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十三番外

【if:警校教官(四)】

“小阵平!小阵平!”

风吹过悬在天边的夕阳,吹过飞向天际的雏鸟,吹过警校操场旁的树梢,几片树叶落了下来,正巧落在松田阵平的肩膀上。松田阵平随手将刚擦完汗的毛巾搭到身上,听见萩原研二的声音,不明所以地回头看。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操场上的学员仍然没有任何下课的迹象,鬼冢教官对上次测试的成绩很不满意,给所有人都加了一堂课,安排了不同的训练,萩原研二是跑步。他刚刚与松田阵平擦肩而过,匆匆地丢下一句,还没来得及说更多,就不得不在鬼冢教官猫头鹰似尖锐的眼神里硬着头皮跟上大部队。

松田阵平直觉萩原研二有什么事要和他说,没怎么犹豫,迈开步子跟了上去。每个组的进度不同,萩原研二还在训练,松田阵平的训练暂时告一段落,鬼冢教官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们三分钟的休息时间。即使只有三分钟,也已经足够松田阵平恢复一点体力,所以他沿着跑道没多久就追上了萩原研二。

鬼冢教官不允许擅自休息,但像松田阵平这种擅自加训的行为,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前后左右都是学员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松田阵平下意识地调整了下自己的速度,转头问萩原研二:“怎么了?”

跑步时候的交谈会打乱呼吸节奏,会加重人体力的消耗,而萩原研二还有十圈要跑,如果不是非常要紧的事,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喊松田阵平。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发,萩原研二侧过头,低声问:“你还记得你上次回来的时候,和我们说过,初崎教官可能要离开警校了吗?”

松田阵平怔了一下,心里升起了某种预感。

警校的训练早就已经深入骨髓,哪怕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但外表看上去仍然是没有什么异样的,甚至连跑步的速度也没减缓一分。更别提萩原研二能在奔跑中同他说话已经很不容易,现在也分不出神来去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不了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萩原研二明明没有说下去,但松田阵平已经知道他现在要说的是什么了。

身边四周其他同学和呼吸声和脚步声都越来越沉重,远处还有鬼冢教官的呵斥和哨声,重重叠叠地堆在风里,此刻仿佛随着风一齐被卷走了,松田阵平的世界安静无比,只剩下萩原研二的声音:

“……初崎教官要走了。”萩原研二说,“就在今天,学妹看见有人在帮他提行李。”

这一个个字是那样含混不清,可却像法官落下法槌,代表了再清晰不过的判决。

现在同从宿舍里追出去的那次不一样。那时候松田阵平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头发凌乱,脚趾还钻心地疼,看起来怎么样都称得上一句狼狈,但当他站在初崎千鹤面前的时候,看着初崎千鹤眼睛的时候,其实根本抽不出什么心思去关心自己的模样,甚至都压根没觉得自己狼狈。

可现在,分明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他却真的觉得自己很狼狈。

他确实想过也确实清楚初崎千鹤有一天会离开,但无论怎么设想,无论模拟多少次,无论做过多少心理准备,当这朵始终盘旋于他头顶的乌云终于降下暴雨的时候,松田阵平还是猝不及防地被淋了个浑身湿透,哪怕他现在真的衣冠整洁,但用万分狼狈来形容也不为过。

因为那时初崎千鹤回头了,有两个人,而现在只有他一个。

可离别往往是残酷的,它突然到来,又不会留给松田阵平多少时间。松田阵平闭了闭眼睛,所有的慌张、痛苦、爱意和义无反顾都化作了嘴边的一句:“是在哪里看见他的?”

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萩原研二不费吹灰之力就明白了松田阵平的言下之意:“……我们之前上射击课的教学楼附近。你要去追?”

“鬼冢教官就站在那里,你怎么偷溜?”萩原研二侧头望了一眼正盯着他们的鬼冢教官,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你现在跑出去肯定会被鬼冢教官逮个正着的,说上厕所?装病?要不然我牺牲一下,装下胃痛,让你背我去医务室,然后你借机偷溜?”

