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片狼藉。
萧长荆将锦榻上的小桌等物都拂落在地,他神情癫狂,意识混沌,抱着脑袋正重重往墙上撞。
夏东珠一步蹿上锦榻,双手就将萧长荆的脑袋抱进怀里,使出吃雷的力气制住他。
“殿下,你清醒些……”
萧长荆双目赤红,嘴唇乌紫,早已痛到神志不清。
他下意识里知道是夏东珠,可剧痛让他控制不住疯狂,抱着夏东珠狠狠就往墙上撞。
夏东珠立时感到整个身子都要散架了。
她咬着牙,手法不停,双手连连点在萧长荆大椎风池等穴位,一直向上按揉到百会穴。继而往下从太阳穴,至耳窝的听宫穴又转向大椎风池,直到完成一个闭环的按压。
萧长荆喘着粗气,浑身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随着夏东珠反复地按压刺痛,他神志渐渐清醒,痛楚稍缓,可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头枕在夏东珠腿上,声音柔弱。
“你回来干什么?”
夏东珠飞快除掉他束发的玉冠,一边掏银针一边道。
“殿下头疾来势汹汹,我需要对殿下用针,你忍着点。”
夏东珠说完,捻起银针就扎在萧长荆头顶百会穴。
当初萧长荆为她从‘济世堂’购得一百零八根银针,夏东珠将他的头扎成了刺猬。
她的后背被冷汗浸透,直到萧长荆苍白的脸色恢复正常,嘴唇也呈现红润,她才松了口气。
萧长荆一直闭目,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夏东珠静静地看着他。
窗外的冷风幽幽吹来,她的心也随着柔风而动。
不知从何时起,她心中的不舍竟如此强烈了。
可他却要与夏大小姐成婚了。
前世的命运已经被改变,她也该认清现实,她不是真正的夏大小姐,她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医娘。
她后面所有的使命就是要致萧玉翀和夏西琳于死地,她没资格爱一个人。
她正望着他发呆,萧长荆却缓缓睁开了眼。
那漂亮的眼眸,再不是冷若冰霜的深不见底,而是清澈如稚童,带着最纯粹的本心看着她。
夏东珠与他的目光一触就窘迫地别过脸,手切上他的脉,“好端端的,殿下因何诱发的头疾?”
他知不知道,每一次诱发,他自己都像在死亡边缘徘徊。
萧长荆眸光闪了闪,抿紧了唇,眼光看着她腕子上那一串鲜红的红豆手链。
眼里心里皆涌上悦色。
可他说出的话却带着极度的悲凉,“将死之人,无所谓诱不诱发,已经承受了二十年,多一次少一次,无关紧要。”
夏东珠心头一紧。
“若是殿下同意,我想在殿下大婚前为你做一次银针拔毒,殿下头疾这样频繁发作,不是好事。”
萧长荆却合上了眼,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只淡淡一声,“有心了。”
语气明显地拒人千里之外。
夏东珠无声为他拔下了头上的银针。
她不傻,听出了他的疏离之意。
心里极不好受。
萧长荆慢慢坐起身子,“今日有劳了,回去吧!”
他依旧冷情地赶她走。
夏东珠面无表情,慢慢收起银针,从锦榻上拿起他的玉冠,强颜欢笑,“让我最后一次为殿下绾发吧!”
萧长荆沉默地看着她。
夏东珠这次没有回避,坦荡地与他对视。
她的眉眼极温柔。
萧长荆终于受不住,微垂着头,“多谢。”
夏东珠极认真地为萧长荆绾起发,仔细戴上玉冠,像完成一种仪式般,心满意足。
“殿下要多休息,我这便回去了。”
萧长荆轻嗯一声,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夏东珠转身离开了屋子。
他慢慢移动眼眸,追随她的背影,眼中柔情似水,却再不挽留。
大宝二宝终于跟着福公公又回到锦松苑,二宝怀里抱着一小坛子果子酒,兴奋地闯进屋子。
“娘,喝果子酒。”
屋子里却没有了夏东珠的身影。
二宝一下子拉长了脸,小短腿跑着将整个屋子都找了个遍,依旧没有娘。
她立马红着眼睛看向萧长荆,“舅舅,娘呢?”
