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纳妾

风雨欲来,院中静悄悄地立着七八个人,没人敢说话。

许纵护着那名女子走至院中,他瞥过僵住的柳媚珠,二十多天不见,回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胡氏已怀有我的骨肉,我欲纳她为偏房。”

胡金棠将帷帽垂落的薄纱往两边一拨,露出一张堪称国色天姿的脸。她站在许纵身旁,怯怯低头,朝柳媚珠行了一个福礼:“娘子万福,妾向姐姐问安。”

胡金棠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双髻圆脸丫鬟盯着她怒目而视,快言快语道:“呸!从外头贴上来的阿猫阿狗也配和娘子称姐呼妹?莫要损了我们娘子的福气!”

松萝真是恨不得生吃了眼前这对狗男女!

她们娘子为了那封回信高兴成什么样子,短短五个字百看不厌,每日都要看上十几回,翻得纸页都卷边发毛了。

为了等三郎君,直到这时候还饿着肚子,可等来了什么?等来了心心念念的三郎君带着大着肚子的外室子上门要名份来了!

亏得三郎君端直清正的盛名响彻长安,怎么独独对娘子舍得如此狠心!

“住口!妄议主上,口无遮拦。”许纵出声叱责,他话音不大,并没有多少火气,可只是眼风扫过去,就吓得松萝砰得一声跪下了。

他转而看向妻子:“柳氏,你平时就是这么管教……”

木荷惊呼:“夫人!”

柳媚珠突然往后栽去,许纵脸色一变,下意识长腿往前跨了几步,伸长手臂去抱她,却没有就站在她身侧的木荷动作快。

见木荷一把掺住柳媚珠,许纵继而放下手,克制地将两手背握在身后,他隐蔽地去探自己右手脉搏,竟然同连夜快马加鞭奔袭时不相上下。

他脸上却很快恢复了无波无澜,启唇道:“你既然身子不适,纳妾之事便明日再议。我不追究你底下的丫鬟今日的出言不逊,好了,扶你们夫人回屋歇息。”

“……等等。”

柳媚珠吐出一口浊气,她站稳后说道:“松萝说得哪儿不对?许纵,你真要纳妾?”

许纵眸光略带寒意,这是已经不满她提名道姓唤他的意思,他压着性子与她说:“君子持家立身,嗣为本矣。我将至而立,膝下却未有一儿半女。纳妾并非娱情,而是为传延宗族、孝亲敬老而谋。媚珠,不要多想。”

他朝小厮双禄打了个手势,双禄会意,立刻带着胡金棠以及侍从们出了院子。碍于主君威严,松萝木荷也不得不离开,一步三回头,分外担心柳媚珠。

院里只剩两个人。柳媚珠红了眼睛:“你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许纵,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铁了心真要纳她进门?她肚子里怀的真是你的孩子?”

许纵沉下脸:“不舒服就去养着,我们改日再议。”

他不否认,就是变相默认了。

因为成婚三年没孩子,所以许纵就带了一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回来?

她死也想不到枕边人会干出这种事。脑子和神情一时都是木木的,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却因巨大的悲怆不由自主落了泪,两串泪珠盈盈垂在她脸上,往常对他满是笑意的粉面朱唇也全失了颜色。

许纵眼睛凝在她脸上好一会儿,眉头皱得死紧,脸上的神情似乎烦厌到了极点。

下一刻,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了。他大步走到柳媚珠跟前,抬起手——弯腰捧住妻子的脸,生疏地给她擦了擦泪。

妻子比他小六岁,脸盘还没有他一只手掌大。皮肤细腻得好像他稍稍用力就会被擦破,洁净的面腮一擦一个红印子,鼻尖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可怜可爱极了。

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凑上来给她拭一拭泪,摸摸她哭得浮起红晕的脸,把人揽进怀里好好怜爱怜爱的。

许纵心烦意乱,指节却小心蜷着,为她拂去泪珠,好像是为了表达自己这番举动多么不情不愿,嘴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哭哭啼啼,故作娇态!”

岂料柳媚珠一下拉住他的手,将脸贴上去,泣泪涟涟道:“夫君,从善,我求求你不要骗我,你不是真的要纳妾对不对?孩子、孩子我们会有的,我们都还年轻,我有在喝药调理身体,药汤好苦,但我现在能一口气灌下去了,我、呜,我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都改,你说这些都是假的好不好,求你了……”

她声音小小的,刻意扯出一个讨好的笑,通红的眼里满是祈求。

许纵心中一酸,险些就要开口。他随即咬住舌尖,骤然清醒过来。

许纵抽回手,不去看她灰败的脸色:“她生下的不过只是庶子,日后继承家业的嫡子定是正房所出。我并非贪恋美色之徒,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

柳媚珠闻言,只觉得双腿发软,这回没人扶她,她一下浑身泄力,跌坐在了地上。

任由眼泪在脸上汹涌纵横,她不管不顾道:“为什么?你不能这样,我们结婚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从来不顾及我!骗子,你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对我好,没有别人的!”