松田阵平摇了摇头:“骗不过鬼冢教官的。”

这些理由放在别人那里当然能请假,但要怎么骗得过一直盯着他们的鬼冢教官?鬼冢教官在警校教了这么多年,一般的谎言是根本无法在他面前蒙混过关的。可如果再等等,等到下课再去找初崎千鹤,谁知道初崎千鹤会不会还在学妹看到的地方?到时候他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其实现在过去也可能一面都见不到。

难道真的连一面都见不到吗?

“……你的同学们丢下你走了,”他听见初崎千鹤平静地说,“上车,我让人送你一程。”

就像流星划过无边无际的长夜,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光,松田阵平骤然停下脚步,不说萩原研二和大部队,就连在终点线前观望的鬼冢教官都被他的异样惹来了目光。松田阵平在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声中,转过身,一时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推断还是他的妄想——

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初崎千鹤说那句话的时候,不止是表达自己送松田阵平回警校的意思?

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种可能,松田阵平当时没听出来他话里藏着更深一层的意思?他是不是在对松田阵平隐晦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是不是希望在他离开的那一天,松田阵平也能来送他一程?

如果是真的……

那初崎千鹤可能真的还在那里。

松田阵平身形不由自主地顿了一瞬,但那也只是一瞬而已——下一秒,他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突然迈开双腿,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在向远方奔跑,将所有的风声抛在脑后,连鬼冢教官怒气冲冲的一声“松田阵平你给我回来!”咆哮都不顾了。他竭尽所能,用最快的速度在奔跑,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到了萩原研二说的地点,也是在将近十分钟后了。

汗水彻彻底底地浸透了他的脊背,松田阵平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墨镜早就在刚才的一路狂奔中丢在了警校的不知道哪个角落。他抬起头,视线像是鹰隼般扫过附近的每一处,视野尽头没人便立即直奔下一个地方。但“附近”这个词实在太笼统,松田阵平根本不知道具体划分在哪里,只能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应该过去了很久,下课铃声在警校的校园里响起,教学楼里挤满了出来的学生——

可是他还是没找到初崎千鹤的踪影。

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许多人从他身边走过,投来好奇的目光,天边的夕阳马上就要沉下地平线,黑夜马上就要淹没整个校园。

——是他的妄想。

有块石头重重地落了下来,好像要将他整个人砸得四分五裂。松田阵平随便抹了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找一遍——他的内心还有个微弱的声音,告诉他是因为没有具体地点,再找一遍说不定就能找到。

哪怕他已经快将这栋教学楼附近翻过来了,甚至恨不得将警校校园每一寸土地都翻过来找一遍。但他还是固执地迈开步伐,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心里那声音也越来越轻,轻到连他自己马上都要听不见的时候——

奔驰沉闷的发动机声忽地从远方传来,与松田阵平擦肩而过。松田阵平下意识循声望去,旁边的那条柏油路上,一辆熟悉奔驰的车灯正在闪烁。

分明隔着这么远,却好像也能刺痛他的眼睛。

奔驰车内,初崎千鹤面无表情地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在警校不管怎么说,他的安全都还算是有保障的,跟着他的保镖少,公安也不会有太多意见。但今天离开警校的转移不一样,初崎千鹤即将前往政府的某个秘密研究基地,公安派了好几个人过来,还有一些便衣警察在警校外等着。

他一向不喜欢太多人,此时也没什么和别人闲聊的欲望,只单手撑着头靠在车窗边。他不说话,别人自然更不敢说话,奔驰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向前开去。只是不知怎地,初崎千鹤贴着车窗玻璃的手忽地顿了顿,仿佛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穿过了贴着防窥膜的冰冷玻璃,手上的肌肤为之一烫。这感觉对于初崎千鹤来说不陌生,与此同时,负责开车的保镖小心翼翼地问:

“初崎先生,后面有人在追我们的车,”他说,“您看是不是上次您让我开车送回来的那位——”

初崎千鹤抬起头,望向后视镜,瞳孔不由为之一缩——

晚风卷着尘嚣掠过葱葱郁郁的树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洒在奔驰车后的柏油路上,后面那些教学楼越来越远,都逐渐缩成一个个视野尽头的小黑点,但在路上奔跑那人的面容却依旧清晰,丝毫没有因为奔驰车还在继续向前行驶而模糊哪怕一分。

