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连绵的火把如一条盘山巨龙,自半山腰燎烧至峰顶的旌平台。
仙门大会暂休，即墨家作为东道主，安排各个仙门中人入住汝阴,待到人都散去，即墨咎独自绕到旌平台背后,打开一道密室，走进某处不起眼的山洞中。
内里宽敞,别有洞天。
谁能想到即墨家的华云峰内里是中空的，山峰有多高，洞穴就有多深。
一盆盆炭火熊熊燃烧，在嶙峋墙面上落下晦暗的光影,身披黑袍戴着兜帽的男人站在一株青翠的树前，穹顶敞开一道裂缝,月光透入，照地那青翠绿地发光。
顶端浸润在月色中，洞穴太深,中间一段漆黑一片，无论是月光，还是洞内炭火,都照不亮,而这株树的根部则是浸在一座巨大的池中，被暖色炭光照地发红。
那人没有回头，只淡淡道：“如何？”
即墨咎先是躬身一拜，无比恭敬,“师祖,事情似乎有些复杂。”
那人转过身,影影绰绰的昏黄炭光照亮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如玉君子，光风霁月。
正是仙门师祖沈悬衣。
他模样覆着仙气，唇角却勾着邪佞的笑，眼底的色彩也阴沉至极。
即墨咎将他藏在此处，本以为师祖没死一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却不晓得，眼前这个人哪里是曾经的仙门师祖？
又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饶有兴趣地笑道：“哦？如何复杂？说来听听。”
即墨咎道：“段琦盗取玄焰，人赃并获，他虽未亲口承认，但种种迹象表明，他确实是为了神尊来盗玄焰的，我只是想不明白，神尊要玄焰做什么？复活苍舒镜那个魔头吗？若是玄焰真有此作用，神尊亲自来取不是更稳妥？派个不成器的小孩子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沈悬衣未答，只笑笑，“你怎么看？”
即墨咎道：“我与几位掌门都认为，要么是神尊修为有损，无法在即墨家重重禁制机关中亲自取走玄焰，才出此下招。”
“要么？”
即墨咎继续道：“要么就是，神尊根本不需要玄焰，此举不过是扰乱视听，段琦是一枚一开始就被放弃的棋子。”
沈悬衣撑着额颞思考了会儿，摇头道：“我太了解他了，他不会拿别人的生命为自己铺路。”
即墨咎额头一紧，犹疑道：“那……神尊真的修为有损？”
沈悬衣指节一搭一搭地叩在石椅扶手上，未置可否。
“他是真的想要玄焰？”即墨咎觑着眉，观察沈悬衣面色，小心翼翼道，“用来干什么呢？”
用来干什么……
沈悬衣叩着冰凉石椅，倏地一怔。
“玄焰，炼器…提纯。他想从一堆融合在一起的东西里提炼出什么……”
叩击石椅的手指一顿。
沈悬衣倏然明白了什么，眼底酝酿出一股玩味的笑意，半张脸却呈现出惊慌失措和悲伤。
“还有什么事，一并说来。”
即墨咎不敢隐瞒，桩桩件件道地明白。
除了段琦盗玄焰的事，还有沧州赫连青特来告知，他们赫连家不掺合如今的仙门之事，退出四大仙门之列，从此隐退沧州，不问世事。
有人讥讽他不担事，生逢乱世居然将仙门的责任与担当都抛诸脑后。
也有人怀疑他与神勾结，对人族不利，认为该羁押他，直到这场祸乱结束。
争执不下时，即墨咎出了个主意，“赫连家主可以离开，也可以退出仙门，但为了让仙门心安，苍生无虞，赫连家主要交出一样东西——神尊给你那枚珠子。”
赫连青自然是不肯的。
本来没几个人知道的事，如今被即墨咎当着百家的面一讲，就不是秘密了。
他恨得牙痒，但又有什么办法？
没有人不觊觎神珠，传闻中即便天下倾覆，也能保一方无虞的宝贝啊！
强迫他留下，他不愿，便明抢。
赫连城为保护神珠，身受重伤，断了一条胳膊，而赫连允，当场叛变，趁赫连青不备，抢走神珠，站在即墨家这边。
神珠是他献上的衷心。
赫连允说：“我不愿再当被神奴役的缩头乌龟，他们明知道神要毁了这个红尘，却为了自己能活命而隐瞒这个秘密，我不愿与这些宵小为伍！”
他向即墨咎献上神珠。
沈悬衣听完，冷笑一声：“假的。”
即墨咎一愣：“什么假的？”
“神珠，叛变，都是假的。”
“不可能吧？我亲眼看见赫连青为了那神珠当场斩杀了赫连允，若是假的，他怎会牺牲一条同族的性命？演戏演到这个份上，是不是过于……”
沈悬衣唇角微翘：“过于什么？不择手段？杀同族而已，你们人类不是经常干这种事吗？兄弟相残，父子离心，夫妻反目……什么样的都有，有什么好稀奇的。”
“……”
“苦肉计啊……”沈悬衣啧啧赞叹，“赫连城断臂，赫连青杀同族，赫连允死，都是苦肉计，让你们以为假货是真，赫连青好带着真的神珠回沧州缩起来。”
即墨咎皱着眉，小心翼翼道：“您刚刚还说，祂是不会拿别人的生命为自己铺路的。”
