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3.失光

说实话,许鑫挺意外的。

他以为自己第一个获得邀请评委资格的,会是威尼斯。

毕竟那是“自己家”嘛。

而且,第一次去威尼斯的时候,老头可是带着自己跑了一圈关系。

具备了协会会员的资格。

而戛纳他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建树,但好歹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奖项就是从那获得的……

结果没成想,欧洲三大里面,竟然是目前就去过一次的柏林邀请了自己。

怎么着戛纳应该也比柏林几率更大一些吧?

这算啥?

严谨务实的德国人?

见自己明年反正都要跑一趟,索性凑个人数?

可问题是……

“他们今年是几号?……咱今年啥时候过年?”

“2月6号到16号,这是柏林电影节举办的时间。至于过年……大年初七他们开幕。”

“哟?”

许鑫心说那没事了。

只要不耽误过年,他就没啥关系……嗯?

等等。

“评审……是不是得提前去?”

“……”

齐雷的沉默代替了回答。

可不么。

其他人可以在电影节开幕后,或者是颁奖典礼最后的时刻赶到会场。

但评委可没这一说了。

电影节最终名单评定是需要时间的。

而……

“评定时间一般要多久?”

“这个得问张导或者王佳卫了。”

“……”

许鑫嘴角抽了抽。

略微思考后,说道:

“我考虑下吧,问问张导他们……这年年不在家过年,也不像那回事啊。”

“行。他们之所以通知这么早,其实就是怕评委中途有什么事情。你先想想你的档期,要是确定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考虑下,要是有什么冲突……其实你左右都得过去一趟……”

许鑫心说这不废话么……

又聊了一些电影的事情后,电话挂断,他挠了挠头。

其实,电影节评审,对一名导演……或者对他自己而言,最大的提升不在于所谓的什么“荣誉”,而是欧洲三大的一种认可。

当评审,代表三大认可你的艺术审美能力。

这和什么崇洋***与否之类的无关,欧洲三大的地位摆在那。他就是世界上绝大多数电影人的梦想。

当然了,这个绝大多数电影人显然打不过只有少数人的奥斯卡。

毕竟奥斯卡在好莱坞嘛。

但话得分两头说。

如果描述的夸张一些,那么或许在一百年之后,不会有人去研究100年前奥斯卡影帝影后是谁,最佳影片又是什么。但欧洲三大的艺术电影一定会在影史史册中闪耀永恒的辉光。

这也是商业和艺术中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商业片只管赚钱,但编写影史、教科书、能被称之为艺术的事情,就让文艺片来吧。

虽然这话不绝对,但道理在这摆着。

任何一名电影人能得到欧洲三大的认可,都是一种荣耀。

先是评审。

接着,就是评审团主席。

这其实也代表着导演本身在电影殿堂之中地位的提升。

除非是真的很特立独行的同行,否则一般不会有电影人拒绝。

想到这,心说自己也没啥道理拒绝了。

但该问的还是得问清楚。

于是他看了一眼时间,拨通了老头的电话。

“喂,您忙着呢?”

“刚吃完饭,怎么,电影遇到难处了?”

“那倒没有,是这么个事。刚才柏林邀请我当金熊奖的评审。”

“哟?好事儿啊。这对你来讲,是一种认可。有什么问题?”

“评审流程……一般需要多久啊?我这两年都没好好在家过年了……”

“……”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哭笑不得的声音才响起:

“我不止一次听别人说,你在学校的时候,那会儿天天夜不归宿,开着个法拉利满世界转圈,不是酒吧就是歌厅的。那时候你想过自己会是个恋家的人么?”

“呃……”

许鑫心说您老人家怎么也开始提这茬了?

打人不打脸您不知道?

而张一谋那边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的说道:

“柏林龚丽当过评审团主席,我没当过,但我当过评审。那会儿……是92年?93年?不太记得了。其实你问王佳卫应该比问我更合适,他去年不才参加过么。”

“这不您参加的次数多么。”

“哈~”

张一谋也无所谓这话是不是马屁。

反正他喜欢听。

接着说道:

“其实评审的阅片时间并不长,我们那一届,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好像就花了8天还是9天来着。”

“那中间隔了多久电影节才开幕?”

