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仙门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摸不清神祇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但始终坚信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以前,有沈悬衣这个仙门师祖守着神祇,名义上是陪伴辅佐,但实际上谁人不知沈悬衣是一把牢靠的锁,坚固的笼,将神祇的一举一动监视在眼底,给神祇的双手缠缚上层层锁链,为仙门谋取最大利益。

而如今,这条锁链断了。

神变得不可控。

谁也不知道神是会继续守护人间,还是毁了这个世界。

他们不啻于以最谨慎的态度揣测夕影。

有句话叫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会以同样的心思去怀疑别人也是这样的人。

若他们是神,知道自己被沈悬衣欺瞒多年,发现人间的尊崇与供奉都是有利所图,他们能甘心,能不恨吗?

带走碧落川就已落实了一部分猜测,就算神不恨他们,不会毁灭人间,但仅仅是断绝人间灵气,就足以让他们惶惧。

原本还指望着神修复天梯,带着他们飞升成仙,如今却成了另一种担心,天梯若被修复,神带着碧落川离开了怎么办?

于神而言,人间早已不值得。

祂肯定会走。

于是,仙门在汝阴即墨家召开一场会议,通知仙门百家都要来参加。

这场大会选在汝阴,是必然。

如今的天虞早就分崩瓦解,天虞仙山毁了一半,殊命谷的封印也岌岌可危,新掌门慕湘带着残余的弟子不思进取,退居灌愁海那个不毛之地。

加上沈悬衣仙殒,天虞早就不是什么仙门之首了。

金陵苍舒家不必说,早就死绝了。

琴川段氏当年被夕影剔除四大仙门之列,十几年过去,早已式微,不堪大任。

至于沧州赫连氏,赫连青连平日里仙门聚会都不参加,甚至隐隐有一种与仙门断绝联系的意思在,不靠谱。

更何况,他们打听到一件事,夕影曾去过沧州,留了一个什么法宝给赫连青。

赫连青定然不会与神反目。

说不定还是神的信徒。

他们信不过。

仅剩的,还有资格有能力,有魄力召集起众仙门的,只有汝阴即墨家。

即墨家将这场仙门百家大会设置在华云峰旌平台上。

召集齐仙门后,他们要商讨的无非三件事。

其一,召集整个红尘的仙门力量,搜寻神迹,探清夕影想做什么。

其二,清除仙门中对神虔诚不二的信徒,以防计划因这些人而生出变故。

其三,无论神想做什么,都要想尽办法留下碧落川。

这场大会是公开的,就注定有更多秘密隐藏在背后,不便当场抛出,他们商议过后,定然会以其他名义留下各个门派信得过的掌门家主,再商谈些更紧要的东西。

大会不过是走个过场。

一个表明立场的过程。

华云峰后山,夕影挽着苍舒镜的手臂,缓缓踏上旌平台附近的山亭。

连只鸟雀都不会留意到他们。

夕影是神,做到不被凡人察觉,轻而易举。

看着那群耀武扬威的修士,夕影只觉得像小孩子挥舞木棒木枪一样幼稚可笑。

他扶着苍舒镜坐下,为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

温柔道:“走了这么多路,累不累?休息会儿吧,要不要喝点水?”

苍舒镜只是一具行走的活尸,不会累也不会渴。

夕影却为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唇边,见他不喝,僵愣良久,唇边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干净。

眸底的疯癫愈酿愈浓。

他忽地轻笑了声,嗓音磁缓喑哑:“你呀……我真是给你宠坏了。”

夕影抽回手,将茶水饮进口中,俯身凑到镜的唇上,缓缓渡进去,舌尖碰了碰镜的唇,湿润他的干涸。

鼻尖是浓郁的海棠花香。

他佯装嗔怨道:“非要这样你才喝,真是……”

“我现在觉得,将小白荼带走是好事。”一只火红翎羽的鸟雀飞到亭外枝头上,口吐人言。

夕影皱眉瞪去。

那鸟雀经不住威压,瞬间跌到地上,化作人形。

是凤玦。

他揉了揉摔疼的胳膊,一脸无奈:“那么凶做什么?我说错了吗?你现在看起来就跟疯了一样,那小兔妖看见了能不怕吗?”

倒也没说错,小兔妖在身边时,夕影到底还注意收敛,阴郁气质藏地很深。

他对那小妖总是温柔的。

小妖又单纯,看不透他藏在平静水面的波涛。

夕影眼底寒光未散,阴沉沉道:“你来做什么?我让你守着白荼,你是听不懂吗?”