“……”

保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这种情况,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开口:“初崎先生?我们现在应该……”

应该走了。

本来早就应该走了,但之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初崎千鹤在行李收拾好路过一幢教学楼的时候,忽然提出想进去看看,想旁观警校的学生们上一堂课。保镖只好在向上面请示过后,答应了初崎千鹤的要求,等到这堂课结束再让初崎千鹤转移。

“……”

初崎千鹤凝视着后视镜里的身影,还是没有开口。

“——您只是出所有理论课的试卷吗?初崎教官?”

“因为比起这个,更想和初崎教官说晚安。”

“对不起,让你第一次听到我的心意,是在我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不是因为我了解你。”

“如果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就不会让我等很久。”

过往的所有记忆如电影般在他眼前一幕幕播放,其余一切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唯有主角与后视镜里还在追着奔驰的人影逐渐重合,在仿佛被雾气萦绕的世界里格外鲜明。

夕阳终于坠下地平线,那最后一点余晖也被吝啬地收走,校园里的路灯似乎格外迟钝,还没来得及亮,只有奔驰背后的车灯沉默地笼罩着松田阵平。

由于是在校内行驶的缘故,奔驰开的速度并不快,所以松田阵平能追得上。但奔驰毕竟是不知疲倦的车辆,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速度,长久下去,人的体力总会到消耗殆尽。更别提松田阵平的状态从一开始就不算好,他在跑过来和寻找初崎千鹤这两件事上已经消耗了大部分体力,现在还能强撑着追车,不过是因为某种东西一直在死死支撑着他不倒下罢了。

“……我知道。”初崎千鹤终于开口,“走吧。”

保镖闻声踩下油门,奔驰车骤然提速,他忍不住向车后座瞥了一眼。只见初崎千鹤仍然保持着单手撑着头靠在车窗上的姿势,闭着双眼,这应该是个很闲适的动作,但从那绷着的手臂看,保持得似乎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

他收回视线,转动方向盘,这时却听见初崎千鹤突然开口:“把车窗锁开了。”

奔驰车提速轻而易举,但松田阵平的步伐已经越来越沉重了。哪怕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此时确实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强弩之末,无法再像之前一样追上奔驰车了。

他的身体精疲力尽到极致,但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从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奔驰车,仿佛他的目光能穿透防窥膜,在玻璃上一遍遍地描绘初崎千鹤的轮廓,

松田阵平的喉结滚了滚,他想说话——可他从一开始追车的时候就不怎么发的出声了。在之前那样消耗体力的情况下,他能追上奔驰已经算是个奇迹,更别提呼喊了。松田阵平试了半天,最终也只是在喉咙里挤出了一句:

“千……”

但根本没人听得见。

奔驰越来越远,松田阵平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可就在这时候,校园里的路灯终于亮起,刹那间照亮了这条柏油路,周围的一切也变得清晰了起来,松田阵平愕然睁大了眼睛——

路灯将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奔驰降下了右后方的车窗,风呼啸着涌了进去,卷起了初崎千鹤漆黑的长发。

无论是身体的疲惫,纷乱的思绪,还是已经道来的离别……一切在此刻远去,什么都不剩下了,松田阵平的世界里仿佛只有那被风卷到车窗外的发丝。

可奔驰车开得太快,转瞬便彻底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也消失在了松田阵平的视野尽头。

车里,初崎千鹤随手将被吹至车窗外的长发拢了回来,关上车窗,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仿佛刚才只不过是想开窗换换气。一路上都很安静,直到保镖接了一通电话,接完后对初崎千鹤恭恭敬敬地道:“初崎先生,内阁的那位部长等您一个小时了,他的意思是直接到基地去见您,不用麻烦您去他那里一趟,您觉得……?”

“……”

初崎千鹤没回答,依旧望着东京的霓虹。良久后,他才开口,很轻地说了句保镖无论如何都猜不透玄机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等人。”

他还以为没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