萧长荆瞟了大宝一眼,温声对二宝道,“走了。”
“哇……”
二宝瞬间爆哭出来,急躁的跺着小脚,“舅舅骗人,你说娘不走的……”
大宝也慢慢垂下头,眼中失望至极,“舅舅说话不算数,你就要成婚了,娶的不是娘,却又不让我们跟娘走,我恨舅舅。”
大宝说着,将手里的糕点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跑出去。
二宝哭着看哥哥跑走,将果子酒扔掉,急忙追过去,“哥哥……”
福公公也是性情中人,看着两个孩子可怜至极,抹了把发红的眼睛,也质问萧长荆。
“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夏娘子即便做不了正房,做个贵妾也是可以的。她一手好医术,又能为殿下治疾,咱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何必狠心将人一次次赶走……”
听着福公公僭越的抱怨,萧长荆头一次没有生气,反而说道。
“她根本无心嫁人,即便是爷,也入不了她的眼,何必强求。”
福公公一愕,听出了爷话里的意思,好像爷不是无心,倒似夏娘子不愿入王府。
他急忙道,“这世上的女子谁又能拒绝了爷?夏娘子对爷是极不同的,况且外面早有传言,夏娘子都是爷的外室了。现在爷要娶夏大小姐,何不两抬花轿,咱们双喜临门……”..
萧长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想的倒美。”
说完,他不再看福公公,大长腿一迈就跨出房间。
福公公叹息一声,只得慢慢跟上。
大宝二宝正并排坐在一棵隐蔽的大树下抹眼泪。
二宝问,“哥哥,舅舅要成婚了,为何娶的不是娘?”
大宝低着头,“娘是寡妇,舅舅定然是嫌弃,不愿娶她。”
二宝嘟着小嘴,“寡妇是什么?”
大宝似懂非懂,“寡妇就是没人要的女人……”
二宝大眼睛里立马蕴满眼泪,“哥哥,那二宝是不是也是寡妇?没有人要二宝。姨母说,舅舅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要二宝了。”
大宝扭头看她,“等我长大了,就带着你去找娘,你和娘我都要,你们就不是寡妇了。”
孩子稚嫩,根本不懂大人的世界,说出的话却令人泪目。
福公公扒在树后面哭的呜呜作响。
萧长荆走到大宝二宝面前,他负着手,一脸的严肃。
“谁告诉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
他蹲下身,学着夏东珠的样子张开双臂。
二宝看着大宝,大宝看着二宝,随后大宝慢腾腾爬起来走过去,却没有扑到萧长荆怀里。
他小大人一般站在萧长荆面前,认真地问。
“娘说心悦舅舅,舅舅却要另娶新妇,是要抛弃娘了吗?我爹曾说,喜欢就要在一起。”
萧长荆眉梢一动,“她是这么说的?”
大宝重重点头,“是娘亲口告诉我的。”
萧长荆眼里带出了笑意。
二宝却扑过来,奶凶奶凶的,“舅舅最坏了,抛弃娘,还要抛弃二宝,让我们都成了寡妇……”
萧长荆简直哭笑不得,他伸出手刮了刮二宝的小鼻头,“胡说八道,以后若再提‘寡妇’两个字,就不给你饭吃。”
说完,他就温柔地将二宝拉进怀里,又将大宝扯过来,他双臂一圈就将两个孩子抱起来。
“姨姥姥不是告诉过你们,你们是青城王府的少爷小姐,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你们想要娘,舅舅给你们娶回来就是。”
大宝眼睛一亮,“舅舅说话可是算数?”
萧长荆无奈一叹,“算数。”
二宝拍着巴掌笑,“那舅舅娶了娘,我是不是就做不成寡妇了?”
