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录节目有几百只鸭子吵,回了住处还有谢意平吵,林溪觉得自己招架不住。

还是把人赶走,留个难得的清净。

但少了噪音,这诺大的客厅,又显得太空荡了。

头层牛皮制的沙发宽敞柔软,但坐上去却冰凉,岩板茶几坚硬高档,可一不小心碰上,却会撞出一片青紫。

林溪还是去了露台,把那张椅子搬进主卧间,蜷在上面,慢慢睡过去。

开着灯,头顶犹如罩着一顶月光,驱散黑暗。

*

次日早晨七点,林溪步行出门,录制节目。

这档综艺并不是只有舞台上选手PK的环节,如果只有那个的话,播一俩月就能打住了,紧接着就会被观众遗忘。在赛场之外,选手们集训、练习、情绪爆发也是重要看点。

按照对外说法,选手们被集中在一座“城堡”过集体生活,一同练习和比赛,但其实这只持续了一礼拜,大家便都转“走读”了,只在需要的时候去拍摄。

林溪住进的这个小区名叫鹤云间,顶级住宅区,位置紧要金贵,去哪儿都近,尤其去录制片场,只需步行。

外面飘起小雨,行人躲在朵朵伞下,无人注意他。

从咖啡店买了热饮出来,刚撑起伞,一人从旁边屋檐走来,带着水汽,道:“小朋友,这家店的咖啡好喝吗?”

林溪抬起伞,露出眼睛,看了看,是个保养的很好的中年男子,一身昂贵西服,腕上的表镶钻,依稀是林溪见过的牌子,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单手撑了一只拐杖,像行走不便的样子。

“还行,”林溪答。

说着要走,但前路却被那个男人挡住。

“打个商量,”男人指着自己的袖子、皮鞋,很绅士的笑,“我出门忘记带伞了,我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他指斜对面,那儿停了一辆黑色迈巴赫。

“能不能麻烦带我一段呢?”

这并不难,况且对方行动不便。林溪向□□了倾伞,留出足够空间,问:“要扶你吗?”

中年男子沉默半秒,微笑,“真是善良的孩子,我倒还没有到那份上,多谢了。”

林溪点头,不再说。

两人匀速穿过马路,伞不够两个成年体格的男人用,对方将身体向林溪这边倾。

林溪不大习惯,向外躲,以致于肩膀大半都湿了。

对方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过了马路,林溪便沉默的退开,让男人去了屋檐下。

与此同时,迈巴赫左侧车门推开,一个很瘦的长发女孩跑下来,抱着一把伞,“先生,先生,真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您过来了。”

那“女孩”跑到男人身边,打开伞,挡住屋檐外飘进来的雨。

林溪听见声音,才发觉那应该是个男孩子,只是生的雌雄莫辩,又留长发,才让人误会。

林溪转身走,余光瞥见男人的手揽在男孩腰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轻轻颤抖。

林溪走远。

一道目光追着他,饶有兴趣。

*

林溪来到集合地点,是一个很大的空房间,各种舞蹈和音乐设备都有,靠墙放着一排小匣子,贴着每个人的名字,是给大家储存个人用品用的。

早上人来的齐,都还没有去做个人拍摄,所以这个时间被安排为录制节目主题曲。

主题曲在每期片首播放,每个选手都有份唱跳,上期淘汰了三名选手,这期便需要重拍。

拍摄导演带着一本流程,和每个人交代安排,一路吩咐过去,来到林溪面前:“前三名在中心,会分到主要的角色,为了尽量减少拍摄任务,慕云嘉和连冰的部分不改动,林溪你这边直接替何群的唱跳部分,你看一下。”

她把何群的部分塞到林溪手里。

“我们先拍其他人的部分,你先熟悉一下,刚接触有点陌生,你尽量控制在一个小时内学会。”

林溪扫完了曲谱,“我不会。”

“所以让你学一下,这歌不难的,你这边才五六句……”

“我不会跳舞,”林溪说。

拍摄导演顿一下,茫然的抬头看他,“啊?”

林溪淡定且真诚。

拍摄导演瞪了他一会儿。

“一点?”

“也不会,”林溪接。

…………靠,谁默认的选秀选手都会唱跳。

拍摄导演一拧脑袋,朝边上叫:“连冰,连冰,你跟他换!他唱你的段落!”

