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将近百亿的人,人与人之间能相遇的可能本就渺茫。而在相遇后分别,重逢会比相遇更难——因为相遇之前不认识彼此,也自然不会有任何希望;但相遇过后,期待会将等待拉得无比漫长。
而哪怕终于等到了即将重逢的那一刻,也会有许多阴差阳错,甚至可能对面不相识。
即使弟弟对于初崎千鹤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一生亲缘关系单薄,所在乎的人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但他生命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教导着他不能离在意的人太近,要保持着一定距离,即便他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游刃有余,也会害怕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尖刺勾破那几个人的伤口。
因为他和许多站在这样高度的人都不一样,他从小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保持着绝对的理智,在鲜花和追捧中不会动摇半分。也因此,他明白自己是做不到永远将身边人护得密不透风的。
既然做不到,那不如干脆利落地选择远离。
但他并不是生来就无坚不摧的,更不是生来就什么都不会记挂的,偶尔也会有忍不住回头动了妄念的时刻。但那时那刻,听到中岛敦客气的拒绝,哪怕是隔着电话线,最后的一点妄念也都破灭了。
他闭上了眼睛。
惨白的月光照在他年轻但沉默的脸上,无数童年时的记忆纷至沓来,让那一向承载着海量知识并精准运转的大脑难得出现了片刻的空白,甚至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院长的声音又浮现在他的耳畔:“他还小,记不住人,很快就会忘记的。”
会忘记的。
理智已经彻底成了初崎千鹤这个人的一部分,所以哪怕有片刻失声,没过多久,他还是重新找回了自己组织语言的能力,平静地祝贺电话那边的人一句生日快乐。
他也平静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墙上漆黑的影子吞噬了那一瞬所有的妄念和期待,孤独安静地矗立在他的身后。初崎千鹤睁开眼睛,挂在天边的月亮映在他漆黑的眼底。他挂断电话后静默了会儿,转身离开了这个小房间,披上了永远不会变的白大褂,孤身上路。
而第二天,这间房就被挂上了房产中介,尽管那时候初崎千鹤已经不缺钱了。在此后多年,哪怕初崎千鹤的年薪早就足够支付起东京昂贵地段的房屋全款,甚至还多的是人想送他世界各地的资产,但他也从未替自己打算过,在东大当教授时住宿舍楼,在横滨当异能特务科长官时干脆住在办公室后面的休息室里。
或许这是命运对他的某种暗示,也是某种预言,无论哪里都不会成为他的避风港,他也不应该在某处停留,更不能被牵绊脚步。
他终将一人面对千军万马。
……
“所以,”武装侦探社里,泉镜花趴在桌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中岛敦说:“你上辈子在重新见到过他的时候,完全没有认出来,就连声音也没有认出来?”
中岛敦苦恼地用头一下一下撞着桌板:“也不是完全没有认出来吧……”
泉镜花歪了歪头:“那为什么?”
“但我总不能和他说你好,你和我梦里哥哥长得很像,声音也很像吧?这真的不是什么变态新型搭讪的手段吗?”中岛敦更苦恼了,“就算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通缉犯了,可也没办法掩盖他之前是个怎样的人啊——总感觉离我太远了,如果说他是我哥哥,我那时候都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泉镜花:“……”
站在中岛敦的角度,其实很好理解/.52g.G,d./,谁不会做梦首富其实是自己某个未曾谋面的亲戚呢?但谁又会把梦带到现实里来,冲到首富面前喊其实我是你的家人?
而站在初崎千鹤的角度,那就更好理解了——这个弟弟都已经不记得自己了,虽然没有上学但是加入了武装侦探社,
“……”太宰治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只是这样还是很奇怪,既然初崎千鹤能屡次越过各种障碍,为什么到最后就自杀了呢?他的自杀有着什么隐情?
但世界上除了初崎千鹤自己外,还能有让初崎千鹤自杀的人吗?
毕竟这个人看着清冷易碎得像玻璃,实际上又比谁都坚韧,太宰治不认为通缉犯对初崎千鹤而言会是什么绝望的路——费奥多尔还是通缉犯呢,还不是照样蹦蹦跳跳?再说了,就算他是通缉犯,也多的是想招揽初崎千鹤的人。
“除非他想用自己的死亡来做什么事咯。”
太宰治猛地侧过头,望向突然出声的江户川乱步。江户川乱步正抱着自己的零食保险箱晒着太阳,惬意餍足得像是四肢瘫在椅子上晒阳光的猫。江户川乱步拆了一包薯片,没理会武装侦探社其他人突然投来的目光,自顾自地说:“别人杀不了他,他又没想不开,肯定事想做什么事。”
中岛敦整个人都懵了:“啊?”
