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所在的街区是老区,和CBD隔着一条护城河,河上横亘着翻新的旧城墙,只许行人过,不许车辆通行。
林溪都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他气喘吁吁的撑着膝盖,汗水滴落到了地上。
他来到了醉酒那晚住过的小区。
一位住户带着女儿下楼,小姑娘趴在妈妈的肩头,歪着脑袋好奇的打量这个哥哥。
林溪喘匀了气,想到,自己应该开车或者打车,那远比跑来要快得多。
他忘了。
他太笨了。
妇人走开,楼栋大门未锁,敞着由林溪进。
到这里,他步子才慢下来。
没坐电梯,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顶层。
顶层只有这样一套大平层,配备智能管家,大门口还放了暂坐的穿鞋凳。
林溪扶着凳子,慢慢的坐了下来。
血热了,又凉下来。
那一粒纽扣始终被握在掌心里。
纽扣中心,刻着三道象征河川的曲线,这是专人手工定制所做的标志。
林溪只知道一个人有在用。
对醉酒后的一切他都没有记忆,但他那时总有种感觉,觉得自己身处在十分安全的境地,不用害怕,不用忧虑,可以沉眠。
那天他睡了一个好觉,而这对他来说是很稀罕的。
他畏惧黑暗,那是来自儿时被关押在地窖里的阴影,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他在伸手不见拇指的地方生活,头顶的小门、凶恶的看守者是光明的唯一来源。
这是恶人用来驯化孩子们的狠毒伎俩,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在对幸存孩童长达数年的心理治疗中,一位国际心理专家提出了“守护者”这个名词,他认为,可以继续模拟黑暗场景,让一位和被害人关系亲近的亲友陪同,取代固有印象,成为孩子的守护者。
那位专家来过他们在雪山的小院,和哥哥长谈了一整日。
后来他的床边添了一张椅子,一盏灯。
脚步声响,一双球鞋落在电梯门外。
“什么事啊急着叫我来,小爷刚开球赛呢,你这要造反——”
林溪仰起脸,谢意平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被吓了一大跳。
林溪的脸色太难看了,整张脸几乎是雪白的,嘴唇也没有颜色,那是他从没有在林溪脸上见过的神情。
不敢再讲球赛的事,他小心翼翼的走到林溪跟前,半蹲下身,“那个,你、你怎么啦?”
林溪不吭声,看着他,用目光描慕分辨他的五官。
谢意平都被看紧张了,林溪才终于启唇,声音轻而低:“麻烦你了,我丢了东西,我想进去看看。”
“…………就丢了个东西?”
谢意平一颗心提起来,又掉下去,“好家伙,什么重要的东西啊这幅表情,吓死我了。”
“嗯,很重要。”
谢意平真当他丢了什么宝贝,忙转过身去,输密码打开了门。
“去去去,找找看看。”
黑白灰三色的装修,大面积使用玻璃和金属,使得房子看起来非常现代化。
并没有生活气息,就如谢意平所说,这像是某个富人众多房产中的一套,并未受到主人的特别青睐。
林溪穿过客餐厅、影音室、游戏室、书房、主次卧……
全部都像样板间。
他于卧房的露台驻足,靠南摆放着一张椅子,靠在阅读灯旁,一本书籍被放在正中央。
林溪拿起书,是本拉美文学著作,阅读者看到某一面,折了一个角。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林溪慢慢坐下来,蜷缩在那张椅子上。
谢意平这才跟进来,看他背影,奇怪的问:“找着了吗,怎么坐下来,是什么东西你和我说说,我问一下家政和物业,看有没有人捡到收起来了。”
林溪过了很久才回头,视线精准落在他脸上。
某种莫名的紧张感又涌上来,谢意平摸摸胳膊的鸡皮疙瘩,心说这什么情况?
等等,不会是被发现了吧,小舅舅啊你那一脉的智商岂是我这种清澈愚蠢富二代能比的,我如果露馅了真不能算我的错。
然而,林溪却没有说任何不该说的话。
他这是侧过脸,问道:“他……你说让我住进来?”
谢意平:“啊。”
“好,”少年无声地舒了口气,轻轻说。
*
林溪回到店里的时候,赵充和摄制组工作人员都还在店里,他们不知道林溪什么时候会回,又急着拍视频,只能守株待兔。
赵充和冯逸德上前。
刚一凑近,二人就觉察出林溪的状态不对,齐刷刷皱了眉头。
林溪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致歉:“事发突然,久等了。”
“不是,你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啊?”