凤玦:“他现在很安全,屋内屋外我设了双重结界防护,合欢宗一半的人我都调去保护他了,无论谁去,都插翅难飞,还能有什么危险?你是不知他那天哭成了什么样子,都快哭瞎了,我哄了好半天才哄好。”

说到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凤玦下意识搓了下耳垂,有点熏红。

“……”夕影默了会儿,“你以为能拿他威胁我的人,会是人族吗?”

凤玦一怔。

“……什么意思?”

回想起沧州秘境中的事,夕影的头又开始疼了,他捂着额颞,哑声道:“若只是为了防患人族,我大可将他待在身边,那些庸俗之辈又有何惧?”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去,守着他,寸步不离!”

凤玦:“……好。”

他刚要走,夕影叫住他,“神血,你饮了吗?”

凤玦不明所以:“饮了,确实对我大有裨益。”

他笑了笑。

夕影也在对他笑。

“……”

可这笑容怎么看起来那么毛骨悚然呢?

笑容僵住。

凤玦愣了很久,才从夕影眼底看明白一件事。

“里面有什么?!”

夕影歪了歪头,眉梢一挑,睁圆了漂亮的杏眸:“没什么,为了让你更好地保护白荼而已。”

防止叛变。

凤玦满目愕然,难以置信:“你连我都怀疑?”

“我不信任何人。”

“可我不是人,我和你一样,来自九天。”凤玦急切道。

“所以呢?”

“……”

如今的夕影连同样从九天而来的凤玦都信不过。

他实在是,越来越像当年那个浴火重生后的镜了。

一直萦绕周围,漂浮如无物的镜,心口就像是被锥了一样。

他眼睁睁看着夕影承受失去他的痛苦,还要看着他变成他自己曾最讨厌的模样,满腹算计。

如今想来,哪怕是夕影历劫之后,回归神躯,都没这么煎熬过吧……

曾经的那些恨,好歹能发泄出来。

而如今,只能隐匿在心中,不得倾诉。

因为他谁也信不过,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抱着他的尸身,与他肌肤相贴,汗水淋漓,才会疲惫地暂松一刻。

像竖起了满身针刺的刺猬,只有苍舒镜知道,他浑身的防备下,肚皮是有多柔软。

这份柔软,也只给了他的镜。

旁人占不去分毫。

·

仙门齐聚汝阴,旌平台上群英荟萃,整个天下,修为靠前榜上有名的佼佼者都汇聚于此,好不热闹。

没人注意到远山枯亭中,一袭红衣的神祇。

他挨在苍舒镜身旁,慵倦闲适地剥葡萄,紫红的浆水给指尖染上一层胭脂色。

葡萄剥了夕影也不吃,一枚枚完整地摆放在盘子里。

沾满汁水的指点在苍舒镜唇边,温柔地碾磨,“甜吗?”

“你现在不能吃,但很快就可以吃到了。”

杏眸微眯,望向旌平台。

这么好的时机,若是一把神火丢下去,整个仙门都该死绝了吧?

他们到底对神的力量一无所知。

此刻,旌平台上。

段琦被捆仙绳绑着押解至众人面前,膝弯被狠狠踹了一脚,迫他跪下。

他形容狼狈,身上添了许多伤口,双眸却凌厉地怒视着上座的几位掌门。

他的父亲也在其中。

此刻却一脸怒意指着他唾骂:“逆子!你究竟为何要偷盗玄焰!你此番贼人之行径,辱我琴川门风,实在不堪!”

他转头对着首座位置的即墨家主道:“我欲将此子逐出家门,听凭即墨家处置。”

一个庶子,弃了也就弃了。

何况,段临其实很不待见这个儿子。

甚至可以说是怨恨。

当年天虞审判下,他妹妹段夫人被判处极刑,他也受到牵连,被夕影褫夺家主之位,那位置居然落在了一个庶子身上。

神钦点的,他们无权置喙。

他当时想,倒也无碍,到底是自己儿子,还能不听他话?