“乱乱乱步步先生,”他结结巴巴地道,怎么想怎么难以置信,“初崎教——长官能用他的死做什么事啊?他活着不是更有价值吗?他做出了那么多发明?”
泉镜花被江户川乱步塞了片薯片,嘴巴都被塞满了,没法应和,只能鼓着脸点点头。
太宰治却想到了什么似的,眯起了眼睛,沉吟不语。
在周围人一头雾水的目光中,江户川乱步不动如山,游刃有余地嚼着薯片,没有回答,只是轻描淡写道:“可能他觉得死了会更有价值。”
“……”
武装侦探社的其他人看起来更困惑了。
太宰治没有立刻出声。
太宰治静静地看着江户川乱步背后的影子,谁都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什么,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良久,太宰治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叹了口气,问道:“那他应该已经成功了吧?”
武装侦探社其他人:“?”
什么成功?什么时候太宰治和江户川乱步能不说谜语?
窗外的阳光将武装侦探社空气里的每一粒微尘都映得清晰可见,江户川乱步靠在椅子上,微微睁开了眼睛,碧绿的眼眸扫过武装侦探社里的每一个人,闭上眼后耸了耸肩:“成功了。”
武装侦探社其他人:“???”
为什么他们能一句话都听不懂啊?能不能说句人话啊?
中岛敦还在试图理解,尽管他的大脑已经快被烧焦了:“可是初崎长官上辈子的目标不是要复活松田阵平吗?不是起死回生吗?但他死的时候松田阵平不是也消失了吗……”
说着说着,中岛敦猝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忽然缩了一下,喃喃道:“不对。”
“现在的松田阵平……”他怔愣地看看江户川乱步,又看看太宰治,“不管怎么说,都是活着的。”
武装办公室内的空气凝固了。
-
异能特务科。
无论是有关费奥多尔的处理、或是灾后横滨的重建、外国对于日本新出现顶尖异能力者的试探,异能特务科最近的工作量十分繁重,不单专员跟个陀螺似的不停转,连带着本就削瘦的初崎千鹤都清减了一圈。
初崎千鹤的才能的确不止在科学方面,在权力的运用和制衡上也是天赋异禀的,只是他对后者从来都不甚感兴趣。但他既然接受了内阁某种带着暗示的交易,自然而然的,也会接受异能特务科长官的一系列事务。
所以有关“书”的研究一时半会儿没有进展,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与费奥多尔的狂热不同,他注视着“书”的目光始终是平静的——完全看不出来他曾经也因为“书”思考过另一条路,也完全看不出来他因为“书”会答应日本内阁的请求。
“书”储存在初崎千鹤的办公室里。这位新任的异能特务科长官在自己专属的办公室临时搭建了一个完全封闭的密室。除非来人和初崎千鹤一样拥有分子重组的能力,或者直接把办公室强行炸开,否则是绝对进不去这间密室的。
墙外传来中川小心翼翼的询问:“长官?”
初崎千鹤连头都没回,他背后的部分金属墙自动分解,一扇刚好能供一人通行的门出现在了中川眼前。无论目睹初崎千鹤的异能力多少次,他还是会为这类似造物主的异能力怔愣几秒。他抱着一堆文件推开门,低声请示:
“这些文件需要您过目,还有……”他顿了顿,还是说,“您之前说的招聘停车场收费员有人来报名了,但来报名的人有很多,而且都不是一般人。”
初崎千鹤仍然望着“书”,似乎不怎么在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不是一般人?”
“对,有港口Mafia的芥川龙之介先生,武装侦探社的中岛敦先生,还有之前跟您一起来横滨的……黑泽加先生,”中川说,“咒术高专和警视厅那边虽然没有派人亲自过来,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中川说到后面,语气有点悲伤。
初崎千鹤瞥他一眼:“?”
中川语气更悲伤了:“但是他们看上了我的位置!”
初崎千鹤:“……”
“不过长官您放心,我知道他们不管怎样都是因为想接近您,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中川话锋一转,“所以我设置了一场考试——尽管这次招的只是停车场收费员,但是考试内容是高数。”
初崎千鹤:“……”
面对满脸“长官快夸我我真的是天才”的中川,初崎千鹤平静地盯了他几秒:“你是想证明和这些人比起来,你的高数没那么差,是吗?”
