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终年仙雾缭绕的极仙崖,如今只余颓败。

一眼望去,草木凋敝,春风不再,云梯下聚集了无数仙门中人,他们都是来求沈悬衣出关,挽大厦之将倾的。

那一日,夕影带着苍舒镜的碎尸离开后,灌愁海的夕阳就没落下去过,人间经历了大半个月的烈日焚照,再没见过黑夜,残阳如血,悬在天边,如末世来临。

一时间,人心惶惶。

天象有异,凡人不知原因,仙门中人却清楚,这与他们供奉了万年的神有关。

红尘中唯一的神祇,带走了世间最让人畏惧的魔。

那是个死不掉的魔头。

看神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将那魔挫骨扬灰,反倒像是希望他复活。

沉睡千年的神,再度醒来,竟不站在仙门这边,还做出种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举动,不由引起众人恐慌。

他们摸不透夕影到底想做什么。

只能来求沈悬衣。

来求这位德高望重的仙门师祖。

沈悬衣却称病闭关于极仙崖,不见任何人。

仙门百家在云梯下跪了一排又一排,一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云梯不复往昔圣洁,像是被阴云笼着,灰蒙蒙的一片,极目远眺,能看见高耸其上的神殿失了五彩霞光,飞檐缺损,墙体皲裂,就连守在殿外的冰树都倾颓一地,像是遭了什么大劫。

何止是他们看到的这些,整个极仙崖上如今半点活气都没有。

后殿更是阴森一片,笼在一片诡谲云波中,唯独那株谁也碰不得的海棠花树依旧伸展枝桠,开到荼靡。

碧落川中。

沈悬衣半昏半醒地泡着,原本只会对他大有裨益的川水,如今在腐灼着他的身躯。

水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漆黑祟气,混着猩红的血液。

识海中,心魔痛苦不堪地哀嚎:“沈悬衣,你何苦如此?你我本就是一体,你折磨我,就是在折磨你自己!”

它那么疼痛难忍,沈悬衣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却咬牙硬扛着,势要将它剔除出身躯。

心魔一边忍痛,一边咬牙切齿道:“没用的,千年前,你已经用过这一招了,我不还是回来了吗?”

“那就……再来一次!”

“你疯了!如今祂已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就算将自己洗地再干净,剐地再透彻,前尘往事你也撇不清,他还会信你的哄骗吗?”

沈悬衣沉默,却没有起身离开川水的打算,皮肤血肉,连带着魂魄和心魔都在持续承受折磨。

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能不能从头来过?

他知道这一切不可原谅,可若重来一次,他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他从未后悔过。

无论是出于何种私心,结果都是喜闻乐见的。

人间浩劫被制止,仙门重获灵气,甚至比万年前更兴盛繁荣……

沈悬衣拯救了苍生,这是不容否认的,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族,无愧于仙门,唯独愧对夕影,愧对初时的自己。

他杀死了自己的初心,换来一颗罪恶多端的心魔。

可偏偏就是这颗心魔,给他出谋划策,让他果敢决绝,摒弃人心的良善与优柔寡断,做出的决定从来都是最佳选择。

一切已成定局时。

他却贪婪地想要更多,还想要夕影的爱与原谅。

可惜事与愿违。

他争取了千年万年,都还顶着镜的影子,他永远比不过一个已经消散于天地间的死人。

再想不通,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千万年的时光足够让他死心了。

当他看到夕影红尘一劫归来时,那般痛苦无助,他坚定不移要将神祇锁在极仙崖,困囿在人间的念头松动了。

十六年前,他做了决定

——他要修补天梯,要将夕影送回九天,离开红尘伤心地。

“过往种种如何,我从没后悔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唯一所求,就是送他回去。”

但他私心那么重,夕影早就成了他的执念。

他爱他,说不清是真的喜爱,还是对神的贪慕。

却很清楚一点,他的爱阴暗又扭曲,他不敢承认,若不是心魔不断提醒他,他何至于如此崩溃地认识自我?

他希望夕影舒心无忧,偏执让他做出的处理方式骇人听闻,手段简单粗暴,根本配不上他这一身的霁月光风,他从来都以为洗涤记忆,让夕影忘却痛苦,便只剩快乐。

送夕影离开红尘,自己再也得不到夕影,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牺牲,他绝不允许夕影和镜还能再续前缘。

虔诚信仰下,藏着卑怯与谋算。

爱意横流中,隐了无数占有欲望。

心魔归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伪装地再好,也不过是个披着君子外皮,内里卑劣肮脏的赝品!

你怎么还认不清你自己?

撕掉这一身虚伪的外皮吧!