林溪摇头,“我可以拍摄,拍吧。”
这状态哪行啊,赵充按了按太阳穴,心想久等倒是没有,时间也还充裕,但不分场合甩小鞭子催人干活这事他老赵干不出来。
他本打算改天,但出乎意料的是,有人先他一步——
“他们需要拍摄你在店里的日常,就像平时一样,你去准备一下。”
“……???”
“好,”林溪说,“我换件衣服。”
神色如常,好像没有发生任何插曲。
他走上楼梯,造型师不知该不该跟上,扭头看赵充。
赵充则扭头看转了性的冯胖子。
“给他找点事做吧,”冯逸德叹气。
……
成片预计只有二十分钟,拍摄花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属于是危机当前的赶工之作。
没什么精彩跌宕的剧情,只是早晨起床,布置开店,接待客人,弹奏揽客,和老板抢盒饭……是乐器店打工小哥的平凡却有滋有味的一天。
林溪对镜头有种天然的松弛,从不因这别样的观察而有任何别扭。
他在镜头外怎样,镜头内就还是怎样。
甚至于,当镜头集中于他,排除掉其他干扰项目时,观众会从这种聚精会神里发现更多的美感。
白天拍完大量分镜,晚上则录个人独白。
最后一个问题设计,是有什么想对摄像机前的人说的。
先前在音乐、文学上都能谈论一二的少年,在这个想怎么答就怎么答的烂问题上,却顿住了。
“我……”
少年的面孔在摄像机里放大,特写镜头捕捉到他脸上每一毫的变化。
他轻轻扇动着睫毛,眼神飘忽遥远。
似乎想了很久很久,最后都消逝在空气里。
最后,他安静的摇了摇头。
不肯让心里的想法打扰任何人,他说:“没有。”
摄像机后,导演愣了愣,内心诧异,“这、这行吗……?”
赵充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什么也没多说。
他觉得,这样反而很行。
第一遍拍摄到晚间初步完成,赵充对着机器看回放,不时在本子上做记录,
“还可以,”他说,“去给林溪注册一个社交账号,放这个视频置顶,和推广组对接一下时间安排,不要留空档。”
工作人员聚在他身边,说“是”。
他们就细节、方案再次讨论和确认,并没有要下班的意思。
百忙中赵充抽空抬头,扫一眼,主角已经悄然走到门外去了。
天将暗未暗,风起了,将一个白色的垃圾袋卷在半空中。
风声中总有种呜咽声夹杂,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只脏兮兮的小型犬,沿着街边慢慢的走着。
它大概许多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已经瘦得露出肋骨,毛发也乱七八糟。
太累了,它就地停下,靠着样什么东西,四肢着地趴倒。
林溪垂下眸子,看着腿边门槛前脏兮兮的狗。
“林溪,”里边叫他,“进来一下,补拍几个镜头!”
林溪没有回头。
他弯腰,手指拨开狗子乱七八糟的长毛,在狗脖子下方翻出一块牌子。
牌子上有三道横线。
“三三,”林溪仔细辨认,“是你的名字?”
那小狗哼唧一声。
起了名字,就不是流浪狗了。
就算这名字的来源只是家里的第三只狗、皮毛是白色的、林边有条小溪之类的。
“你主人呢?”林溪问。
小狗不哼了,趴在地上,脑袋埋在爪子里。
林溪就也一样,抱膝坐在冰冷的门槛石上。
挨着那一条小狗,一动也不动。
*
当晚,节目组官方微博号关注转发了名为“林溪”的账号所发布的入驻信息。
作为认证,社交平台官方也为林溪的账号加上了标注。
选手们收到了节目组的信息,一小部分人加了关注,另外一部分么,凭什么要听你们节目组的,你是我老板?
但不关注归不关注,没人真的会完全不看。
他们都好奇,风口浪尖上,节目组、林溪会怎样应对。
于是点进账号。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
一条……丑狗。
【寻主人。2月4日在文化路厂区708号“空”乐器店铺前,捡到一只白色串串,狗牌写着“三三”,希望帮忙扩散@容城小动物保护协会。】
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