被初崎千鹤无情戳穿的中川立刻变身哑巴。
“你好歹也研究生毕业了,比港口Mafia首领文凭都要高,比这个有什么用?”初崎千鹤淡淡地道,“如果他们一个都没考及格,那停车场收费员就你去兼职吧。”
中川整个人都懵了:“啊?!”
他没想到自己过来一趟,结果最后坑的还是自己,肩膀上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份兼职。尽管同时拿三份薪水很爽,但中川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和前任长官种田山头火一样英年早秃了,可怜巴巴地试图求情:“那个……长官,你知道的,我一天只有24个小时,就算我用时间转换器都干不了这么多活啊……”
时间转换器?
初崎千鹤整个人忽然一顿,这一瞬有什么东西从他脑里窜了过去。
他在“书”上研究的东西自然是起死回生,这个项目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打下手的中川也没说。突然研究起死回生的原因很简单,初崎千鹤只是单纯地好奇,在旁人口中的“上辈子”、在论坛读者口中的漫画的那个自己——为什么没有研究出来?
其实反转术式已经离起死回生很近了,武装侦探社的“请君勿死”和起死回生也仅仅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之遥里的距离有多长,是个人都清楚。初崎千鹤当然也清楚,然而他平静地盯着“书”,心中涌出了一个疑问——
这个世界的异常力量都那么多了,难道真的没有能起死回生的方法吗?
如果说旁人口中的“初崎千鹤”真的是他自己,怎么可能因为找不到方法就自杀?
这事如果放在其他人身上都说得通,但这事如果放在他自己身上,初崎千鹤自己都觉得可笑。找不到方法就自己创造新的,找不到路就自己开辟一条,绝境永远不会没有破局之法——
等等。
如果“初崎千鹤”其实是找到了破局之法呢?
为这个破局之法赌上性命,才是初崎千鹤一向以来的作风。
有什么东西隐隐呼之欲出。
初崎千鹤闭上了眼睛,面上没泄露一丝表情。过了几秒,他睁开眼睛,吩咐中川道:“考试结束后,让武装侦探社的中岛君过来一趟,就说要面试。”
“?”中川一愣,“面试?”
初崎千鹤却摆了摆手,示意中川退出去,没再多说一个字。
不只中川懵了,得到消息后,被武装侦探社全体按着补了三天三夜高数的中岛敦脑子也是懵的,甚至等他被中川领到异能特务科现任长官办公室的时候,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
中岛敦跑来应聘是自己的主意,其实他也没想过应聘成功,不过是想着能不能看一眼初崎千鹤。再加上初崎千鹤当年打电话的时候,叮嘱他一定要去上学,然而中岛敦最终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没去成,别说高数,现在就算考高中数学他都抓瞎,压根没指望过自己能考上,只是想尽力而为。
他不知道初崎千鹤为什么要只找他一个人面试,办公室黑色的皮质沙发上坐下,听到中川关门的声音,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着初崎千鹤。
初崎千鹤确实很忙。
他戴着平光眼镜盯着电脑屏幕,在键盘上的手就没停过,中川领着中岛敦进来,他也不过是轻轻一点头,表示自己确实已经知道了,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反应。这和中岛敦设想中的兄弟重逢是完全不一样的,以至于中岛敦在沙发上坐立难安,屡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缩在沙发上,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想喝什么就自己倒,我这里还要几分钟。”过了会儿,初崎千鹤突然出声。
他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中岛敦从中根本听不出任何一点情绪,自始至终都很平淡。奇怪的是,初崎千鹤这甚至称得上是冷淡的态度居然安抚了中岛敦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他低下头胡乱地应了一声,乖乖地给自己倒了杯可乐。
如果太宰治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出可乐和果汁是特地为中岛敦准备的,瓶身上还有细小的水珠,显然是刚刚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而这两样饮料,正常情况下,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基本只喝茶、咖啡和白开水的初崎千鹤这里的。
然而中岛敦的观察力并没有细致入微到这个程度,他身边除了太宰治之外,也没有其他拜访过初崎千鹤的人,不知道自己是目前来说的独一例。
也不怪森鸥外之前要阴阳武装侦探社两句,从某种方面来说,中岛敦确实独一无二。
初崎千鹤说几分钟,果然就是几分钟。
三分钟后,他靠在了办公椅上,随手理了理领带,抬眼看向中岛敦。初崎千鹤略微眯起眼睛,记忆里幼小的身影与现在坐在沙发上的男孩微妙地重合了,眼底覆着的霜仿佛有一瞬的松动,但那也可能不过是错觉。
“我找你来是有话要问你。”初崎千鹤沉默了一会儿,第一句话却不是开门见山地直接询问,而是一句很平淡地:“别紧张。”
没人能察觉到这句话底下藏着的微妙。
中岛敦做不到不紧张,张了张嘴,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好。”
不知道初崎千鹤找他有什么事,中岛敦胡乱地想,哥哥会不会对现在的他感到失望?现在他和哥哥差得太多了,也没有完成哥哥的期待,就算武装侦探社的大家给自己上了三天课,但今天他面对高数题的时候还是头晕目眩,一定没考好,哥哥肯定会失望吧?而且他当年接电话的时候,居然没有听出来哥哥的声音,哥哥那时候一定对他很失望吧?
