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镜死的那一天,是昆仑月离开红尘的当日。

在沈悬衣的计划中,他去拦截夕影,用夕影手中,那截镜附着元神的海棠花枝刺伤夕影,让夕影再无反抗之力。

同时让心魔去杀镜,拿到镜的半颗心脏,用它来控制存于夕影体内的另外半颗,达到操控神祇的目的。

但意料之外的是,夕影没留下花枝,而是悄悄藏进镜的袖口中。

沈悬衣的计划被打乱。

他反应极快,瞬间化作镜的模样去蛊惑夕影,争取片刻时间。

而在这须臾时间中,心魔已经用夕影的脸骗的镜心绪杂乱,再乘其不备杀了镜,夺走附着元神的花枝和半颗心。

心魔来不及彻底炼化镜的尸体,它带着两样东西极速赶到沈悬衣身边,沈悬衣便用那花枝作剑,刺破夕影的琉璃心,让夕影再也回不去九重天,再也不能维系神性。

利用镜的心,将夕影的世俗爱欲无限放大,将那些本该对镜的情感占为己有。

沈悬衣取代了镜在夕影心中的位置。

等到留下神祇的计划成功,心魔再返回镜死之地时,碎尸已经消失,只余一滩鲜血。

沈悬衣到底只是个人,见识局限在红尘的方寸天地间。

他见识过的大魔,被碎尸成那样,是不可能活下去了,心底的担忧消下去一半。

但他足够谨慎。

防备了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几千年后,镜都没能再次出现,他便彻底相信,镜是真的死了。

算起来,也是镜运气好。

他被碎尸后,灵魂虽破碎,却未完全消散,倔强固执地散发出原形该有的浓郁气息,吸引往来生灵。

恰巧就让一只笨凤凰将他误认成梧桐树。

靠近后,凤凰才发现自己被耍了,气呼呼地就要离开,却被镜的断手拽着后爪,不肯松开。

凤凰被拖着飞不动,疲惫地气喘吁吁,甩都甩不掉。

镜许诺,助他化形。

能助兽类化形,那得是神血吧?

而镜身上确实有神血的气息。

凤凰转念一想,自己虽为神鸟,但到底是个偷渡来人间的,他不敢回九天,怕被神责,只能披着异兽的外皮收敛气息,留在人间,隐匿身份。

但如今,天下是人族的,他们对异兽赶尽杀绝,自己再会藏匿也藏不了多久,只有化形,伪装成人,才能隐匿进人族中,不被发现。

思忖一番利弊,他答应帮助镜,作为利益交换。

他在镜血肉模糊的手掌中抠出一小截断裂的花枝,两三片残破的海棠花都揉皱了。

凤凰将那些尸体一块块衔回去,海棠残枝埋在醴泉边,竟真的长出一树花枝来。

虽然又细小,又孱弱。

但到底能用。

凤凰鸟爪扒拉着花枝,以根茎为线,以花朵为针,将镜的尸块一点点缝合起来。

身体是保住了,至于魂魄,需要涅槃火煅烧。

“说好了啊,我也不确定能不能真的救你,涅槃火烧起来,可能会让你重生,也可能会让你化成灰。”

到了如今的地步,镜没有别的选择。

他对凤凰说:“若我活过来,我会答应帮你化形,若我彻底死了,你就去找一个人,他会帮你。”

“找谁?”

凤凰兴奋地问。

若还有人能帮他,他何必跟镜做这笔交易,恨不得当场就将镜埋了,直接去找那人。

镜笑了声,坦言道:“神,这个红尘中唯一的神。”

“…………”

凤凰呆住,破口大骂,骂地很脏。

“你让我找神?我要是能去找神帮忙,还用等到今天吗?”

“会的,他和其他的神不一样。”神已经染上尘欲,有了七情,是镜造成的,这也毁了他的神……

镜能感觉到自己的元神,虽模糊不清,感受不透彻,但晓得夕影留在了人间,日日为他的元神浇水灌溉。

虽然不理解,夕影为什么杀他,为什么留在人间不走了,又为什么在杀了他之后还留着他的元神。

他想不通的事情太多。

死的那一刻,他没看清楚脱下夕影面容的心魔,又或许是遗忘了。

他一直以为,杀了他的人是夕影。

这般费尽心力想要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报仇吗?