第三名连冰是个很活泼的男生,头发捋起来扎个小辫子,还夹个玉桂狗发夹,人正在边上吃香菇包子吃的人厌狗憎,闻言立刻摇头摆尾跑上来,“换我跳啊,好耶,我眼红群哥这段舞很久了,他那个铠甲猛男妆造也给我吧!”

“你粉丝不嫌辣眼睛我还嫌,早叫你多健健身你不听。”

连冰哼唧。

拍摄导演直接叮嘱了他两句,算弄完这事,去安排下一个。

安排完毕,选手一同去录音棚,林溪便发现连冰主动挨到了自己身边。

他脸红扑扑的,挺兴奋:“我说呢,上次在华云碰见你,你是去签节目约了吧,还说我认错了,我才没认错呢。”

林溪看他,有那么点眼熟……想起来了。

“是你,”是那个首先凑上来的苹果脸,当时问他是不是视频主角。

“你记得我呀!”连冰高兴的蹦跶,“你好帅好帅好帅啊,没想到会和你一起录节目,本来以为只有看着短视频舔屏呢。”

林溪有些招架不住,“我……”

连冰给他整了个更招架不住的:“溪溪你是直的还是弯的,1还是0,你看我有戏没有?”

他蹦跶的太欢,其他人也看了过来,满脸无语。

林溪脚步通过其他人的表情察觉出,这并不是普通的一句问话,于是拧过头,迷惑的看了连冰一眼。

连冰:“干嘛啊?人家会害羞……啊,你不是听不懂吧?”

林溪还真听不懂。

连冰于是给他解释,直是异性恋,弯是同性恋,1是上,0是下。

林溪听毕,眼眸微睁,袖子里的手指不自然的曲了曲。

他回避这个问题,“有点无聊。”

连冰眼睛转了转,“咦”了一声,他本来就半开玩笑半试探,没想到还问中了,一般心里有答案的才会这么回答嘛。

他识趣不往下问,期间众人到了录音棚,排着队进去。

录音棚里头没有开灯,只有指示灯微弱的光,大家都习惯了,往里走。

林溪驻足。

录音棚的专业老师叫唤:“哎,那俩,留后边干什么,进来呀。”

林溪不动,望了望别处。

他去到墙边,拍下按钮,录音棚里大灯瞬间打开,整个空间变得亮堂堂的。

专业老师嘀咕了句:“还挺讲究……”

慕云嘉瞥来一眼,扫着林溪,停了两秒。

开始录音。

林溪和慕云嘉先唱,两人唱的是一模一样的调子,只有歌词不同,前者清澈,像林间小调,后者悠扬,如梦中哼唱。

唱了没一会儿。

“音准,音准差着点儿,”专业老师对着话筒,“林溪,你重唱一遍,那谁,”他点了两个正玩手指等轮到自己的选手,“你们也拿耳机听着,别在那儿放空,就你俩平时也不在调上。”

那两选手像上课被老师抓了小差,活该吧也活该,但照样要迁怒一下同学。

林溪对着话筒,没说什么,重唱了。

专业老师低头拨了几个拨片,调整了一下,又叫他唱。

唱到第三遍,还问俩开小差选手:“听了吗,你俩有认真听吗?”

两人:“…………”

他们咕哝:“听了啊怎么没听,每遍都唱成一样的,毛病压根没改呢。”

专业老师抬脑袋、拧眉毛:“?你说什么?”

“老师,”一直站在旁边的慕云嘉开口,礼貌体贴,“林溪刚加入,音准不行也能理解,毕竟是新曲子,我们可以等一等没关系的。”

又看林溪:“别紧张,大家都陪着你呢。”

这话说的有意思,不紧张的人听完也紧张哭。

林溪扶了扶话筒,看他一眼。

就这一眼,忽然掠见了他衣领间漏出来几道淤青,像……被用力掐的。

林溪皱了皱眉头。

还没深思,外边传来录音老师的一声骂:“改明儿120来给我抢救抢失败了,我墓志铭上就写着我是被你们这帮人气死的!”

众人:“?”

“非要我掰开了揉碎了喂你嘴里,我少说一句话你能给我歪到十万八千里,走没走调都听不出来?”

骂的好凶哦。

但您这骂的啥啊?

