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为了实现师兄的心愿,夕影愿意拯救这个红尘。

为了让师兄永远陪着自己,他必须要让师兄拥有灵力,拥有无穷的寿数。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在沈悬衣意料之中,是他的谋划。

异兽肆虐,斩杀不干净,不断有人死在它们的獠牙啮齿下,被吞吃干净,这么下去,等他们走遍整个红尘,处理完所有的异兽,怕不是人类死地剩不下几个了。

何况,夕影每次杀异兽时,对着它们死不瞑目的眼,总觉得心里不舒服,胃里泛酸,几欲作呕。

他甚至觉得自己手中这柄海棠霜剑不该沾血。

这把剑最后斩落的东西,不是异兽血肉,是一个神的魂魄。

夕影白衣猎猎,站在山巅峻峰上,咬着牙挥剑割了自己的魂魄,灵魂撕扯,生生剥离,要比肉身疼得多,他强忍着,面色惨白,甚至生出了幻觉。

他好像看见了梦中人。

那个人应该是师兄,可又不太一样。

对方轻地像一片云烟,虚虚地拢着他,难过地看着他,暗紫流光在眼底波动,羽睫簌簌轻颤,他双唇微张,开了又合,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夕影知道对方在难过,在心疼他。

他努力扯起一抹笑,轻喃:“不疼……”

“不疼的。”

也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抚他自己。

这一抹笑,被人瞧见,便生出传闻。

传说中的神尊温柔如水,常常微笑着俯瞰苍生,他一袭白衣如圣雪岭花,举手投足便是翩若惊鸿,天人之姿。

典籍中还记载着他这年一剑凌霜雪,划下殊命结界,又化魄为仙山,镇压异兽,救赎人世间。

神留在红尘的那一年,人间获得新生,改年号为翩鸿。

神有九魂九魄,他割裂一缕魂魄化成一座巍峨山峦,将所有异兽镇压于殊命谷底。

这座山比红尘中的任何峰峦都高,山顶上覆着皑皑白雪,山底下的渊谷被尸血染红,异兽永囚于深渊,永世不得出谷。

夕影松了口气,说不上是不是该庆幸。

那些异兽终于不会肆虐红尘了,夕影也终于不用残杀生灵了。

仙门的人没能力杀那些困兽,对异兽又心有余悸,他们恳求夕影出手,彻底灭绝这种威胁。

夕影没搭理他们。

除了师兄,他似乎对谁都提不起兴趣,更不关注任何人看他的眼光。

他是个薄情的神,他没有人该有的悲悯情绪。

世人奉他为救赎,尊他为神祇,朝神而拜,不无尊崇。

他无所谓。

这些都有沈悬衣打理,而他只有一个念头——要让师兄永远陪着他,不死不伤,他活多久,师兄就要活多久。

不知是何种原因,一个神竟怕极了生死之事。

最怕发生在“师兄”身上。

于是,在天虞山初落,天下将将稳定时,他又做了一件事,耗了大半神力,活生生将倒流的碧落川拽回人间,又建一座浮岛,锁住川流。

人间至此,重获灵气。

沈悬衣在天虞建立仙山,重新将这天下的格局排布,被世人奉为仙门师祖,不无尊崇。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仇恨天神造劫的人消失,留下的人族,都是打心底真的感激夕影这个神祇对人间的救赎,众神不再,唯留下夕影这一个孤零零地伫立人间。

他站在极仙崖上,俯瞰红尘。

岁月更迭,近万年沧海桑田后,天虞山脚下,曾经那个昆仑月拔地而离的荒原变成繁华城池,他莫名护着那座小小城池,不允仙门染指。

这座城,便是后来的永宁城。

是昆仑月离开的地方,是夕影留下的地方,也是……镜的埋骨之地。

只是……最后那件事,夕影并不知道罢了。

他守着那座城池,看着曾经滩出一大片血痕的荒原被河水灌溉,又建立起一座桥梁,旁边就有一株姻缘树,树上密密匝匝地挂着无数红线,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去那里求一条红线,缠在彼此指间,祈求一段姻缘,至于这个传说的来处,他们也不知道。

天下初定时,便有了极仙崖,夕影孤零零地住在浮岛上,沈悬衣在天虞处理完仙门的事,也会两头往返,多少让夕影不觉孤独落寞。

这极仙崖什么都好,唯独一株海棠花树很是扎眼。

沈悬衣提过:“此剑煞气极重,留在人间不是什么好事。”

从来对沈悬衣言听计从的夕影,这次却紧张地护着那株树,不允沈悬衣擅动分毫,他甚至布下一道禁制,护着它。

而这极仙崖,除了夕影只有沈悬衣能上来。

防着谁,不言而喻。

夕影也不晓得,他为何对这棵树这般在意,可日常望着它,总觉心底舒服许多。

又怕伤了师兄的心,夕影解释道:“它不会化作剑了,只是一株树,一直留在极仙崖上,不会乱世的。”

他望着那株洋洋洒洒飘零花瓣的海棠树,目光愈发温柔,轻声说:“就算它有一日化了形,我也不会让它离开的,它是……我的。”

乍闻此言,沈悬衣心底一惊。

夕影竟期待这株树化形成妖吗?

若这么下去,万一那个人真的仅凭元神就活过来,该怎么办?