不是的。

即便夕影杀了他,他也不恨他。

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还想见夕影,想问他有没有偶尔地想起过自己,身边没人的时候,过得好不好,又为什么不离开人间了呢。

但他的力量无法支撑他想这么多,他需要蓄力,迎接一场涅槃重生。

这场盛大的准备,持续了几千年。

涅槃火烧起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再见一见夕影!

凤凰能浴火重生,五百年一劫,可以说早就习惯了,但镜不同,他本身就是一株建木树,与火相克。

涅槃火烧得他求死不能,若不是提前嘱咐过凤凰:无论自己在过程中如何想放弃,都不许停下。

如今,他或许已经因扛不住而想放弃。

因为……实在太疼了。

是比碧落川还要疼千万倍的那种疼痛,煅烧地他神志不存。

凤凰一直对他说:“想想你要见的人,你还没见到,想想你心中的那个人或许正在受苦,等待解救,若你死了,他怎么办?”

镜撑住了。

一株树竟扛过涅槃烈焰,还能重生活下来,简直匪夷所思。

可代价不是没有,涅槃火烧掉了太多记忆与过往。

他只记住了一点。

他是神祇最忠诚的信徒,他舍不得他的神受苦受难,他要解救他的神。

尽管……他还记得,他的神杀死过他。

可他就是本能地,无法去恨。

但那些恨意不会消失,加上死前被算计的一遭,一株天然单纯的建木树慢慢长成阴鸷的模样。

他满腔算计,他不择手段,他阴郁卑鄙,他嗜血杀戮。

每次杀人时,他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都是自己的死状,折磨仇人的手段愈阴暗偏执,愈血腥暴虐,他自己也会感同身受地体会一遍自己死时的疼痛,以及被涅槃火煅烧时的绝望。

他是个疯子,折磨人的时候,也会以同等的手段折磨自己。

似乎这样,就能掩盖住涅槃火烧的疼,遮蔽住被夕影杀死时的绝望。

人类的阴暗算计,他学了十成十。

但这并不妨碍他天生单纯,甚至有些蠢笨。

他可以聪明地隐匿进人间,潜入苍舒家,作出骗过天虞,骗过整个仙门的伪装,一步步算计猎物,骗走灵脉灵核,他贯会骗心,骗了凡人夕影的爱,也骗走了所有人的好意善待,即便败露,事实摆在眼前,都会有人为他辩驳。

却也愚笨地轻信了玉挽就是神祇转世,没看透心魔就是杀他的凶手,不晓得沈悬衣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甚至在见到守护在夕影身边的沈悬衣时,会自卑难过,一直看不明白,所谓的东施效颦,自己才是那个被效仿的对象。

可怜地一步步走进阴谋中。

满腹算计都算在了他的挚爱身上。

一切想起来时,才知追悔莫及。

可又有什么用?

他后悔晚了,他亲手毁了他的夕影,再也没资格做神祇的信徒,他将自己送上了绝路,甚至后悔重生,他那时只求死在夕影手中,结束一切。

……

当年事,再重提,早已不堪回首。

烛火晃动,绽出一瞬潋滟,便彻底熄灭。

蜡燃尽了。

一片黑暗中,寂静地可怕。

凤玦说:“他用我的涅槃火重生后,就实践了他的诺言,让我化形,我本就是九天神鸟,不需要开灵智,化形算不得多难。”

“他体内有我的一滴血,所以……他就用他的血喂给你?”夕影哑声缓慢道,声音很平静。

凤玦皱了皱眉说:“但他到底不是神,血没那么浓醇,喝他那点血,我就是等个几千年都没用。”

“……”

“他放了半身的血,每年更换,我泡在血池里,用了五百年才化形。”

夕影蓦地揪了下衣摆。

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他就说,苍舒镜怎么会想到给玉挽放血疗养,他以为玉挽是他的转世,以为体内那滴血能帮转世的神回忆起哪怕一点点记忆。

可苍舒镜错算了。

玉挽不是夕影,那些血也终究成了心魔滋养的工具。

霜华峰上那个血池多大,夕影一清二楚,那得放多少血才够啊?

