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横滨旧事

雷声震耳欲聋,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横滨下起了暴雨。

横滨这个城市只盛产Mafia,从来不盛产好心人。孤儿院年久失修的吊牌在瓢泼大雨中摇摇晃晃,最终生命被拉开铁门带来的风终结,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砸进了男孩脚下的泥土里。

男孩披着黑色的雨衣,衬得肌肤愈发雪白。他看起来很单薄,比同龄人都要瘦小一点,是常年缺乏饮食的缘故,但五官已经逐渐展露出令人一见钟情的资本了。

他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盯着铁门外,在雨中一动不动地站着,等了很久很久,直到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个撑着黑伞的身影,眼神才有了一点波动。但他没有像正常小孩子那样——见到等待的人便迫不及待地奔跑过去,而是依旧静静地站着,直到黑伞遮住头顶,他才平静地开口:

“你迟到了。”

撑着伞的森鸥外蹲下了身。

孤儿院连水泥路都没铺,雨滴在门前的泥土汇成水泊,他那双私人定制的皮鞋就这样踩在泥里,蹲下身后,价格不菲的外套下摆也沾染上了黄泥,但他全然不在乎,目光在遇到眼前的男孩时堪称柔和。

这其实是一对很奇怪的组合,男孩身上的雨衣廉价破旧,衣着精致的森鸥外却并没有居高临下,而是与他平视,甚至连伞也微不可察地往男孩头顶倾斜了一点。

“抱歉,初崎君。”森鸥外语气真诚。

他略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似乎遇到了什么困扰,声音在噼里啪啦的大雨里愈发显得温和,隐隐带着诱哄的力量:“我临时遇到了一点事,以后恐怕不能来给你上课了。”

“不是临时,这只是你计划里的一环,之前你开始给我上课的时候就已经策划过了这一天。你是我在孤儿院能接触最好的老师,你拥有现在的我得不到的资源,也代表着另一种和孤儿院截然不同的生活。所以你觉得当你表现出要离开的意思,我会忍不住询问你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你就能提出带我一起离开,对吗?”

男孩的音色尚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字句里的分析却冷静又理智。森鸥外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笑容反而扩大了。

“被初崎君发现了,我当初的确是抱着想带你离开孤儿院的目的来接近你的。”森鸥外温和地问,“那初崎君要跟我离开吗?”

“……”

雨滴前仆后继地撞在黑伞上,黑伞在这方寸之地撑起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将孤儿院那生锈粗糙的铁门、残破不堪的宿舍和单一贫乏的食物也关在了外面。

森鸥外嘴角挂着笑容,向男孩伸出了手。男孩垂下眼睛,视线落在他的手掌上。

那是被送到男孩面前,这个新世界的钥匙。

如此近,如此触手可得。

但男孩仅仅注视了两秒,就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森鸥外的眼睛:“你要离开横滨吗?”

“是的。”森鸥外回答。

男孩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太能理解:“我以为你不会离开,你明明……”

明明那么喜爱这里。

“可是我必须离开横滨,你知道异能力战争吗?”

“……”

“本来这该只是世界各国的顶尖异能力者之间的战争,但战火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熄灭,普通人的加入是必然。欧洲许多国家拥有着能以一当千的顶尖异能力者,我们称呼他们为超越者。普通人在超越者面前不过是蝼蚁,但日本没有超越者,而战争已经席卷全球,我必须尽一份力,不然那些普通军人怎么办、横滨怎么办?”

森鸥外的声音一开始还算平静,说到后面却开始激动了起来,如同越来越深的漩涡:“初崎君,你知道你生来就与众不同,虽然还没有展现出异能力,但你要比许多异能力者强太多太多,我教你的知识你从来都不会忘记,现在甚至已经自学到了普通人的大学水平。我有预感,你的异能力一定会不一般。那么——”

“孤儿院肯定不会是你的舞台,而且你忍心什么都不做,忍心不救那些人,忍心不保护你的家乡吗?”

暴雨仍然在下,落在地上的雨滴弹起,溅湿了男孩洗得发白的运动鞋。

森鸥外的眼里带着某种不知名的狂热,但男孩依旧安静地看着森鸥外,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仿佛森鸥外刚才没有说过那些话。过了会儿,男孩突然说:

“但战争只是工具。”

“……”

“就算是顶尖的异能力者,卷入战争这件事也证明了他们只是上层政府争权夺利的工具。”男孩顿了顿,平静地问,“你把自己当成了工具,也想把我当成工具吗?”

黑伞依旧向男孩那边微微倾斜,但男孩却自己主动后退了一步,退出了黑伞所庇护的、淋不到雨的世界,又站在了磅礴大雨里。

仔细看其实能发现森鸥外的笑容有一丝僵硬,可森鸥外很快地就调整好了,注视着男孩良久,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将递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工具?初崎君怎么会这么想我?”