萧长荆咬着牙,真想将她扔出去。
夏东珠强撑着走出青城王府,心中一片灰暗。
其实她应该高兴的,替前世的自己高兴,再不用受蒙蔽受欺骗受羞辱,只要能避开萧玉翀的算计,今生她怎样都值了。
夏东珠正闷头往前走,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疾驰声,马上的男女似乎正在赛马,带出一片欢笑声。
夏东珠急忙抬头,身子本能地往旁边一闪。
四匹马急驰而来,到了她面前却突然停下,骏马骤然扬起前蹄惊嘶,马上之人却轻佻地笑看着她。
“哟,这不是云驰的外室夏娘子吗?”
夏东珠脸黑,瞪着一脸戏谑的三皇子,“三皇子慎言。”
骑在马上的夏大小姐一张红扑扑的脸上皆是笑意。
“夏姐姐,又见面了。”
夏东珠瞧着她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样子,想必青城王妃和夏大将军商议她婚期之事,她并不知晓。
她目光意味地扫着三皇子萧玉骐和夏大小姐,若有所思。
“夏妹妹这是跟着三皇子赛马去了?”
夏大小姐轻嗯一声,“还有郑雪和二哥……”
她话一落,郑雪和夏重明的竣马立即就到了,三皇子冲着他俩得意一笑。
“怎么样?认输吧!本王和夏大小姐先进的城,重明,可虽忘了赌约,你可是要在‘百福楼’摆上一桌的。”
夏重明俊逸非凡,抿着嘴笑,“是我们让着三皇子,三皇子竟然认真了?这京城繁华,除了你,谁敢纵马在城内急驰?有本事咱们到郊外再赛一场。”
夏东珠瞧着二哥与郑雪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她笑意不减,“夏二将军威武,常年驻守北疆,骑术自是一流,我相信你绝对是让着三皇子。”
夏东珠这话偏的没边了。
郑雪捂着嘴笑,“还是夏姐姐眼睛毒辣,我们可不就是让着他。”
三皇子吃瘪,被挤兑的不行,故意转头怒瞪着夏大小姐。
“喂,他们这样挤兑我,你也不替我说道说道?咱俩可是一伙的。”
夏大小姐立马翻白眼,“我二哥的骑术连我大哥和三哥都自愧弗如,胜你还不是小菜一碟?你傲个什么劲。”
三皇子立马憋到脸紫。
夏东珠哈哈一笑,“能看到无法无天的三皇子吃瘪,可真不容易呢!”
郑雪目光瞟了瞟不远处的青城王府,脸上了然地笑了笑,当着夏大小姐的面也不顾忌,直接打趣她。
“夏姐姐这是刚从青城王府出来?是去看表哥了?”
外面都传言,夏姐姐是表哥的外室,不知这事是真是假?不过若是夏姐姐也能入了王府就好了,都是一家人了。
夏东珠闻言不由脸红,她窘迫地瞄了夏大小姐一眼,见她好像没事人一般,瞪着两只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她,似乎也想听到她怎样回答。
夏重明更是带着审视看她。
夏东珠叹息一声,“青城王妃已经与夏大将军在商议殿下和夏妹妹的婚期了,我原本想着将大宝二宝接出来,可是殿下不允,我们闹得不欢而散。”
郑雪闻言一怔,她倒是知道些内情。
“夏姐姐,虽然大宝二宝整天都在姨母面前念叨着要跟你走,可他们毕竟是我表姐李瑾的孩子。你虽救了他们,可我表哥是绝无可能让他们跟着你走的。毕竟,他们若在青城王府长大,自是前途无量……”
郑雪说的极委婉,她没有直言的是,夏娘子的实力怎么能跟青城王府比?孩子跟着她,将来难有出头之日。
夏东珠微微低下头,“郑妹妹说的极是,是我妄想了。”
夏大小姐歪着脑袋极不悦。
“夏姐姐,你说青城王妃已经与我爹商议我和殿下的婚期了?我怎么不知道。”
夏东珠抬起头直言相告,“我方才在青城王府,正好遇到王妃拿着礼部送来择好的几个日子让殿下选。最后殿下让王妃拿主意,王妃为慎重起见,已经去了将军府与夏大将军商量。”
夏大小姐闻言脸色立马难看,“谁要那么快嫁给他……”
三皇子萧玉骐看着她,目光极是复杂,“我陪你去将军府看看,你若不愿,云驰也不能勉强你......”