总也放不够,手腕上的疤一道又一道,旧的还没结痂,又添新的。

苍舒镜总戴着护腕遮挡伤口,每次床笫旖旎后,夕影才看得见那些伤口,他问过苍舒镜为什么这里总有划伤,苍舒镜当时的反应很是僵硬,欢愉与痛苦在脸上一层层浮现。

他最后什么也没解释,只抱着夕影,将手腕蹭到夕影面前。

“有些疼,小影帮兄长吹吹。”

夕影想不通,但他那时候对苍舒镜早生情愫,只恨苍舒镜不懂爱惜自己,狠狠在手腕上咬了一口。

伤口还没愈合,牙齿咬下去,便又渗出血,夕影又愤怒又心疼地吮吸了一下,舌尖舔了舔,尝到了血味,不腥,有点甜……

当时就觉得脑子一嗡,有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在闪现,但一眨眼就又消失了。

当时不觉,如今想起来,他们之间有过很多机会认出彼此。

但苍舒镜心中只有他的“神祇”,哪怕爱上了夕影,也都带着阴谋算计。

夕影呢?

他爱上了苍舒镜,却也不妨碍他出卖身体换取力量与旁人的尊重。

一步错,步步错。

沈悬衣和他的心魔,真是好算计。

一个占了夕影对镜的爱意,一个占了镜对夕影的柔情。

好算计!

真是好算计啊!

听着夕影愈发古怪的低笑声,凤玦克制不住地紧张起来。

他本就是偷逃下界的神鸟,没暴露身份前还能在夕影面前嬉皮笑脸地伪装,如今……他是真怕神啊。

“神尊……我、我能点个灯吗?”凤玦小声道。

夕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嗯”了声。

一簇凤凰火悬在烛台上,无蜡自燃,将整间屋照得透亮。

“涅槃火……还有用吗?”

凤玦被这个问题问地一个激灵。

他很想点头,但事实上……

“如果有用,我早就来找你们了。”凤玦闷声说,“他帮我化形,还帮我在人间找到一个容得下我的身份,我很感激他,也很愿意帮他,但……”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夕影,皱眉叹道:“极刑台一事后,他那一半魂魄彻底碎了,我试图修复过,但没用,后来他重生在临安城,我才发现他还有一半魂魄,他的灵魂被涅槃火煅烧过,只要有所残留,就还有重生的机会,他果然又复活了。”

“可现在……”凤玦又望了眼屏风之后,满目悲切,声音哽咽,“他都魂飞魄散了,哪儿还有救呢?”

夕影扣在血色茶杯边的手一顿,沉眸道:“还有机会。”

凤玦不可思议地抬起眼。

“让你来此,是想让你帮我修复他的身躯。”夕影拿出那截保护地非常完好的海棠花枝,“万年前,你做过,现在也可以的,对吗?”

夕影问地客气,琉璃眸中却含着不容否决的意味。

凤玦:“我……我试试。”

“不是试试,是必须做好。”

“……”

这算……威胁吗?

凤玦似在夕影眼眸中看到过分危险的气息。

半是冷静到极致,半是随时会疯癫。

与当年的苍舒镜别无二致。

凤玦接过花枝,在夕影如有实质的眼神中忐忑地将其揉捏成针线。

他绕过屏风,瞧见苍舒镜。

面容还是那么俊美,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被子掀开后,断口显得过分狰狞,足足七八处截面。

凤玦却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缝合难度不高,没当年碎地厉害。”

“当年……碎地很厉害?”

“怎么说呢?碎地就像被异兽啃过一样,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人的尸体,还以为是菜市口称斤按两算的……”

凤玦的话忽然噎住,额上欻地冒出冷汗,他抬眸一看,夕影靠在床柱边俯视他,半边脸隐在床幔的阴影中,阴恻恻的,比当年的苍舒镜还要吓人。

凤玦手一抖,咽了咽喉咙,“我说话没个顾及,神尊别介意。”

夕影极冷静地笑了下:“没事,你说的是事实。”

他转眸凝望苍舒镜,探手抚了下镜的脸,深情痴迷。

对凤玦说:“我守着这里,会影响你施针,屋外设了三重结界,你安心在这里缝,就交给你了。”

说完,夕影快步走出屋子,生怕一回头就走不掉了似的。

又随手加固了一层禁制。

神设下的禁制,谁也破不了。

这一次夕影学聪明了,这层禁制与他命魂相连,哪怕沈悬衣还活着都不可能闯入。

“……我就说嘛,神很吓人…也很吓鸟,也就你想不开,非要喜欢一个神祇,都弄成这样了,都死了几次了还不死心,真是……唉!”

