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老朽乃是左州人士啊!”
沈玉耀满意了,她等了一中午,就等着这场戏开唱,沈清瑾应该也满意了,沈玉耀甚至看见沈清瑾又满了一杯酒。
左州二字一出,众人哗然。
对于朝廷大多数人来说,去年的那场大水,只不过是这个多灾多难的大国,各种天灾人祸中,微不足道的一次。
哪怕这场大水导致产生流民数十万,亡者数万,甚至一个正四品官员丢了命,数十个朝廷命官贬的贬罚的罚,那也不足挂齿。
大庄多大啊,几个人几十个人,几万人几十万人,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是对于那些痛失亲者的人来说,那是一场永远无法醒过来的噩梦。
在老人的哭泣声中,他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他姓周名荪,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
别看他穿着朴素,形容狼狈,实际上他并非完全的贫民出身,他曾经是一县县丞,身上也是有官职的。
有官职的人,他的老年不应如此颓唐。
但他全家,都死于那场大水中,最后只有他一个脖子以下都入土的老人苟延残喘,若不是他运气好,靠着昔日友人的帮助,可能都无法活着到京城附近,更无法直面天颜!
“苍天有眼,实乃苍天有眼,竟让老朽最后见到了陛下,”
周荪哭的不能自已,可是口舌依旧清楚,这样的人才适合来告御状,不然那种哭起来一个字都说不清楚的,到御前除了会让皇帝心烦外,没有任何作用。
皇帝没时间听人慢慢说,他需要的就是这种上来直奔主题,中间没什么废话,口舌伶俐的告状人。
周荪哭的太惨了,几个心肠软的人都开始抹眼泪,连沈崇都红了眼眶。
“朕知道,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啊,是朕无能,祖宗将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属意朕为天子,朕却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真是愧对先祖啊!”
“父皇,天灾无情,岂能以人力相抗?去年左州水灾,朝廷已经尽力帮扶百姓,比如随兴县县令于靖,他身先士卒,日夜不停的巡查河堤,无奈大水无情,最后被洪水所害。但他救了数千随兴县百姓啊!”
太子说的极为动容,内容合情合理,有效的降低了沈崇心中的愧疚之情,甚至还不动声色的给朝廷官员开脱了一把。
你是过的惨,但跟朝廷没关系啊,朝廷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那老天爷要你家人死,你怎么能来向陛下哭呢?
水火无情,向来如此。
真的是极为不要脸啊,偷换概念的把戏驾轻就熟,让沈玉耀听的在心里不住吐槽。
你但凡刚刚面对“刺客”的时候,有现在的急智,也不至于被皇帝在心底记上一笔。
该冒头的时候比谁跑的都快,不该冒头的时候,又开口比谁都早。
沈玉耀之前一直以为杜高俊贿赂朝廷命官的事情,是沈清瑾引诱,但是现在看来,这件事不一定全是沈清瑾的功劳。
那先下杀手,弄死了杜高俊的势力,不会还有太子掺和吧?
不然真的无法解释,怕死又不想惹事的太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引导话题。
太子的话很有水平,但不代表没人能听明白。
周荪他为官数载,对官场里的道道明白的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他家人都死了,他不会愿意站出来跟太子为敌。
跟一国储君为敌。
但是他的家人都没了,他共患难的老妻,几个儿女,还有他那刚刚成亲的孙子,出生没多久的玄孙。
一家十几口,尽数丧命于洪水之中。
但凡朝廷拨下的钱款,有一半是用在了加固河堤上,他们镇子,也不至于会被洪水冲刷!
“陛下!于靖乃是清廉之官,心系百姓,是个好县令,但不是天下所有县令,都如同于县令一般,若在世圣人!”刚刚坐下没多久的周荪又站起来,砰的一声跪下,不顾膝盖剧痛,他哽咽喊道:“请陛下,为臣做主,诛杀贪官污吏,还天下朗朗乾坤啊!”
这会儿开始自称臣了,用这个称呼,区别他与普通平民,告诉在那里避重就轻的太子,别用一个于靖糊弄他!
大庄有那么多官,左州偌大土地,县令不知凡几,却只出了一个于靖!
于靖能护随兴一地,还能护整个左州吗?
“左州太守杜高俊,截取朝廷拨下修筑河堤之钱款,贪下朝廷赈灾之粮船,四处搜刮无主之财宝,尽数送交京城贵人手中!”
这惊天消息是一个接一个的砸下来,砸的人头重脚轻,两眼犯晕。
太子咬紧后槽牙,强迫自己不要看向底下,敬王坐直身体,如同紧绷的弓,紧张到了极点。
其余人亦是开始疯狂回想,自己有没有拿过杜高俊的钱,拿的贿赂里,有没有一笔来自左州!
但是想不起来,太多了!
为何他们要辛辛苦苦的当官,难道是为了像那于靖一般,两袖清风,死无全尸吗?
