凝视着床上的人。
很久很久,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