森鸥外看起来似乎放弃了,但他还是蹲在那里,连撑伞的姿势都没有一点挪动过,仍然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只要男孩上前一步,又能回到他的伞下。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起来像个对小辈的冒犯无比宽容的师长:“我好歹给你上了这么多堂课,你怎么会是我的工具,按道理你应该是我的学生,应该得喊我一声老师吧?”

“……”

森鸥外有点苦恼,摸了摸下巴:“不管你以后怎么样,现在都是个小孩,我这个东大毕业的让你喊声老师,也不过分?”

“……”

男孩只是沉默,并不回答。

“算了,没事没事,不愿意喊也没事。”森鸥外站起身,“希望之后我们再见的时候,你能喊我一声老师。”

——之后再见的时候。

男孩注视着森鸥外离开的背影,直到森鸥外消失在路的尽头,孤儿院的门前只有他一个人,他才转过身,向落在地上的吊牌投去一瞥,趴在地上的吊牌立刻分解消失,过了一秒,一块同之前一模一样、连细节和新旧都不差的吊牌,重新出现在了孤儿院的铁门上。

奇迹般的一幕,可男孩的面上没有表情,仿佛这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工具。

尽管没有在森鸥外面前暴露异能力,但他还是因为过人的天赋被森鸥外盯上了。就算已经拒绝,森鸥外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孤儿院已经不安全了,横滨也不安全,是时候找一条别的路。

喊森鸥外老师?男孩无声一哂,走回自己的宿舍,说不定下次再见的时候——森鸥外反倒得喊他一声教授。

男孩的脚步是如此坚定,然而在走到宿舍门前时,男孩却放慢了脚步,最终在门口停下了,迟迟没有推开门。

他沉默着在门口停了许久许久,久到里面早就听见脚步声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幻听,推开门发现是他本人后,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哥哥——!”

枕边的手机不停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宿舍昏暗的卧室里,初崎千鹤睁开了眼睛,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眼前虚无的空气。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这下仿佛才从那个梦里清醒过来,伸手捞过手机,看了下名字,才接通了电话:

“这里是初崎,中川,什么事?”

中川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来,不知怎地,听到他回复后应了一声就开始欲言又止,又像是个结巴。初崎千鹤按了按眉心,看了下手机的时间,确认自己虽然为了救松田阵平连续四天没休息,但这一觉也没睡个天昏地暗,八小时左右,能发生什么事?

初崎千鹤言简意赅:“有事直说。”

中川小心翼翼:“那个,教授……”

初崎千鹤:“?”

“教授,您还记得您把我工资全扣了……所以我没钱充话费了吗?”

初崎千鹤嗯了声,他当然没忘,不过既然没钱,中川是怎么没钱打电话的?

中川:“英俊潇洒的五条先生在健身房帮我充了话费。”

初崎千鹤:“……”

虽然应该是移动支付,但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奇奇怪怪的?

中川:“五条先生把我的健身房年卡抢走,还趁我洗澡的时候顺便把我衣服柜子的钥匙也抢走了……不不不!五条先生明明是帮我暂时保管!五条先生说如果您睡醒的时候我没法把你骗……呸呸呸!五条先生怎么会骗呢?是没法把您请出来和他喝茶,他他他就把我的钥匙和年卡都丢到湖里!”

初崎千鹤:“…………”

初崎千鹤沉默了三秒,撂下冷酷无情的一句:“那就丢吧。”

“什么?!教授,不要啊教授!五条先生我都说了我骗不出来的!”中川焦急地为自己的年卡和钥匙团团转,忽然灵机一动,“有了,教授我现在对你一见——五条先生您不要把我的手机也抢走啊!!!”

初崎千鹤刚想挂断通话,只是手机那头显然已经交接成功,五条悟的声音传了出来,听起来甚至还有些委屈:“我好歹给您投了那么多钱,扔在水里都能听个响,您怎么连个茶都不愿意和我喝呢,教授?”

“而且真的有正事,骗你我再给你签张二十亿日元的支票。”五条悟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不正经,懒洋洋地道,“教授,能不能请你喝杯茶?”

“……这就是你说的茶?”

甜品店里,衣着一丝不苟、浑身难以接近的初崎千鹤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望着正一脸兴奋地同服务员点单的五条悟,半晌无言,等服务员走后才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五条悟严肃地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奶茶,怎么能不算茶呢?”

“……”初崎千鹤懒得同他辩论,开门见山地问:“什么事?”

