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想让你活过来,其中的原因也有种种。不得不说,我对成功的偏执占了非常大的一部分,但我没有办法否认一点,在你死后,我对你产生了一点私心。
我分析过这种私心的组成,大部分是出于我对自己实验品的占有欲。诚然,除此之外,确实存在着一点别的什么。也许如果有以后的话,会逐渐衍变成不一样的感情,我也难得不想再追根究底。因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追根究底下去不会有其他意义,只会徒增烦恼和困扰,让我在最后一刻分心,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容我分心,我没有人可以依靠,但凡出了一点差错实验都会失败。
我不是为了实验失败才选择你的,所以我决定悬崖勒马。”
“……”
松田阵平愣住了。
信纸上的字迹清瘦又苍劲有力,一如他本人。松田阵平光是看着这张信纸,都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那个人在他沉眠的时候,独自坐在灯前书写的模样。写这封信的时候,初崎千鹤还是不会有什么表情的,面上仍是淡淡的,但笔尖所书写的字字却是他永远藏在波澜不惊的面容底下的真心。
鬼使神差的,松田阵平忽然想到——
那时候我应该睡在他的身后。
不过也会从沉睡中惊醒,松田阵平抬眼望去,只看得到初崎千鹤那被灯光柔和了的轮廓,但他当时所求不多,半梦半醒间看一眼他的背影,便会心满意足地再次陷入沉睡,任咒力修补自己。
所以他也从未想到,那个他以为只能永远注视着背影的人,正背对着他,沉默地在纸上用字迹描绘他的轮廓。
“就我个人而言,实验的成功高于一切。虽然以我为时间轴可能会永远失去一段建立稳定关系的机会——想必如果一切重来,我们之间应该不会如现在这般,我也依然不会渴望去建立任何稳定的情感关系,但这对我来说无伤大雅。我纵然没有这些,也能继续当我的教授,也能继续做我的研究。然而,如果一切不重来,你可能会永远保持咒灵这样的形态,人不人鬼不鬼,咒灵不认为你是同类,人类也不认为你是同类。这一切是我个人的失误,于你而言,不过无妄之灾。
所以,这段只存在于旁人口中的关系,和实验的成功相比,不是那么重要,更不是必需品。”
“……”
病房里只有松田阵平忽然顿住的呼吸声。
语言很难描述他此刻的心情,他很容易想象又无法想象初崎千鹤写下这几句话时候的表情——因为想必初崎千鹤就算这个时候应该也是没什么表情,也因为很少有人能看透初崎千鹤那双永远覆着霜雪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永远覆着霜雪的,仿佛断绝了底下的一切萌芽和生机,也掩埋了所有可能破土而出的情绪。其实这对初崎千鹤而言应该不算陌生了,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手起刀落,无情地斩断和旁人的关系。过去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如此,也始终如此,面对中岛敦和夏油杰都是这么做的,难道面对还没有前两位陪伴时间长的松田阵平就例外了吗?
松田阵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放置一旁,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包烟。
香烟点燃,松田阵平慢慢地抽着烟,烟雾让他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
其实他应该是为自己难过的——始终如一的坚守、毫不犹豫的站队甚至是违背世界的逃亡,到最后换来的还是被割舍。这要比从始至终都没有希望更加让人难以接受,尤其是在他如今已经完全接受脑花的说辞,初崎千鹤对自己完完全全的只有利用的情况下。但他只是沉默地抽着烟,占据他脑海所有的只有一件事——可是初崎千鹤怎么办?
这个始终选择割舍自己所有情感的人,这个在所有抉择上都将自己的情感放到可割舍那一端的人,这个最后甚至都不回头看他一眼,就转身走入大海的人。
难道初崎千鹤真的没有想过拥有大多数人那样值得珍惜的关系吗?难道真的要让初崎千鹤永远孤身一人吗?他活过来了,研二也活过来了,看似圆满了,那初崎千鹤呢?他怎么办?
他真的完全没有厌倦这种所有人都想将他拉下神坛的日子吗?他真的完全没有厌烦每天结束工作后只能回到冰冷的宿舍,日复一日单调枯燥的生活,直至一生结束吗?
一个人硬生生地成为时间轴,真的是完全没有代价的吗?