用你谋来的一切为自己铺路,你要做的不应该是送夕影回九天,而是为了你自己才对!

你的私心和为他所做的一切,并不冲突。

天梯建成时,你和他一起去神界,不好吗?到时候镜就算活过来,也没办法横插在你们之间了。

不好吗?

这样不好吗?

沈悬衣双目紧闭,川流被猩血染晕一大片,他痛苦不堪,即便封印五感,心魔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灌入耳中,远处渺渺而来的还有仙门祈求他出关的声音。

到后来,他都分不清这些声音是心魔的蛊惑,还是他本来就这么想的。

“闭嘴——!!”

水花炸开,惊雷骤起,振聋发聩,轰塌了后殿廊庑。

心魔不动声色。

它笑了。

“沈悬衣啊沈悬衣,你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那团雾气从水中凝出,带着血雾猩红,七分是影,三分成形,与沈悬衣的模样别无二致。

它攀着沈悬衣的肩,从背后环上双臂,圈他脖颈上,贴他耳边,邪魔低语:

“你明明……和我想的一样。”

沈悬衣浑身都在颤抖,呼吸粗重。

碧落川对于心魔炽盛的他来说,比之人间的任何酷刑还要折磨人,他被折腾去了半条命,识海又被心魔搅地混沌不堪。

咬着唇,固守着仅存的清明意识。

他不能承认心魔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他只能干干净净,他合该是屹立云端,与神并肩,接受百家朝拜的仙门师祖,是夕影口中的师兄,是这红尘中最强大的修士,所有人都说他是仙,他不能堕魔!

“别的现在可以不做,但那棵树……你再不毁掉,就晚了。”

挂在天沿之西的太阳,强行被留了半个月,霞光终于跳动了一下。

很快,那颗太阳落了下去,天黑了。

神的梦也该醒了。

沈悬衣,你最后的机会摆在这里,既然已经如此,何不贯彻到底?

·

尸血山的太阳彻底落了下去,夕影的故事也讲完了。

他捧着苍舒镜的脸,在对方额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故事讲完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耳畔只有海浪拍打礁石声,重重叠叠倾覆而来。

他枕膝上,夕影抚他鬓边发,无奈叹息道:“你不会是在生我的气吧?当年,我要离开人间,丢下你,所以……你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吓唬我?”

“可你不是早就报复回来了吗?那一场红尘劫,要了我半条命。”

依旧是死寂。

草丛传来簌簌声,沉默发呆的夕影缓过神,回头看了眼,原来是小兔妖找来了。

夕影朝小兔妖笑了下。

歪了歪头,皱眉问:

“他不肯醒来,你教教我怎么哄他?”

“……”

小兔妖哽了下,望着那具支离破碎的身躯,看着夕影抱在怀里,枕在膝上的头颅,眼眶唰地红了。

海水被月反射出亮光,映出夕影半边轮廓,苍舒镜的身体一块块地落在夕影身周,他却像是意识不到一个人碎了便意味着死亡这件事,只顾着轻抚那颗头颅,神情温柔。

他死了。

他活不过来了。

尸身都碎成这样了,回天乏术。

哥哥节哀。

这些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小兔妖化作人形走来,蹲在夕影面前,小声道:“哥哥,我们把他的……身体带回去吧,这里……这里寒风重,夜太冷。”

夕影思忖一二,觉得有道理。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下苍舒镜凉透的脸颊,低首对怀中的头颅温柔道:“你的脸好凉,吹一夜了,我们回去吧。”

他碎成太多块,神织的丝线从断口绷开,全部散落,他们只能一块块地收敛,又抱不走,小兔妖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尸块兜进去,才抬回小木屋中。