五条悟的脸上仍然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似乎是随口说了一句:“你知道最近发生在你身边的事有点多。”

“咒术界有些令人烦透了的老橘子,他们其中有一些人认为两面宿傩——就那个附在我学生身体里的东西,宿傩抓你肯定是有原因的,吵得翻天,不过都被我压下来了,警视厅厅长死亡不是小事,凶手的目标又非常明确,直指向你,本来这时候低调点会比较好。”

“但初崎教授又刚刚好研发出了那么多新东西,”五条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可怎么都没法低调啊。”

“……我本来就不低调。”

初崎千鹤静静地凝视了五条悟两秒,平静地开口。

“我一直都是许多人的目标,如今不过是盯着我的人比之前要更多了而已。”

五条悟眯了眯眼睛,嘴角勾了一瞬又放平,指出:“所以这就是你想盯着你的人斗起来的理由?其实你明白这不是最好的方法,对吗?”

甜品店的气氛温柔且甜蜜,音响里的歌声像浸了蜜糖,可在被无数人偷偷打量的这张桌子附近,空气却凝固了。

“我可以不计较那些事,还可以帮你解决这些麻烦,甚至也可以给你更多。”五条悟压低声音,“我是最强,没有人会比我更强,如果你加入我这边,不会再有人敢来烦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最强咒术师的压迫感是很恐怖的,自出生以来就是天之骄子的气场,并且加上他比旁人要高得多的身高,五条悟只要往前倾身,甚至能将初崎千鹤的身体搂在自己的影子里。

然而初崎千鹤无动于衷,只是缓缓问:

“那你有那么多血吗?”

“……”

五条悟挑了挑眉,打量着他:“我想你总不至于做什么实验都要我的血吧?教授,我已经给了您那么多血,现在都还躺在您实验室的冰箱里,还不够吗?”

初崎千鹤无声地叹了口气。

“恕我冒犯,在救治松田警官的过程中,贵校学生表现出的实践操作能力可以证明一件事,他们并不能在实验过程中帮上我的忙。而贵校的家入老师,的确是救治松田警官的主力,反转术式也很奇妙,这点我相当赞同。”初崎千鹤顿了顿,说,“只是……如果我已经发现了反转术式的本质,并且也从家入老师那里学到了怎么应用到别人身上……那么。”

“贵校能诱惑我的只有咒术师的血液,但有谁的血液能比得过五条君呢?”

“至于金钱和其他资源,多得是人想给,并不是独一无二。”

服务员端上了甜品,不明所以地望了一眼——刚才点单时还兴奋不已的五条悟,现在连个眼神都没分给这些甜品。

“……”服务员离开后许久,五条悟才笑了下,“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对我的血液情有独钟?”

初崎千鹤淡淡道:“情有独钟算不上,路边摊和米其林餐厅的区别而已。”

五条悟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思考了几秒,像个小学生一样举起了手:“那米其林餐厅还有个问题,请教一下,初崎教授,您对不久前才救了您一命的松田警官也是如此无情吗?”

“那位是意料之外。”然而初崎千鹤对这个名字都没什么反应,只冷淡看他一眼:“我觉得我对你已经很温柔了。”

“……”

初崎千鹤冷淡五条悟是料到了,但这句话五条悟完全没想到,以至于面部表情空白了一瞬。但随即他又莫名被满足了点男人的攀比心,尽管这个“温柔”是路人听了都想报警的程度。

但这真没办法。

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挨过初崎千鹤这块冰冷铁板的这句话,哪怕从标点符号都冒着冰碴子,语气更是没什么感情,事实更是铁证如山,可偏偏还是会给人生出一种错觉——这块人人都撞得头晕眼花的铁板,唯独为自己柔和了一瞬。

因为他的垂青和偏爱,是世人都渴望得到的东西,世人又偏偏皆不可得。

五条悟换了个话题:“那说点别的事。”

“我和你们校长的关系挺好的,他和我说过,东京大学和横滨大学近期有一次交流机会,你知道所有申请和东大交流的院校基本上都会在对接的时候提出一个请求——”五条悟清了清嗓子,开始装模作样地模仿,“如果可以,我们这边想邀请初崎千鹤教授来我们学校开个讲座之类,当然,如果初崎教授不愿意开讲座,哪怕过来转一圈也是可以的……”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之前的那些邀请你都拒绝了。”五条悟话锋一转:“只是刚好有这么一个机会,据我了解,初崎教授是横滨人,不如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

“就算对和那些人打交道没兴趣,”他语气甚至很温柔,“也可以回去看看弟弟嘛,你说是不是?”

五条悟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过初崎千鹤的五官,想在那上面找到一点异样。

然而初崎千鹤始终面无表情,像是身上罩了一层无懈可击的盔甲,连点引人联想的线索都找不到。他声音平静,像是一颗决定胜负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一切都已成定局:

“你误会了,我没有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