凤玦唇角一抽,看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神造结界,无奈地摇头叹息。

他对苍舒镜说:“他这跟囚禁我有什么分别?比你当时的算计还过分,啧……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都曾单纯地像一张白纸。

又为彼此疯魔。

花枝为线,海棠为针,缭上凤凰火,灼透尘埃,穿过皮肉,引线留针,一寸寸缝合起那支离破碎的身躯。

凤玦一边缝着,一边长叹一声:“可他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你的身躯能修补好,但你魂魄已经……”

“他难不成要守着你的尸身,抱着个活死人过下去?”

被火灼烧后,空气中的海棠花香愈发浓郁,缠着丝丝缕缕的烟尘。

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存在,越过层层叠叠的神造结界,飞向窗外。

……

夕影冲出卧房,直奔院中,扶着一棵树呕吐不止。

那些故作坚强与冷沉算计,瞬间崩塌。

他面容骤然苍白,浑身颤抖不休,呕出血红的茶水。

吐到后来,胃里已经呕不出什么了,还在干呕。

难过的时候,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早就流干,胃里酸地难受,他麻木着一张脸抚摸心口,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客栈的小院是独立的,被他布下结界后,更是无人叨扰,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他仰头看着,第一反应竟未想到昆仑月,而是他做凡人时,第一次同苍舒镜去过人间的中秋节。

这又是一个人间的中秋了吧?

团聚的日子……

回首望了眼卧房通明的烛火,夕影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他像曾经在人间时一样,许愿:“希望一切顺利,希望他活过来,我的……镜。”

矇昧的暗光下,他靠在树旁半阖眼眸,半寐半醒,他不敢真的睡去。

槐花簌簌,缀他满发细碎白雪。

任何人都看不见,就连神都察觉不到的一个存在,在缓缓靠近。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却下意识地展开双臂,虚虚地将人环抱在怀中,莫约将脸颊的位置埋在夕影鬓发间,仿佛能嗅到什么熟悉的气息一样。

然,事实上,他没有感知,更不能嗅到气息。

他连人间的鬼魂都算不上。

没人能看得见他,感受得到他,九天而来的凤凰不行,人间唯一的神祇也不行……

他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孤独地亲眼看着一切。

看着他的神为他落泪,为他伤心,为他不惜一切,杀沈悬衣,毁极仙崖……

甚至……自毁式地救他。

他怎么忍心?

可他……又能怎么办?

他说不了话,触碰不了夕影,拿不起任何东西,哪怕想借助笔墨茶渍留下只言片语都不能……

他消失了。

可又残忍地让他看得见一切。

他抱着夕影,可夕影不会知道他的存在,他无声地俯在夕影耳边,喃喃倾诉:“别难过……”

可对方毫无反应。

夕影的计划没有告诉小兔妖,对凤玦也隐瞒着,但他到底是夕影的枕边人,他知道一切……

可他无法阻拦。

夕影要救他,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代价是他不能接受的。

一颗已经炼化的心,怎么才能修复呢?

抽出灵核中的七情六欲,还原那颗心的本核,然后呢?

用什么去承载?

用你的琉璃心吗?

夕影计划严谨,此行途径人间是为了让凤玦修复苍舒镜的身躯,至于怎么炼化出灵核中的七情六欲,需要汝阴即墨家的一样东西,夕影会去取来,然后……

他一想到,就觉得后怕。

“放弃好不好……”

“求求你,别继续下去了,放弃吧……”

可他说的话,夕影永远也听不见。

而夕影日日夜夜抱着他尸体说的那些话,他却都听到了,可他连一句安慰都说不出声,揩掉眼泪都做不到。

他抱着他,抱地再紧也煨不热夕影冰凉的身体。

这种无能为力,还要眼睁睁看着一切的痛苦,足以折磨疯他。

他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天地不应,存在着,又像不存在。

该怎么办呢?

“小影……”

“我的小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