“…………”
沈悬衣一怔，他刚刚是带入自己的思维，去研究这件事。
苦肉计很合理。
但是……夕影想得出这种计谋吗？或者说，即便他想得出来，他做得出来吗？
无论是理智分析，还是感情角度，沈悬衣都不相信夕影会这么做。
同样的，即墨咎还是难以相信，谁会拿命来演戏？
为达目的，牺牲别人不难，牺牲自己太难了，人都死了，成功又有什么意义？自己又不能享受到成果，拿命为他人做嫁衣，太不值了。
他从怀里掏出神珠，递到沈悬衣面前。
“师祖明鉴，这神珠真伪如何？”
一拿出来，神息就浓郁地要命，剔透如水晶的珠身，里头蕴含着强悍的神力。
凡人看不明确，沈悬衣却一眼就能瞧明白。
——神珠是真的！
沈悬衣面色莫名难测，他捏着珠子，眉头深皱。
“……我猜错了吗？”
夕影何至于慌乱到这个地步？
做的事情都太过于表面了。
若是因为情爱，昏了头呢？
倒也说得过去。
他很清楚那一晚，夕影见过哪几个人。
夕影交代段琦偷玄焰，交代其他人什么呢？
以夕影的性子，倒是极有可能没交代什么，或许只是让赫连青赶紧离开，回到沧州，生怕无谓的牺牲。
赫连允死前说夕影要毁了整个红尘，这句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沈悬衣闭目沉思着，忽然睁开双眼。
“将赫连城赫连允带来。”
即墨咎不明所以：“赫连允已经死了啊。”
“那就把他尸体带来！”
即墨咎瞄了一眼翠绿发光的那棵树，咽了咽喉咙：“虽说四大仙门的血脉会更好一些，但赫连允毕竟是赫连家的人，从他们手中拿走尸身，不太容易，如果不够……”
“不够就拿你的儿女填。”沈悬衣阴测测地盯着他。
即墨咎冷汗顿出，忙不迭道：“弟子这就去把事情办好！”
人走，洞穴内顿时安静下来。
沈悬衣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他让我越来越看不懂了，你还懂他吗？”
回答他的是无声。
沈悬衣冷哼：“你不必和我怄气，若不是我，你早死无葬身之地了，如今不过是我们身份倒置，换一换掌控权罢了，你也需要休息休息，不是吗？”
“……”
心魔确实嘴欠，得了乐趣似的捂着心口侃侃道：“心很疼吧？你一疼，我也跟着疼了，唉……做什么不好，半道变成个痴情种，爱而不得很痛苦吧？”
心口越来越疼，心魔却越笑越疯。
他抬手撤去屏障，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整个洞穴石室都被映成狰狞血红。
月光从穹顶的缝隙间漏入，照地那株翠绿光晕神圣，但再往下看，它的根部被泡在血池中，肉泥裹着每一缕根须，翻涌沸腾，催促这株圣洁的树快速生长。
而一旁垒成尸山的白骸，是献祭后的残渣肥料。
皆是……仙门中人。
心魔笑着抚摸心口：“不比尸血山差吧？”
“我会用他们的鲜血，和他的心脏，为我们的飞升搭建一座新的天梯。”
手中的神珠浮至半空，丝丝缕缕的神力抽出，灌入树木根茎，顿时，这颗树又坚韧壮硕了许多，树干中央的那半颗心也在蓬勃跳动。
“这颗神珠来得真是及时啊。”
“你也听见了，祂神力不济，早就不同往昔了，若不是你总拦着我，我早就将祂抓来献祭，牺牲祂一个，就不用继续死人了。”
心魔嘴欠上瘾了。
“沈悬衣，你伪善啊，口口声声一切为了苍生为了仙门，如今却为了一己私欲，宁舍天下不舍一人，活生生牺牲整个仙门的修士也舍不得祂。”
无视半边脸爬上的狰狞纹路在蠕动，他继续说：
“哦，对了，你也猜到祂要那玄焰做什么了吧？”
“难过吗？为了镜，祂甚至愿意舍掉灵核，剜出琉璃心，炼出镜的那半颗心救他。”
“而你呢？你连死，祂都不愿多看你一眼。”
“这位神祇，在红尘中学会了情爱，却比红尘中的任何人都要痴情，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根本没毁掉的另外半颗心，此刻汲满神珠内的力量，很快就要刺破穹顶，长出高耸百丈的岩洞。
于此同时，即墨客苑的一间厢房内，镜的身躯在发烫。
夕影抱着他，若有所感，双眸倏然睁开，唇边的笑意渐渐浓郁。
他抚着镜的心口，手指触着镜的皮肤。
“很快了。”
手背忽然感到很烫，夕影的眼前像是被什么晃了一下，要不然他看苍舒镜时，为何重影？
什么错觉？
很快，他就发现，那根本不是错觉。
风吹阖了窗，月光被关在外头，漆黑一片的屋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手背上的滚烫，渐渐地如有实质。
夕影感觉到，掌心下是温热的皮肤，而他的手背被抚摸了一下，被滚烫的温度慢慢包裹起来。
他屏住呼吸，愕然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