打算操着太上皇的身份,当个摄政王。

没想到,他这个儿子根本不亲近他,唯奉神尊,对其唯命是从。

他这个老子做的憋屈。

整整憋屈了十几年,直到天虞凋敝,极仙崖坍塌,神尊不知所踪,他终于在其他仙门帮助下,拿回琴川段氏之权。

谁曾想,这逆子居然还嫌世道不够乱,跑来汝阴即墨盗取玄焰。

玄焰是即墨家至宝,传闻中的神物。

能炼化世间任何杂质,去除糟粕,完整地取其精髓。

提纯灵器最为好用,因此,即墨家以驭器闻名,擅长法器。

可见玄焰对即墨家而言有多重要。

被抓了个人赃并获,段琦算是保不住了。

段临默想:罢了,如今琴川式微,汝阴独大,他主动撇干净,只是死个儿子,总比连累整个段氏好。

即墨家主即墨咎连忙搀扶起段临。

“段兄这是何必,孩子还小,难免被人蛊惑,犯下错事,何况……他曾在极仙崖上修炼多年,被影响也是正常的,只要说出缘由,受何人遣派,改邪归正就好。”

“这……”段临浑身一凛,紧紧握住即墨咎的手腕。

受何人派遣是何意?

莫非是在怀疑他这个做父亲的?怀疑琴川段氏图谋不轨?

即墨咎眯眼瞧着段临额角的汗,豁然一笑,拍了拍对方手背。

“段兄莫慌,我的意思是贤侄背后的那个人应该是祂。”

段临倏然松了口气。

扭头恶狠狠地盯着段琦:“没听见吗?你是如何盗取玄焰,为谁而盗,如实交代,还能保住一条命。”

段琦笑了声,不无鄙夷地望着自己生父。

凌厉的双眸扫过在场众人。

“盗?何为盗?”

他讥诮地盯着即墨咎,嘲讽道:“即墨世叔,你的家族奉命守了几千年的玄焰,就以为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他朗声道:“玄焰是神尊留下的,祂若要取走,你们谁有资格阻拦?”

“这么说,是神尊命你来盗玄焰的?”即墨咎也不生气,眯着眼笑道:“贤侄,你冤枉我了,玄焰是神物,待神来取,自然归还。你说神尊自己不来,命你来取,是什么意思呢?贤侄如何让我信服啊?”

听到这里,夕影一边摩挲着彼此交叠相扣的手指,一边抬眸冲苍舒镜一笑。

恶作剧得逞似地坏笑道:“上钩了。”

苍舒镜只是行尸走肉,没办法同他说话,夕影便幻想着镜活着的时候会同他说什么。

紧挨着夕影,漂浮在一旁,无人能感知到的那个存在,默默开口:

以即墨家的防守,你从不相信段琦能盗走玄焰,他只是你扔出去的一枚烟雾弹,你也不信任任何人,段琦忠诚与否都无关紧要,他只是一枚棋子……

夕影:“……一枚为我制造多重猜疑,混淆视听的棋子。”

两道声音无形重叠。

目光短暂相交,转瞬即逝,像是错觉。

“人心多疑,这是本能。”夕影喟叹道。

他们会觉得,以神的能力,来汝阴即墨取走玄焰轻而易举,如今却未亲自来,而是命令段琦盗取,只能说明一件事——神遭遇重创,神力不济。

这是他们期待的局面。

沈悬衣是仙门师祖,万年修为,即便死在神的手中,定然也耗费了神的力量,兴许,他还重创了神。

加上那一晚夕影面见的几人中,总会有哪个捅出会面一事。

当时的夕影看起来面色苍白,满脸倦容,确实一副孱弱多病的模样。

夕影无声笑了下,阴鸷地望向旌平台:“我像不像浑身缀满珠玉宝石的凶兽?平日里畏惧我,怕我一个不高兴撕碎他们,却又有所贪图,在我力盛时恭维我,在我力竭到再无反抗之力时,他们会不会杀我夺宝呢?碧落川、神珠、神血、灵核灵脉……”

他托腮思忖了会儿,“血肉骨头都不会放过吧?他们喜欢以形补形。”

他说着,吃吃笑起来,捂着脸依偎进苍舒镜怀里。

笑地肩颤,“我给他们织个美梦。”

段琦盗取玄焰的戏演完了。

其他人也该粉墨登场了。

漂浮在一旁的苍舒镜焦头烂额,夕影这么做太冒险了,他们的力量加起来都敌不过神祇,可人最擅长的是阴谋算计,像是本能天赋。

夕影会吃亏的……

他尝试了许多次,都无法停入自己身躯,也不能操控任何东西与夕影沟通,哪怕一片叶子一缕风,他都碰不到。

玄焰……

玄焰真的只是幌子吗?

小影,你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