与之前看到信纸的疯狂颤栗不同,想到这里,松田阵平拿着烟的手微微发抖。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赌上性命让自己变成咒灵,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冲进领域之中,在千刀万剐中第一时间将安全港的范围只笼罩初崎千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绝望之中从脑花的不断打击里想到拖延时间的办法,让生来便是为了防御的安全港为了保护初崎千鹤变成无比尖锐的矛。
他明明有那么多勇气,但此时此刻,别说拿起那张信纸,他连再看一眼都有点不敢了。
如果他不看会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这封信能被送到自己面前,还有那奇迹般的一幕,说明了肯定是出自于初崎千鹤之手的。初崎千鹤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这封信是写给松田阵平的,他就不会多看一眼,可能根本也不关心……
……那么这封信里最后的那几行字,会就这么被时间和灰尘永远埋葬。
然而说不定还写了点什么别的呢?万一写了成为时间轴的副作用呢?如果没人知道副作用,那初崎千鹤怎么办?
松田阵平摁灭了烟头,靠在病床床头半晌,终于颤抖着伸出了手,拿起了信纸。
“我写信给你,不是希望你对我抱有愧疚,只是告诉你应该知道的真相。当然,如果你没看到这里,其实也没有关系。因为我所做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告诉所有人,现在的我知道时间倒流的实验成功已经足够了。”
松田阵平的呼吸暂停了一瞬。
初崎千鹤居然连他可能看不下去这种事都料到了……那他当初写下这封可能都不会有人看完的信的时候,究竟会是什么心情?初崎千鹤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对他抱什么期望?是不是因为他太过弱小,所谓的安全港对初崎千鹤而言,也不是真的安全港?
他天真自大地以为自己是保护初崎千鹤的一方,结果自始至终,他才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从来没有死去,死亡并不可怕,于我而言,是全新的开始。我没有设想过重来以后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但我应该会有很多的时间。因为成为时间轴本身后,我的生命会很漫长,衰老速度也会减缓。
严格来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当然,我也不是咒灵。如果论物种,我可能比之前的你还要更人不人鬼不鬼。不过对于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甚至还能攻克更多遥不可及的目标,去做各种异想天开的实验。
时光倒流只是我其中之一的科学实验,而实验品是你。”
点滴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完了。
夕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地平线,东京迎来了漆黑的漫漫长夜。松田阵平没喊护士,机械地给自己换了新的点滴,郑重地将信纸折好,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尽管他已经记下了信纸上的每一个字。
也许这就是结束了,也许初崎千鹤从决定的一开始就想过这样的现在,也许他留给松田阵平的选择就只有接受。松田阵平因为对他的担忧才继续鼓起勇气看信,可他在信的最后,甚至还不留情面地指出了如今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
也许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当初松田阵平是咒灵,初崎千鹤是人类,因为自身的不稳定,松田阵平的时间不长,只能在这世上消磨一段时光,而这段时光对于人类的一生来说太短;而如今松田阵平是人类,初崎千鹤却成了时间轴,初崎千鹤的生命会很漫长,还会遇到很多人,人类的生命对于时间轴来说多短啊,松田阵平只能陪伴他短暂的一程。
松田阵平伸出胳膊,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但他因为某种缘故,一直没有开病房的灯。黑暗淹没了他俊秀的侧脸,然而也给他提供了某种奇异的力量。几秒后,他将手机开机,轻轻吸了口气,没有看随着开机涌来的短讯,而是点开了一个通讯录上的名字。
——就算是短暂的一程也好。生命短暂从来不是件可怕的事,因为生命短暂就犹豫不前甚至借此说自己束手无策,才是最可怕的事。
当年的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短暂吗?难道不知道自己身为初崎千鹤强行留在世间的咒灵,哪怕有着从某种意义来说绝对防御的术式,松田阵平的咒灵本体实际上也无比脆弱,随时都可能会崩溃。但就算如此,当初崎千鹤站在组织的实验室里,垂眸看他,问他要不要一起走的时候,松田阵平还是没有犹豫。
——哪怕他理智上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会真正地从世间消失,可事实上,他还是跟着走了。
松田阵平拨通了电话。
“嘟嘟”两声后,没让他等多久,电话那边就接通了。
-
初崎千鹤离开横滨了。
这消息一出,不仅港口Mafia和武装侦探社懵了,就连异能特务科自己接到消息时也是懵的。土著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后知后觉接到消息血压直飙一百八和在北海道快乐钓鱼一礼拜的种田长官了。初崎千鹤的离开是毫无预兆的,他刚刚将战后乱糟糟的异能特务科一手收拾完毕,也建立起了一系列制度,异能特务科近期工作效率高得令内阁落泪,正准备给初崎千鹤发奖金。结果奖金到了,人没了,其他人都傻了,中川要哭了。
因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去询问身为初崎千鹤助理的中川——而中川也被初崎千鹤蒙在鼓里,走都没和他打声招呼。中川不知道,初崎千鹤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内阁继续打工下去,研究完“书”知道真相以后,自然就当起了甩手掌柜,毫不犹豫地回了东大。在横滨当然也不是不能接着研究,只是怎么说都没东大清净,呆在横滨还能继续处理事务。
虽然少了初崎千鹤,异能特务科也依旧照常转,但内阁请来他,肯定不是单纯为了借他的名字镇一镇横滨那些异能力者的,这人不在怎么都说不过去。然而当内阁联系上已经坐上列车的初崎千鹤的时候,初崎千鹤面对内阁小心翼翼的提问,连眉都没挑一下,只是问:“我有说我不回去吗?”
