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慕家院子里这场年轻人的聚会自然是很难进行下去了。

谢意平是头一个走掉的。

并且心里一直惦记着“走开”。

——他是谢家嫡系最小的孩子,家族企业根基深厚,有如烈火烹油,他不用承担责任,只需安静的花钱,所以他的父母为他起名“意平”,既是期望,也非常写实。

也因此,他很少有被人不理不睬的体验。

他回到家时,仍有点回不过味来。

他母亲谢大小姐的麻将局刚散,太太们一边夸他,一边簇拥着往外走,他将头埋着,谁也不想理。

他母亲看见了,嗔道:“怎么拉着脸,人家和你打招呼呢。”

谢意平只好敷衍的叫了人,加快脚步上楼。

可惜刚走几步,就被头发花白的老管家拦住去路。

谢意平扭过脸,等着他妈发令。

谢大小姐端坐沙发上,被背后名家手笔的牡丹百景图一衬,更有人间富贵之意,“意平,白天有什么趣事,怎么不和妈妈说说?”

“什么阵仗啊我的妈,您有事说事。”

谢大小姐瞪儿子一眼,不过那眼没有力道,是轻飘飘的,“成天就会在外面胡闹,你舅舅回家这么多天了,你就不会去陪他说说话、聊聊天?”

“我当什么呢,”谢意平摆手,“那我这就去给他老人家请安呗。”

说着往上走,却还是被老管家拦着。

“奇了怪了,到底是让去还是不让去?”

谢大小姐递了个眼神给管家。

管家恭敬的取出一只……“笛子?”谢意平满脑袋问号,扭脸望着他妈,“干嘛的?”

谢大小姐双手交叠膝上,笑意盈盈,“你舅舅喜欢听,你们那么久没见,也给你舅舅表演一曲。”

“………”

被放养长大,谢意平还没试过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一首”。

乍一体会,那滋味颇“美”。

好在他从小学乐器,什么高难度的曲子都不在话下,即便是被赶鸭子上架,一曲阳关三叠仍让他吹得广阔辽远,一点儿不跌份。

古朴厚重的书房里,谢意平规矩站在中央,吹毕了一曲,将目光投向书桌后的男人。

十秒,二十秒,一分钟。

时间悄然流逝,唯有寂静。

得意跟着消散,唯余忐忑,谢意平叫:“舅舅?”

桌后的男人抬起眼,眉眼立体,目光深邃,像一片深海,“什么事?”

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为他在谢家的出现而倍感惊讶,甚至掀起轩然大波。可惜,这里只有谢意平一个倒霉孩子,干巴巴的:“我吹完了。”

“嗯。”

对方兀自低头,翻过一页纸质文件。

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没下文了?

谢意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嚷嚷起来,“舅舅,您不评论两句?我可是自己考上的民乐,半点没靠家里,这首阳关三叠还拿了奖呢。”

谢虞川动作顿了顿。

一旁的管家汗如雨下,知晓这位最是软硬不吃,谢意平在自己家里耍横惯了,怕是要糟糕。

“觉得自己吹的很好?”

男声响起,手上文件也被放下。

谢意平梗着脖子,“不好吗?”

他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犯倔时大睁着眼,嘴角紧绷,有一丝委屈的意思。

谢虞川隔着桌子看他,却并不像管家以为的不悦,而是耐着性子问:“如果没记错,你今年十九岁了?”

“……啊?”

在平常人家,哪有舅舅不知道亲外甥的岁数。可在这里,非但不奇怪,还称得上是关心。

谢家有三个儿子,老大常年在热带小岛,没有子女,老二资质尚可,目前主持大局,但他只是收养的孩子,尽管娶了谢家的千金,却也没有继承谢家的道理,再到谢家老三,大约是上天把欠了谢家的儿女运都还了回来,他自小机敏,性情内敛稳重,名字中带个“川”字,是静水流深,正如其人。

整个容城商界都对他赞不绝口,集团上下也认定他会带领谢氏走向新的繁荣,然而,没有人能预料到,在即将入主谢氏的那年,他出走容城,销声匿迹。

谢意平还记得,那天,他躲在曾爷爷书房外,听着里面两人因旧事激烈争吵,拍桌子上摔东西,小小的他抖若筛糠。

他回去告诉妈妈,妈妈震惊许久,随后面露颓然,叫来了公司的老臣。

她随后的行为和反应,就好像知道舅舅会走,也知道老爷子会因此一病不起。

老董事长闭关养身体,新继承人出走,谢氏需要一个人来稳定局势,在谢家大小姐的充分筹备和强力支持下,养子谢云杉登进了董事席。

而自己也开始被许多人尊称“谢少爷”,那种尊敬,并不是他从前仅作为谢家千金与养子赘婿的结晶所能比较的。

这件事情的受益者是自己的父母,是自己,谢意平很清晰的知道这一点。

而现在,舅舅回来了……谢意平忍不住往更深的地方想。

这时,又听见:

“我知道有人吹的更好。”

谢意平回过神,品了品这句话,简直要气乐了。

这不废话么,谁不知道他谢虞川爱好古典乐,结交的大师贯彻东西,自己就一大学生,能跟那帮大师比?这寒碜谁呢?