三皇子话里大有报不平之意。
二人同时纵缰就往前奔。
郑雪叹息一声,看了夏重明一眼,“怎么办?夏妹妹好似还是不乐意嫁给我表哥,到时候若是强迫她上花轿,恐怕会闹出事来。”
夏重明望着夏大小姐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叹。
“现在只能劝我爹将婚期尽量往后推,希望我妹妹能回心转意,你说青城王倾城绝色,全京城的女子都对他趋之若鹜,她怎么就是不喜呢?”
郑雪翻着白眼,“这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瞧着夏妹妹好似对三皇子挺有好感的……”
夏重明脸色一白,立马瞪眼,“你可不要乱说,青城王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到时候将军府又要起波澜。”
郑雪不以为意,“怎么,你们兄弟三个还打不过我表哥一个人?别看他整日阴沉着脸,其实最是豁达,绝不会为难将军府的。”
夏东珠非常笃定,郑雪是极喜她二哥的。她话里话外都是向着将军府呢!
夏重明轻提缰绳,“你休要再搅和到里面,青城王府和将军府如今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绝容不得出半点差错。”
夏东珠暗暗点点头,她二哥性子最是沉稳,智勇双全,甚是难得。
夏重明对着夏东珠拱拱手,“夏娘子,我大哥伤重,还望夏娘子以后多照顾些我大哥。”
他这是什么意思?替他大哥保媒?
夏东珠脸黑,“夏大小姐一手好医术,用不到我。”
夏重明呲着牙笑,“我大哥嫌弃她笨手笨脚,不如夏娘子细心。”
郑雪眼珠子转了转,瞧着夏重明的表情,又看看夏东珠,立马嗤道,“夏重明,你敢挖我表哥墙角?”
夏重明立马收敛笑,“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夏娘子又不是青城王的谁,何来的挖墙角?”
夏东珠是真听不下去了,赶紧对他俩挥手。
“你俩还磨蹭什么?以三皇子性子,止不定得将将军府闹得鸡飞狗跳,你俩是想让二房看笑话吗?”
夏重明和郑雪一听,都笑笑,“夏娘子(夏姐姐),告辞……”
二人纵马离开。
夏东珠望着他俩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气。
如此看来,他二哥与郑雪是郎情妾意。
可在前世,她二哥在云荡山剿匪受重伤,郑府又突遭变故,郑尚书为保住郑雪,匆匆将她嫁给了一个纨绔子。郑雪怀孕后,不慎被推下湖,一尸两命,死的极惨。
今生,她希望他们能功德圆满修成正果。
一定会的。
夏东珠回到医馆,将从夏二夫人那里得来的诊金又偷偷埋起来。
一连几天她都在关注着‘济世堂’的动静,见杜掌柜照样开门做生意,似乎没出任何变故,她一颗心轻轻放下。
五天已过,想必夏二夫人剩下的两千两黄金也到账了。
这一日,蓝姑姑从外面买菜急匆匆回到家,看到夏东珠就大呼小叫。
“丫头,不好了,‘济世堂’被查封了。”
“什么?”
夏东珠脸色一变,揪住蓝姑姑,“娘,你可是看清楚了?”
蓝姑姑一脸的焦色,“我自然是看清楚了,’济世堂‘外围满了人,大家都议论纷纷,说‘济世堂’胆大包天,敢害当今太子殿下,‘济世堂’所有的人都被官爷押走了。”
夏东珠一听,急忙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