“大概十来天吧。它可跟咱们不一样,咱们丝路现在属于很普通的奖项,人少,效率快。但他们那种体量,对于评审团的选片提交流程,包括布置之类的,至少得十来天的时间。过年你肯定能在家过,除非是你有电影要在其他地方宣传,就跟今年的王佳卫似的,才会在国外待很久。不然……你去也就十来天,看完电影就回来。其他的时间哪怕不露面都行。没事,是个好机会,答应吧。”

见他都这么说了,那许鑫也就不犹豫了:

“诶,行,那我就答应了……您那部片子咋样?今年年底前能做完么?能的话,我高低给您弄个金熊奖回来。”

“哈哈哈哈哈……”

张一谋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许鑫自然没这能力。

不过嘛。

还是那句话,他乐意和小许聊天。

并且这会儿心情也确实不错。

“你还是拍好你的电影吧。记得拍完了后拿给我看看。”

“嗯,好。”

接着,他又给王佳卫打了个电话。

不过对方似乎在睡觉,声音迷迷糊糊的。

而他和老头的回答都差不多。

名单确实在电影节前十来天就选定了。

于是,电话挂断后,他给齐雷发了条消息:

“给电影节回复吧,我答应了。”

“好。”

而放下了电话,许鑫走出了帐篷,见苏萌在旁边蹲着,手在那不停的动。

心说这姑娘干嘛呢的他走上前,嘴角一抽……

也不知道她从哪弄了一盘子烤的焦黄焦黄的土豆片,这会儿正在那掂盘子呢。

他心说天天给你开点工资,是让你来黄土高原烤土豆的?

于是一把就抓了上去。

“谁!……啊……许哥……”

许鑫抓着一把土豆片,看着好悬骂街的小助理,得意的笑出了声。

“哼哼,上班摸鱼,扣你五百。另外,记一下,明年1月下旬之后的行程空出来,我要去柏林电影节当评委。”

“好的。”

苏萌赶紧点头起身,顺手把盘子给藏到了身后:

“我记住啦。”

砸吧砸吧嘴觉得土豆片烤的不错的许鑫问道:

“土豆片谁烤的?”

“……神仙老爷爷。”

“……”

心说自己这个蠢妹子咋越来越萌了的许鑫无奈摇了摇头:

“会烤就多烤点,一会儿拍电影我当零食吃。”

说完,一口一个土豆片,哼着歌离开了。

而等他走后,苏萌先拿出了手机单手操作,把这件事记录在了备忘录和邮箱里,接着才看了一眼自己那盘子烤土豆片。

`Д*9!

薅走我大半盘子……你手咋那么大呢!

不过马上又想起来了一个事。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扣我五百!?

我……

`)

……

来到了剧组,他直接走到了房车前,敲了敲门。

很快,目光平静的杨蜜打开了门。

看到是老公后,那双如同死灰一样的眼眸才算重新变得灵动了起来。

而对于她这个状态,许鑫其实已经习惯了。

这些天,妻子用这种近乎于完美的状态,把“招娣”这个角色诠释的淋漓尽致。

代价就是这两天时不时的就会表现的跟自己很陌生一样。

但只要俩人凑到一起黏糊个半小时左右,面具就会再次融化,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所以,俩人如今已经发展到分房分床睡的地步了。

至少现阶段是如此。

不过你真别说……自己一个人睡真挺过瘾的。

脑子里想着一些有的没的,许鑫直接开门见山。

毕竟下午还有戏要拍:

“刚才齐哥给我打电话,柏林电影节邀请我去当评审。”

杨蜜一愣:

“不是颁奖人?是评审?”

“嗯。”

“……今年过年是几号?”