他憋了气:“人外有人么,我当然知道,但我还小呢,再过十年你比比看。”

“他和你一样大。”

“哈?”

谢虞川略笑了笑,那笑意很淡,几乎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间便飘走了,“过阵子吧。”

他合了书,下逐客令:“去做你自己的事吧,和你母亲说,我这里不需要她操心。”

管家怕谢意平再冒犯,忙扯他离开,谢意平是还想掰扯两句的,抬头,正见很窄的一道光,映在谢虞川的侧脸上,就像是投在湖面的月辉,谢意平愣了愣——

那不是在专注看文件的眼神,更像是在想什么,想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的人。

谢意平不再抵抗,被管家带回亲妈面前。

亲妈老调重弹,先问他和舅舅相处如何,再叮嘱他好好和舅舅学习、多与舅舅亲近。

谢意平听了片刻,冷不丁问:“您查出舅舅这些年和谁在哪了吗?”

谢媛一顿,紧张起来,“怎么,他说什么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谢虞川就没有再和她联系过了,谢虞川的本事,想藏起来,她掘地三尺也是找不出的。

这些年,他怎么过的,她这个做姐姐的一概不知。

就连这次回来,也是谢虞川主动出现,站在机场,让人传信来接。

母亲追问,谢意平摇头,他觉得说出来太古怪。

他感觉,谢虞川在惦记什么人。

可那是谢虞川啊……

*

住进阁楼,林溪觉得不错。

没人来说闲话、管闲事,比在慕家好。那个家庭足有十几口人,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不喜欢。

在这家人来人往的店里,反而更安静。

如果要说什么不习惯,那应该是城市的早晨——林溪习惯早起,在乡下时,早起可以喂鸡喂鸭,去山上摘沾着晨露的野花,放在某个人的床头,但到城中,却没了事情可做。

他自己跟自己呆了一会儿,实在无聊,便拿起抹布扫把将店内上上下下清扫了一遍。

这把来开门的胖子吓了一跳,直呼干净的像来了贼。

他开起了玩笑说:“我给你起个名,以后你叫林田螺,写实。”

林溪抬头看他,“不准。”

胖子见他这小模样,更乐,“林溪这个名字太女气了,不好,谁给你起的,我看该叫大河啊、大川啊……”

林溪站住,直直的盯着他,眉头不悦的蹙着,“名字是我哥起的,很好。”

这还是冯胖头一回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头一回听他说起家人。

林溪十九岁,只身来到这座城市,又从所谓亲戚的家中搬走,换任何人经历这些,都免不了伤心难过,然而在他身上,能看到的除了平淡还是平淡。

冯胖心想,他好像对所有人和物都不怎么在意——只除了这个“哥哥”。

于是话在嘴边,又囫囵咽了回去,他赔了个罪,笑道:“好好,我不开这种玩笑了。”

他又说:“不说那些了,今儿有正事,咱俩把那谱子弄出来。”

除了开乐器店外,冯胖还有做原创音乐的赔钱爱好。

他自编自唱,成曲放在个人网站上,曲风多样,神神叨叨,不得主流喜爱,但有一小波同样邪门的忠粉。

他手头这曲子已卡了三月,再不出活,粉丝恐怕要寄刀片,于是强行拉拽林溪这人肉调音器,帮着他捋顺谱子,陪他录音。

事毕,天已黑了。

二人走出录音室,映入眼帘的是冯胖的毕生领导,绝色美人,但脸黑的像锅底。

冯胖子一整天不接电话不回消息,罪无可恕了已经。

他一看大事不好,连连求饶,最终仍逃不过一顿竹笋炒肉,被老婆拽着耳朵提回了家。

林溪帮他收尾,把成曲上传到网络上。

上传完毕,正要关闭电脑,密集的信息提示音截停了林溪的动作。

【我十八米大刀必须收回来,仙人这三个月果真是在憋大招,这首歌我吹爆。】

【打开界面我这什么怪东西,播放三秒我再偷偷听一点。】

【???这是仙人的歌,这是仙人的歌?这不是一个少年安静的站在湖边,轻轻的哼唱梦里的调。】

【你这个描述有点抽象,但只有一点。第三十秒真的有少年音,谁啊,仙人哪里拐来的,太好听了。】

…………

林溪怔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挪动鼠标,去点开冯胖账号主页。

七万粉丝,二十万加评论,总播放数过千万。

每个用户名后都跟着不同的省份乃至城市,有的相隔千里,有的就在这座城市。

他们通过网络聚集在一起,好似这里真有一个热闹的广场,可供肆意交谈。

而这个账号音乐人,是广场中心最显眼的一座碑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