灌愁海外的日升月落终于又恢复了正常。

小兔妖抱着膝盖坐在木屋外的青石台阶下,时不时回眸,忧心忡忡地看着紧阖的木门。

他有些害怕环伺四周的异兽,不敢离开太远,也不想进去打扰夕影,只抱着膝盖簌簌抖着长耳,时不时摸一摸断掉的那半截,已经不疼了,可还是不习惯。

从一开始,他就是这座尸血山上唯一清醒的人。

夕影造了一场大梦,投射进现实,让整个尸血山变成世外桃源,累累尸骨遍地血腥不再,换成了春嫩遍野,花草葳蕤。

夕影拉着整个红尘陪他一起做梦。

夕阳不坠,黑夜不至,时间被彻底凝固,维系着苍舒镜那一点点返照回光的生机。

可逆天而行终究无法长久。

即便他是神,此举也有违天道,他撑不住多久,半个月已是极限。

天罚早晚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在他身上。

可他甘愿。

半个月的醉生梦死,终究还是有醒来的这一日。

梦醒后,只余下无穷凉夜与死寂。

红尘的梦醒了,夕阳落了下去,长夜之后,又是一日全新开始。

夕影的梦却没醒。

藤窗紧闭,屋内透不进天光,唯独一盏伶仃孤灯照亮方寸天地,烛泪簌簌淌下,凝成红玉,照亮一双穿针引线的颀长玉指。

他比不得苍舒镜的手艺,缝地笨拙。

银针扎地满手血痕,混着神血的灵线一道道穿过泛白如纸的皮肉,密密匝匝地缠上断口截痕,重新将碎地七零八落的身躯缝合起来。

这一次的缝合很顺利,阵脚虽然丑了些,但到底没再崩裂。

可他缝地再好又有什么用?

他明明都已经缝好了,为什么这个人还不肯醒来?

为什么还在睡?

为什么还是没有呼吸,没心跳!

夕影急地火大,恨不得狠狠捶这个昏睡不醒的人几下,手掌高高抬起,落到他胸前时,又变成轻轻抚摸。

他怎么舍得啊?

他实在是急疯了,不知如何是好。

伶仃寥落的烛光将他的脸照地没那么惨白瘆人,他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夕影望着他,分不清今夕何夕,记不起刚刚在气恼什么。

眸光渐渐温柔起来。

“你以前……我是说万年前,他那么伤过你,你是怎么活……”

他说不出这种话。

怎么问啊?

问你被沈悬衣碎裂全身后,是如何缝补好身体,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不但看起来安然无恙,还有心思算计他?

夕影抿了抿唇,眸光渐暗。

“你告诉我好不好,以前能活过来,现在也可以对不对?万年前的昆仑月下,还有……十六年前极刑台上,你不都……不都活下来了吗?这一次也可以的对不对?”

他说到后来,双眸模糊,已经哽地泣不成声。

他自然清楚,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样。

万年前,沈悬衣下手仓促,待到蛊惑完他,回去收拾残局时,镜的身体已经不在原地。

十六年前的那一次,苍舒镜是靠着存于夕影灵核中的半片魂魄,才能重生归来。

而这一次,荒古秘境的神境台已将苍舒镜的肉身和魂魄全部碾碎。

再无转圜余地。

这是它的预谋。

无论是让夕影去沧州寻找碎魂,还是认出了苍舒镜的身份却不动声色,又或者在荒古秘境中安排的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利用夕影的信任,利用夕影对苍舒镜不可原谅的恨意,做了这一切……

夕影趴伏在没有心跳的胸口,伏湿了一片。

“你告诉我,怎么救你。”

“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啊!你别不说话……”

“镜,你……你理理我,求求你,你理理我……”

他枕在他再也不会跳动的心口,吻上他再也不会温热起来的唇角。

只余一片冰凉。

他的镜,已经死去。

再一次,离开了他。

可是,他怎甘心啊?

镜哪一次不是拼尽全力,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挫骨扬灰,都要再次找到他……

夕影俯身,又吻了吻他冰凉的额头。

沉默良久,直至孤灯燃尽,跳出一刹绚烂光晕后,骤然熄灭,只余一缕袅袅轻烟。

他才动弹了一下,呢喃道:“没关系,这一次,换我找你。”

紧阖多日,寂静一片的木门,轰然敞开,夕影一身白衣,脸色比衣还白,眼底又燃起一点点星火,掺杂在未凉的余烬中。

他布下层层叠叠的结界,耗费大量神力,即便这个红尘还有别的神祇,都未必打得开的那种。

叮嘱小兔妖好好守在这里,等他回来。

结界笼罩在整个尸血山上,护着苍舒镜和小兔妖。

但……小兔妖无法走进那扇门,靠近不了苍舒镜。

信任,夕影错付过沈悬衣。

如今,即便他再相信小兔妖,他还是后怕地要命,像竖起全身刺的刺猬,不容任何人靠近。

小兔妖恍然间,似乎明白了自己被防着,他难过一瞬,便生生将情绪压了下去。也清楚夕影要去做什么,但他没能力阻拦,也不该阻拦。

那点希望是夕影仅剩的星火了,若是扑灭,夕影还能好的了吗?

小兔妖点了点头。

“哥哥去吧,我会好好守着他。”末了又补了句,“哥哥一定要小心!我和他都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回来!”

夕影回眸,望着双眼睁地圆润的兔妖,那半截失去的耳朵永远长不回来了,断口已结痂。

夕影摸了摸他头发。

轻声,“好,等我回来。”

有人等着,就还有值得牵念的东西。

就能让人记得回家,记得……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