中岛敦越想越沮丧,越想越没勇气,只敢在心里偷偷地喊一声哥哥。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初崎千鹤缓缓地开了口:
“我小时候和你是在一个孤儿院的。”
中岛敦倏然抬起头。
初崎千鹤的语气永远都是那样平静,仿佛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不过我很早就离开了孤儿院,我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你记得这件事吗?你有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吗?”
“……”
中岛敦做梦也想不到初崎千鹤找他来居然是来问这个,心情低落的同时连忙站起来,慌乱地道:“之前我只告诉了我们侦探社的人,没没没有告诉别人——”
“我知道你是重生的,还有上辈子的记忆。”
中岛敦瞬间卡壳了。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中岛敦此时的心情,就连他自己也没工夫整理,然而和失态的中岛敦比起来,初崎千鹤态度还是很平静,不急不缓地问道:“上辈子你也没有和没人提起过吗?确定没告诉过五条悟?”
“……”
为什么问这个?难道他不要我了?
茫然中,中岛敦心里浮出这样一个念头,心里又有个小人在拼命地蹦跶着说——他不是没想要过我,但我当时自己没听出来,没抓住机会,是我自己活该,不是吗?明明来之前就早就想过,如果他不要我该怎么办……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有点忍不住眼泪。
——但即使他忍不住眼泪,思绪乱作一团,感觉心里有什么一直以来制成的东西在无声地崩塌,中岛敦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了初崎千鹤的问题,就像多年前他纵使再贪玩,也乖乖听初崎千鹤的话上床睡觉一样。
他连声音都在发颤:“我……我没有,我上辈子没和任何人说过。”
因为我是看你临死前的背影,我才认出来你是谁的。
那个背影同多年以前,你趁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推开门离开孤儿院时候的背影那么相像,我怎么可能到那时都认不出来?
初崎千鹤将中岛敦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眼底似乎动摇了一瞬。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桌上有纸巾。”
中岛敦整个人一僵,乖乖地去抽茶几上的纸巾擦眼泪。他抽了一张纸巾,视线忽然在可乐和果汁上停了一瞬,刹那间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或许情况远远没有他想的那样糟糕。
办公室里明明是很安静的,但中岛敦的耳边却响起了幼时自己稚嫩的声音:“哥哥,以后我要搭一座可乐城堡,在里面当国王,那样我就有喝不光的可乐了!”
“……你只想要可乐?不想要果汁了?”
“也想要,那就……一半可乐一半果汁的城堡!”
哥哥似乎被他逗乐了,很轻地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脑袋:“爱哭鬼可不能当国王。”
办公室里,初崎千鹤视线平静地从出神的中岛敦身上挪开。
纵使隔了多年,他也不认为中岛敦会对自己说谎。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会多,那么到底是谁告诉五条悟的?如果松田阵平知道估计还能说得通,毕竟他和“初崎千鹤”的关系很微妙,但五条悟……“初崎千鹤”为什么要告诉这个肆无忌惮的人,他和中岛敦的关系?
……或许就是因为五条悟肆无忌惮。
首先,五条悟不会拿中岛敦当人质。其次,五条悟明面上和初崎千鹤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也和横滨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不管五条悟查没查到什么,一旦他肆无忌惮地用弟弟试探初崎千鹤,都会引起现在初崎千鹤的警觉和疑问。
——上辈子的初崎千鹤根本不是在告诉五条悟和夏油杰自己有个弟弟,而是在借他们口,跨过无数时间构成的崎岖山峦,向这辈子的初崎千鹤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