对着俩白痴,专业老师真的要气死了,“我说,人家是标准音,标准,标准你懂吗!谁让你挑人毛病了,我是让你们学!”

都愣了。

小差选手后知后觉,“您、您不是纠他吗。”

话毕便被专业老师拿蠢货二字重重砸。

两人:“…………”明明您没说人标准音啊,不然让我们主动去怀疑第一慕云嘉走调?

有几个选手闷着乐了,笑声虽小,但刺耳。

连冰:“哈哈哈哈哈哈哈难怪你们每次都走调,合着听不出调。”

几人对他怒目而视。

慕云嘉维持着原有姿势和表情,但笑容已经渐渐从眼底淡去,只留嘴唇勾着,显得很古怪。

专业看慕云嘉:“云嘉,你跟他学一下,你唱的挺好的,毛病不大,但跟林溪凑一块儿,容易被观众听出来,还是得改改。”

“……”慕云嘉慢慢的点头,微笑着,“我一定学。”

录了俩小时,都累了,回集合的大房间休息喝水。

七八个人簇拥在慕云嘉身边,一起聚在小沙发边说笑。

连冰靠近林溪,望着那边,摇头晃脑,“以为这么着就能从慕云嘉手里捡点资源了,人家辛苦从金主那儿弄来的东西,能舍得分你么,”

林溪坐在长凳上,连冰递了矿泉水过来,“开好了,给你。”

林溪犹豫一下,的确渴得慌,接了水喝了大半。

连冰笑嘻嘻的托腮看着他,“我真的好吃你的颜哦。”

林溪想到他那些直弯10论,略不自在的往旁边偏了偏头。

“你真的和谢意平关系好吧?”连冰道。

林溪:“尚可。”

“那还行,”连冰坐回去,摇着腿,小声嘀咕,“这圈挺多变态………”

林溪没听清,但也不追问,不多事。

沉默的喝完了水。

连冰过分自来熟,叭叭的讲选手八卦,林溪放下水瓶,朝另一头走去。

慕云嘉一行七人,相互吹捧着,忽然注意到林溪走过来。

分明前一秒种还聊的热闹,下一秒便不约而同将眼睛转了过去。

慕云嘉收敛表情,冷淡望他。

望着他走过来。

又,擦肩而过,走了过去。

林溪停在几人身后的墙边,那排匣子旁边。

跟前一个匣子被人打开后忘记关闭,有一把长笛竖放着,银光微闪,长笛顶部用器具刻了花和名字。

林溪半蹲下来,很认真的打量。

慕云嘉身边的一个男生不高兴了,“喂”了一句,“干嘛呢动人东西,我准你动了吗。”

林溪去看他,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似乎觉得他的形象很超乎预想。

男生头顶紫色短发,耳钉,形象叛逆,他走过去,“啪”的一声把匣子关上。

林溪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秒钟。

男生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脸,“看什么?我脸上又没东西。”

林溪摇头,没说什么,说声“抱歉”,调转脚步走了。

男生和同伴几人都莫名其妙。

*

上午录主题曲,下午录各自的镜头,囊括选手的备赛过程、选曲练习、交际谈笑等等,这些部分看点颇多,很能圈粉。

一天结束,林溪路也不想走,打了车回去。

家政来过,做了清洁,林溪脱鞋进屋,躺倒在沙发上。

良好的隔音、高级小区的管理,让这里的居住环境分外宁静。

有时候他恍惚,会以为是回了雪山下,终年无人打搅的小院。

林溪躺了一会儿,漫飞的思绪回笼,起身要去洗澡。刚巧,看见茶几上有个小盒子,贴着字条,于是拿来看。

这一看,他倏地愣住了。

小盒子里是几片屏幕碎片,一张小小的手机卡。

家政留言说,在打扫玄关的时候捡到的。

手机当然是昨天谢意平摔碎的。

但……

林溪忽然感觉这空间的空气很不够用,以至于他没办法自主呼吸。

他自己的手机就放在旁边,如若点开,去看今晨最近一条短信,会显示出一条文字:

“近日多雨,录制记得带伞。已嘱咐家政采购生活用品,这几日会送来。”

联系人赫然是谢意平。

连手机卡都飞出去了的谢意平。

他当然可以补办手机卡。但是,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

对于谢意平线上和线下的一些不同,林溪一直只当书面表达和口头表达的区别,没有多想。

但如果,这并不是他新交的朋友谢意平。

林溪翻开手机,迅速的翻阅二人以往的通讯记录。

一行行文字在少年眼底闪过,某个名字则在心底浮现。

肢体动作比意识更加诚实和迅速,林溪反应过来后,自己的拇指就已经按在通话键上,手机响起了“笃——笃——”的音效。

会接通吗?