“……”内阁派来的人先提前吞了颗降血压的药,接着才敢继续:“那那那那您什么时候回横滨?”
初崎千鹤面无表情:“研究做完的时候吧。”
内阁:“……”
这下血压得飙二百五了,请问这和永远不回去有什么区别?谁不知道初崎长官永远热衷挑战未知领域?
“我也不是一直在做研究的。”初崎千鹤沉吟片刻,终于出声解救了快进icu的内阁官员们,“偶尔有空当然会回去看看,这不是挺好的?”
内阁:“……挺好的?”
初崎千鹤嗯了声:“听说从前每次横滨出事,港口Mafia的那位重力使都是在出差,别人都特地挑他不在的时候下手。那么现在,想闹事的人得提心吊胆地猜我什么时候会回横滨,这难道不好吗?”
内阁:“……”别说,居然还有点道理。
初崎千鹤平淡地:“别说现在交通那么发达,东京到横滨就这么点距离,你以为日本很大?更何况,中川不是都留给横滨了吗?这么好用的助理可不多了。”
内阁:“…………”
完蛋,居然被说服了。
事到如今,在初崎千鹤离开横滨这件事上受伤最深的只有中川。这位可怜的生物科学博士当年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以自己出类拔萃的神经病特征吸引了初崎千鹤的注意力,就算白打二十年工也因为东大校长掏私房钱办的包年健身卡留了下来。谁知道,这只是他被初崎千鹤压迫的开始。
“虽然我是东大毕业的生物科学博士,全横滨现在我文凭最高,比港口Mafia首领都高,但不说这是跨专业的,我还是个普通人啊!”中川悲痛欲绝地捧着比他脸还大的大列巴,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又不是什么异能力者,怎么能让我一个普通人来处理异能特务科的事务呢?”
“……”坂口安吾沉默了一瞬,委婉地问:“那你比较想给初崎长官打下手吗?”
中川:“……”
中川仰望天空三秒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异能特务科的事注定要有人来背负,看来只能是我了!麻烦坂口君再帮我拿一根法棍!”