当然不是!他们是要维持自己的权力,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所以他们怎么可能身上干干净净,没有脏污?只不过是披了好看的绫罗绸缎,将那些污点一一掩盖罢了。
沈崇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眸色加深,如猛兽捕食时凶狠的目光扫过底下的臣子。
“这就是诸位所说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沈崇想到之前中秋之时,朝臣们送上来的各种贺词,就觉得讽刺至极。
“父皇!天灾不可挡,就算有人浑水摸鱼,那也不能全怪……”
太子不想将这件事闹大,他赶忙开口,想要让沈崇别听那个周荪胡扯,不过他抓重点的能力有些差。
沈玉耀一听这话,就知道完了。
他还不如冷静的去给沈崇分析,说这个周荪一大把年纪,还衣衫破烂,不可能接触到杜高俊那等太守,更没有渠道得知这等秘密的贿赂之事呢。
扯什么天灾啊。
果然,沈崇闻言更生气了,“太子!这是天灾吗?”
皇后的脸色也很难看,她看向弟弟所在的位置,吴国舅面无表情。
太子被皇帝一句话问的不敢吱声。
气氛再次凝结,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不知道眼下有什么破局之法。
沈玉耀抬眼望向对面的沈清瑾,沈清瑾同样是低着头,似乎很是紧张,但看他的身体,分明是属于松弛的状态。
这说明他心情轻松,甚至能说的上是愉快。
“朕的朝臣,朕的太子!好!好啊!”沈崇气的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玉耀都能看出太子估计是牵扯其中,才会跳出来辩解,沈崇这个亲爹岂会看不出?
这份愤怒,多半来源于失望。
就是不知道,他是失望于太子连这点事情的尾巴都扫不干净,导致今日局面,还是失望于太子过于脆弱,不过是个老人状告,就自乱阵脚。
那周荪说有人受贿,可他什么证据都没有拿出来。
沈玉耀对太子的智商抱有一定的怀疑。
太子真是坐位子坐得太稳,也坐了太多年了,完全没有了忧患意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没了忧患意识,那离死就不远了。
没人说话的时候,沈清瑾突然跳了出来。
“还请父皇息怒,此人所说之言并无凭证。诸位大臣均是朝廷栋梁,做事勤恳,多年来为父皇分忧解难,无半分懈怠!怎会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拿救人救命的钱呢?周荪,你说有朝廷高官收了贿赂,那你说说,是谁!说不出来,那便是有意污蔑!”
沈清瑾像是要为诸位大臣打包不平,讨一个公道清白,当即开口怒斥周荪。
周荪脸上一红,不是羞愧,是被气的。
“老朽怎会拿一家老小的命污蔑他人!陛下!臣所说句句属实,臣曾忍辱负重,给那杜高俊做过账房,从杜高俊府上拿到了一本名册!”
好!
这个配合打的太好了!
沈玉耀要不是知道两人是一伙,还真被骗过去了,甚至觉得沈清瑾是个好人啊,愿意在这个时候给无辜的朝臣站位。
可比只会胡搅蛮缠,嚷嚷什么天灾人祸的太子强多了。
太子输得不冤枉。
沈玉耀想,沈清瑾这脑子到底是传自谁呢?曲烟月沉迷后宫宫斗,没见她有这份聪明啊。
那就只能是传自沈崇了。
皇帝,他接下来又会怎么做呢?
沈玉耀期待值拉满,她目光灼灼的看向沈崇,等待他给这场大戏来一个让人满意的结局。
沈崇沉着脸,让人将名册呈上来。
周荪说是名册,实际上并不是书册。
那是被缝在衣服内衬中的布条。
宫人端着布条路过沈玉耀身边时,沈玉耀看到了上面写的人名。
也就她那双明亮有神,视力超群的眼睛能看见了。
看完后,沈玉耀暗叹一声沈清瑾小气,竟然是她知道的人名!
这沈清瑾,可真是长了一百八十个心眼子,没有暴露的底牌就藏得严严实实,已经暴露的就全数打出去。
只是三个人名和一串受贿金额,沈崇很快就看完了。
沈玉耀以为沈崇很快就会下决定,可沈崇捧着布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上面不是短短几十个字,而是有几百几千个字一样,就是迟迟不开口。
他的沉默被周荪误解为不信任,于是周荪又抛出了更多证据。
“陛下,臣还有更详实的账簿,杜高俊死后,他家中钱财尽数被抄走,但京城还留下了一处别院,给杜高俊母亲暂居,就在那处别苑,有杜高俊亲笔所写的账簿!”
实锤砸下,沈崇不想相信都不行了。
沈玉耀想,这下总得治罪了吧!
谁知道沈崇收敛了怒色,将布条团成一团,放到一旁。
“今日佳节,不宜吵闹,你说的账簿,朕会派人去找。将周荪带下去,好生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