还是……

“是我的错,”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是一如既往的熟悉,却字字敲击他心脏。

“这些年,你我深居简出,你身边只有我,你只看得见我,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以至于产生这样的心情。”

“你太小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而我作为你的监管者,理应承担起这个责任。”

“你好好静一静,想一想,我也会认真思考,思考如何消除我的影响力,让你回到正途上。”

虚空中,少年身形清瘦,站在一株梅花下,他脸已经白透,眼睛湿润,嘴唇紧紧的抿着。

他想说不是的,你不能这样全盘否定我的情感,甚至否定我对情感的认知、爱一个人的能力。

可他无论如何努力,嘴唇都紧贴着,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他被什么力量给阻隔住了,是年龄、是性别、是可畏的人言……是尘世里零零总总的桎梏。

他明明那么想要伸手。

可是到最后,他都只能被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男人走掉,看着他们的小院空荡下来。

在无人能见到的地方,他终于失去所有力气,跌倒在地,发出小兽一般绝望的呜咽声。

“笃——”

手指按在键上,立即将通话挂断。

音效消失,客厅里又回归于安静。

林溪肩膀僵直,坐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是放松,还是失望。

他不敢。

深呼吸几次后,他的脑子重新活动起来,他想起自己还有别的验证方式。

他拨通一个号码,那边接通了,“喂,林溪啊?怎么了。”

这是林溪和谢意平接触过程中,曾露过几次面,来送卡或者送落下钥匙的一位秘书。

林溪问:“谢意平在哪里?”

“哦,找不到我们小少爷是不,他手机摔烂啦,我俩正在补办卡呢,有事吗,我拿给他听?”

“……”

“不用,没有事。”

通话挂了。

少年微垂着头颅,指尖在颤。

是他。

除了他,没有别人。

他们常在夜里聊天,聊音乐、文学、历史,聊天气、心情、食物。

那些见识,那些观点,那些语气。

即便对方努力掩盖、努力模仿其他人,但仍然会有所疏漏。

林溪握紧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着,颤抖着,无法落下。

他努力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

急切的自证、喋喋不休的追问、不依不饶的坚持,那些是小孩才有的任性,是惹人生厌的东西。

自己不是这样的。

自己分得清楚,弄得明白。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指尖落了下去,点在玻璃屏幕上,轻轻敲下一行字,很平淡的一行字:

“带了伞,今天雨很大,你那里呢?”

一秒、两秒……他数着秒等回复。

那几秒太长了,好像是一百年,两百年。

但假若真要有一百年两百年,他也应当还在等。

终于,屏幕闪了闪,“一样。今天做了什么,有开心的事情吗?”

手指慢慢回暖,血液开始从心脏输送到四肢,林溪输入文字:“有,有开心的事情。”

“嗯?”

“有……一件难过的事情,两件开心的事情,只和你讲一件开心的。”

“好。”

林溪捧着手机,蜷缩起来,慢慢的打字:

“今天碰见了小时候见过的一个人,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觉得开心。”

“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会开心?”

“嗯,最开心。小时候,我不会说话,心理医生说音乐可以辅助愈疗,哥带我去听音乐会,看比赛,看别人弹琴唱歌。”

音乐会都是大人,谢虞川觉得不好,费劲去找幼儿组比赛,带他去里面玩。

那儿有个吹长笛的小男孩,小溪觉得很像哥哥经常吹的笛子,但又有些不一样,很好奇的去看。

谢虞川让他坐肩膀上看、牵他到后台看。

找到那个吹长笛的小孩,那小孩很神气,奶声奶气的对他们说:我吹的天下第一好。

小溪说:哥哥,第一。

手机那一头回复他:“只要你开心就好。难过的事情是什么,我能否帮上?委屈不要藏心里。”

“没有了,”林溪静了静,对他说,“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