中川的这点心路历程,初崎千鹤就算不在现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根本就不担心中川不愿意。现在的异能特务科已经建立起完善的制度,如果事事都要他亲自过问,那异能特务科的专员都可以打包滚蛋了,真要决定的事其实没那么多。而且现在的横滨,除了异能特务科之外,出了事不是还有武装侦探社和港口Mafia么?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下了列车。
初崎千鹤离开的时间严格来说不长,只有一个月多一点,东京不会因为这点时间发生沧海桑田的变化,这座城市依然繁华热闹得如同他离开前的每一天。然而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初崎千鹤站在热闹的人群中,却像是自成了一个小小的、封闭的世界。
所有的插科打诨都与他擦肩而过,所有的奇闻轶事在他身边截然而止,所有的男女老少都下意识地不敢上前。他垂着眼,步伐没停,只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忽地觉得自己在这个喧嚣的尘世中莫名突兀。
这就是初崎千鹤一直以来的人生。
好在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人生,早就已经把这样经年累月的孤独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东大那边没接到他要回来的消息,自然也不会派人来接,所以初崎千鹤是独自一人回到东大校园的。保安当然不可能不认识他,然而压根没想到他会回到这里,初崎千鹤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宿舍。
东大校园里的人要比东京街头少,只是仍然没有人敢上前搭讪,甚至连句问候都不敢,大约是觉得初崎千鹤距离他们太遥远,只敢站在远方窃窃私语。不过从前敢搭讪的那些人,大多也都抱了别的什么心思,如此也挺好。
初崎千鹤就这么一路走到自己的宿舍前,视线随意一瞥,却无意中发现了什么,始终平静的表情终于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只见宿舍门口的那株樱花树下,一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的人站在那儿望着宿舍楼抽烟。隔这么远,又是背对,初崎千鹤视力再怎么出众,也无法单凭背影就认出来到底是谁。但是当他以为是某个路人,正要收回目光时,那人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在他收回目光的前一秒转过了头——
忽然一阵风吹来,数不清的叶子从枝头飘落,与此同时,东大校园响起了下课铃,远处隐隐传来学生们的喧闹声。但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悄然远去,初崎千鹤看到了松田阵平。
和宿傩脑花的两次对战中,松田阵平受的伤都不小,即便有小型的反转术式兢兢业业地工作,那些内伤也没有这么快能恢复完全。松田阵平整个人似乎看上去比之前要瘦了一些,面色也要更加苍白。照理说就算出院也该找个地方好好调养,但从他鞋边的那些烟头来看,松田阵平显然没有这么做,而是在初崎千鹤的宿舍楼底下就这么等着,哪怕初崎千鹤可能不会回来。
初崎千鹤望着他,一言不发。
“……”松田阵平显然没想到他居然会回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错愕地望着他。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以至于半天都组织不出语言,对旁人再不羁的松田警官在面对初崎千鹤时候也改不了手足无措的毛病。半晌后,一直燃烧着的烟头猝不及防地烫到了他的大拇指,他才如梦初醒,惊慌地摁灭烟头,举起双手道:
“不抽了,以后都不抽了。”
初崎千鹤:“……”
“……还有,”松田阵平慌乱地挠了把自己的卷毛,“地上的烟头,我每天都会自己清理干净的。”
初崎千鹤:“……”
他没说什么,向前走去,在经过松田阵平身边的时候没有停留,更没有回头。风吹起他垂在背后的长发,脊背永远挺直却孤独。眼见着初崎千鹤就要走入宿舍楼,松田阵平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告知初崎千鹤一些事的机会,追了上去:“初崎长官!请您等一下!~”
初崎千鹤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想说什么?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身为时间轴的您,会逐渐表现得和周围人不太一样,您的生命会很长,容貌也不会有很多改变,如果不提前做准备,很可能会被其他人发现异常,我来是想告诉您这件事。”松田阵平声音不高,但目光是很坚定的,“除此之外,我已经提出了申请,我想守护您。”
初崎千鹤不解地拧起了眉心。
他即使再缺乏感情经历,也清楚感情一事不能强求,需要知难而退。他自问之前的拒绝已经算得上是很不留情面,却还是不知道松田阵平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他的声音里透着很轻的恹恹:“为什么呢?”
然而松田阵平的回答却在初崎千鹤的意料之外:“……因为我的生命很短暂,尤其是对您来说。”
初崎千鹤终于回头了。他意外地发现,分明是在说一句最无力的话,但松田阵平的语气是很轻松的,仿佛这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我想用我剩余短暂的一生,来为您做点什么。”
松田阵平注视着这张熟悉的面容,顿了顿,眼里带着某种炙热的恳求,连带着目光也变得滚烫了起来。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笑了笑,声音混在风里:
“什么都好,只要不再让您面对危险时,再独自一人。哪怕我力所不及,也会挡在您的身前。”
“就算到最后,您容颜依旧,而我垂垂老矣。”
松田阵平很轻地眨了下眼睛。
不论如何,你都是初崎千鹤。未来的你拯救了现在的我,未来的我想守护现在的你。
就算我什么都等不到,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只要我在世间的最后一眼能看到你,便已经是最好的回馈。
“……”
似乎是松田阵平的目光太滚烫,初崎千鹤眼里覆着经年的霜雪终于融化了些许。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过了会儿才睁开眼睛。
他平静地望着松田阵平,突然问:“你是觉得我没法攻克长生不老吗?”
松田阵平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