你瞧。

伟大的头脑总是不谋而合。

俩人想一块去了。

于是,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后,杨蜜的眼神重新变得平静了下来:

“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下午第一场不就是我的戏么,别打扰我的状态。”

“行。”

许鑫点点头,跟个“外人”一样走出了房车。

……

其实他觉得自己把《暴裂无声》的风格定义为“朴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全程围绕着故事来走,这样就不用太过于追求陕北高原之上的风景。

当然了,该有的点缀,也要有一些。

否则全是主菜未免也过于单调。

电影的拍摄进程已经过半,围绕着“寻找孩子”这个故事展开的一切东西都开始步入正轨。

在加上演员保持的好状态。

这个本来故事发生时间就不是很长的电影,在剧组开机后的第十七天,正式进入了尾声。

这片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大场面。

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源自于一个小小的陕北农村。

他也没打算拍什么大场面。

只是在电影里,把人性的两面都给抛了出来。

其实,在剧本的草创期间,他就跟陆海波聊过这个电影剧本的主题。

“到底该是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

陆海波跟他引经据典,最终站在了人性本恶那一面。

他觉得这个故事很好,但不够恶。

接着,许鑫又拿着这个故事,跟余华见了一面。

而别看余华写了一辈子的悲剧,可就像是老头对他的评价那样,或者说像是老头对《活着》那部电影的自我评价一样。

“那个年代没有浪漫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有的多是生存、离别与荒芜,人们活得……倒是像野草一样的弦,在夹缝里长出来,勒紧,被大风反复演奏,又再折断。”

他给《活着》这部作品,最终的定义就是一种“活着”的生命力。

所以,当故事给到余华时,余华看完后,评价是:

“我觉得这故事不咋地,太苦,要是继续恶下去,那你拍出来肯定赔钱。”

这老大哥说话一直是这个调调。

但道理,许鑫懂了。

于是,这么多年,随着剧本的筹备,也随着许鑫看的书越多,当他对这个世界愈发了解后,最终把故事定性为现在这个模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善与恶。

所以,把它们都表现出来就好了。

村长、招娣、李水泉、甚至是昌万年……

把这些人的善与恶都表达出来。

至于最后的那个开放式的结局,就是许鑫自己也拿不准的那个答案。

人性本善?

人性本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而今天,剧组迎来了“三人组”中,第一位杀青的角色。

村长的戏,要在今天结束。

此刻,镜头下。

穿戴整齐的男人停下了笔。

特写镜头内,他伏案于桌前,沙沙沙的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这一段后期是要他来配音的,文字内容许鑫已经整理好了,所以不需要他去表演台词什么的。

而写完之后,他把稿纸折叠到了一起。

又拿起了旁边的一个米口袋。

口袋不大,他还试着往脑袋上戴了一下,确定没问题后,拿起了旁边的马克笔。

接着,剧组一阵忙碌,特写镜头之下,他写下了几个字:

“别揭开,别吓到娃。”

写完后,他起身来到了镜子前。

镜子内,肺癌晚期,放弃治疗的病人脸上一片灰白之色。

那是死亡脚步如约而至的讯号。

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满是憨厚、和蔼。

以及……一份洒脱之下的遗憾。

看的所有围观在许鑫那台监视器后的人心头一颤。

接着,他对着镜子整理好了自己的衬衫、羊毛衫,接着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条领带。

一丝不苟的系好后,又打了些摩丝在手中,一点点的,把自己的头梳成了旁边相框里,他带着大红花时的模样。

而这段长达接近两分钟的默戏结束后,许鑫终于喊了过。

接着,现场又是一阵忙碌。

等待机位对着门架好后,随着许鑫的“321”的倒计时,重新投入拍摄。

镜头外,梳着大背头,穿着西装的村长走入了景框之内。

而林立从他出现的一刹那,开始主动控制摄影机失焦。

画面一点点的变得模糊了起来。

但模糊的画面中,能很清晰的看到他抓起了桌子上的布口袋,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口,从衣架处拿了个类似绳索一样的东西。

接着,他到了门口。

脚步一顿。

似乎在犹豫。

但仅仅也只有一秒。

一秒钟之后,伴随着愈发模糊的画面,他推开了门。

阳光,透过门扉,穿了进来。

画面越来越模糊。

他的背影也越来越狭窄。

越来越窄,越来越窄。

从身躯,变成了扭动的线条。

最后……

连线条都不见了。

他彻底的消失在了那片光中。

电影剧情本来想今天结束的……因为我现在都在后悔,觉得这片子应该出现在《风声》之后最合适……但想了想,这一幕我真的设计了挺久的。还是写出来吧。接下来不会有大篇幅介绍演技或者导演视角的内容了。明天我会自然而然的就结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