许纵这时候也被她哭得有些恼怒了。

只是纳妾,究竟有什么值得她闹的?男子三妻四妾为常态,像他这样婚前婚后一个侍婢或妾室都没有的才是罕见,还曾因此被同窗戏谑为惧内。

世家大族娶妻时偏好宽柔恭下的女娘,为的就是内宅和睦。可今天他不过纳了一个妾,柳媚珠就闹成这样,定是自己平时太娇惯她,以至于她忘了本分,也忘了夫为妻纲。

许纵居高临下,冷眼瞧着她:“我从没说过‘没有别人’。这桩婚事怎么来的,没人比你清楚。媚珠,别像个乡野泼妇一样。”

一句话宛如平地起雷,把柳媚珠这两年一直不肯面对的可怕事实撕扯开,残忍地扔在她面前。

他没有说错。

许纵确实从没说过“没有别人”,是许淙山对她说的。

许纵也从没有承诺过“永远对你好”,是许淙山在阿拉斯加跟她表白的时候说的。

所以许纵不是他的爱人,许淙山才是。

是她记混了,是她把两个本质上截然不同的人执意混为一谈。

许淙山怎么可能会对她说“别像个泼妇一样”?许淙山怎么舍得只远远看着她坐在地上哭?

柳媚珠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和许纵纠缠这么多年,全在她一厢情愿而已,把对许淙山的思念和爱意强加在全然不知的许纵身上,惹得他厌烦至极。

直到许纵带回别的女人,才幡然醒悟:许纵不可能是第二个许淙山,因为许纵根本不爱她。

柳媚珠不再哭喊了,她只是失魂落魄地流泪,身子还在轻微发抖。

许纵那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是:“为胡氏尽快收拾一个厢房出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多看她一眼。

二日清晨寅时二刻,松萝撩开纱帐,正要叫她起身,便看到柳媚珠怔怔地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瞧着竟是一夜未眠。

她另一边空荡荡的,三郎君昨夜没有回来,而是干脆睡在了书房。

三郎君外出将近一月,回来第一天宁愿睡在冷冰冰的书房,都不愿意睡在正屋。

阖府上下该要怎么看待她们娘子……

她鼻子一酸,想起木荷叮嘱她娘子正是伤心的时候,自己万万不能雪上加霜,又忍了回去,轻声道:“娘子,该起了,上房昨夜传过话了。”

上房为许纵父母的居所。新婚第二日奉茶时,婆婆吴氏便为她立了数条规矩。其中便有一年四季都不得间断的晨省昏定,没有她额外的吩咐,哪怕天上下了冰雹子,柳媚珠也得早上五点爬起来去上房问安。

寻常都是定的卯时,昨夜吴氏身旁的钱嬷嬷却来传话,说是明早叫娘子提早四五刻就得到了上房。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昨日那出乱相传进了公婆的耳朵里。

吴氏谨遵《女诫》,不喜妆容俗艳的女子,是以松萝只给柳媚珠简单梳妆。天色尚且昏黑,柳媚珠就跪在了上房院中。

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靠背椅,然而最为推崇、最能表示尊敬的姿态仍是跪坐。

双膝下跪,上半身坐在自己小腿上,且要腰背挺直,不得有一丝塌陷,神态还不得表现出狰狞,不然就是心中有怨。

柳媚珠这样跪了三年,一开始她受不住向许纵哭诉,许纵却以她娇纵无礼训了她一顿。他说侍奉父母本就天经地义,她为新妇,更应虔心听从父母教诲。

那时候柳媚珠真被他那副貌若冰雪的模样吓住了。这桩婚事来得不体面,她还以为是自己不懂这些古代高门大户的规矩,不愿意让许纵夹在她和婆婆之间为难,于是咬着牙日日跪下来,直到现在果真能神态自若地跪上半个时辰。

现在想想,哪里是什么规矩不规矩,只是许纵心里从来没有她,纵使她跪断了腿,许纵都不会觉得心疼。

好可怜啊。柳媚珠想,她太可怜了。从前还一味欺骗自己,想着许纵或许只是嘴笨,可时到今日,大肚子的外室进门,她才好像是个被宣判死刑的犯人,忽地明白过来。

她跪了小半个时辰,天蒙蒙亮,上房的门才缓缓开了。钱嬷嬷推开门,屋里好整以暇地传出吴氏的声音:“外头天凉,媚珠,你进来罢。”

“儿谢过大人体谅。”

一夜未眠,柳媚珠身乏无力,多亏松萝暗中支着她后腰,不然或许就要站不起身了。

走至中堂,一进门便能看见“德寿堂”描金朱漆堂匾,两旁挂着写有许家治家格言的楹联,翘头案上的镜瓶摆放有致,案前是一张紫檀八仙桌,两架太师椅分立桌旁。

婆婆吴淑兰正坐在右侧太师椅,她气色红润,打扮素净,瞧着才三十七八岁。

柳媚珠头一回见她,还以为这是哪个大姑姐,后来吴淑兰给她立规矩,柳媚珠吃了好些苦头,才反应过来这位面善婆婆的本性。

柳媚珠低眉敛目走到吴淑兰身后,为她沏上一杯茶。吴淑兰端过淡淡抿了一口,将茶盏“哒”地一声放到桌上,才缓缓出声:“我听说,三郎昨日带回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要纳为妾室?”

作者有话要说:嘴特别硬的一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