夕影摇头叹息道:“可惜它不会。”

“……”

“此剑煞气极重,用不得清气灵息,它离碧落川这么近,不会有机会化形的。”

沈悬衣骤然松了口气,“你既然希望它化形,不如送去人间,或者……殊命谷底,让它吸收煞气化形?”

这话其实很矛盾。

沈悬衣满心满眼都是仙门,是红尘人族,怎么会允许一个邪煞之物诞生,他不过是在试探夕影,要看看夕影到底怎么想的。

算计不过人族的尔虞我诈,夕影甚至连隐藏的话意都没听出来。

他摇头坦然道:“不必了,它留下陪着我就好,化不化形的也没那么重要。”

说着,又抬眼温柔满足地注视着沈悬衣。

“我有师兄就够了。”

沈悬衣微怔,目光渐渐柔和,满腔算计抵不过夕影这一声“师兄”。

可连这一份温情,都是他算计来的。

他警惕心很强,从夕影设下禁制,不让任何人碰那株海棠树开始,他就知道夕影心底绝对藏着什么。

心底的它对沈悬衣说:“或许是想起些过往?又想起了他?完全靠着那半颗心,时间长了你控制不住祂,倒不如……”

“不如?”

“长长久久地洗掉他一些记忆,有一种禁术,或许可用。”

沈悬衣犹豫良久,“会伤害他吗?”

它嗤笑一声:“怎么?你不是最厌恶神的吗?现在怎么……”

沈悬衣正色道:“碧落川需要神稳住,殊命谷下的异兽需要神镇压,人间也需要神护着。”

它又笑了。

说沈悬衣没有私心,它才不相信。

“沈悬衣,你瞒不过我,你在想什么,你自己心底清楚,毕竟……我就是你啊。”

沈悬衣厌恶地皱了皱眉。

他到底还是练了那门禁术,并且成功了,只要夕影表现地有些让他看不透,隐约模糊出记忆碎片时,他便让夕影多睡几天,醒来后,一切异端都被消除。

因而,夕影愈发嗜睡。

因着剖魂化天虞,又被禁术催眠剥离记忆,夕影的身体多多少少出了点问题,他自己也察觉到了,审视内里的魂魄激荡不安,他却只以为是剖神魂的后遗症。

直到,某一次,他躺在海棠花树下,做了一个梦。

模模糊糊的人影再次出现在他梦中。

告诉他——不要睡。

他起初很困惑,一直以为梦中人就是沈悬衣,毕竟衣裳穿着,音容气质都是那么相似。

直到那一次,他介于梦境和现实之间。

现实中,沈悬衣在耳边哄着他,让他累了就多睡会儿。

而梦中,那个人却在他识海中反反复复地焦虑道:“别睡……别睡!不要睡!”

夕影下意识地听了梦中人的话,他咬着牙扛过困意。

这一次,那些梦中场景没有消失,尽管模糊,尽管怪异,依旧看不太清,但他隐约感觉到,沈悬衣似乎在瞒着他什么。

他不动声色。

装作一梦浮生,睡醒后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模样。

沈悬衣瞧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般。

这个模样,夕影见过很多次,从未怀疑过。

如今,仔细琢磨下,生出疑惑,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师兄为何紧张地像是经历什么大战般。

直到有一次,他的魂魄感应到人间某种与他无比契合的气息在流动,他想去一探究竟,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能同沈悬衣说。

他瞒着沈悬衣,去过几次人间,却都搜寻无果。

倒是在审视内里时,发现除了剖去一片魂魄化作天虞之外,他还缺失了一部分。

魂魄会跟着本能,找到自己的另一部分。

直觉告诉他,这部分的魂魄对他来说很重要,或许可以找回自己遗失于梦中的记忆。

夕影做了个决定,他告诉沈悬衣,自己因失去化天虞的那一魄,不得不沉睡轮回,历一场人间劫。

甚至为了防止沈悬衣阻拦,他先斩后奏,做完一切准备后,只同沈悬衣以一盏茶水一盘棋道了别。

他听见沈悬衣的担心与悲伤,感受到了师兄对他的关爱并非虚假。

意识消散前,他松了口气。

师兄……总不会是假的。

夕影这一场红尘劫历地着实艰难,但沈悬衣不能插手,他不能扰乱劫数,不能伤到夕影。

心魔嗤嘲他:“假戏都成真了?你付出的心肝是黑的,现在又做什么自我感动?你不追去看着,就不怕他想起点什么?”

“闭嘴——!”

沈悬衣怒不可遏:“我为苍生,为仙门,为人族做的这一切,不掺私欲,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我!”

心魔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啧啧赞叹:“蛊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若你不生出些肮脏心思,我如何能诞生?口口声声为了苍生,你自己得的好处,还要我多说吗?已经几千年了,沈悬衣,几千年你都还在逃避。”

“我没有!获得长生,只是为了更长久守护红尘,我没有错!”

心魔听着他发疯,愈笑愈阴沉。

“对啊,你没错,你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想让红尘,让仙门按照的你要求和准则去发展,无论什么事,你允,他们才能做,你不许,他们必须放弃。”

“闭嘴!闭嘴——!!不许说!!”

“红尘是你我手心的玩物,覆灭屠戮,还是维系安稳,都是私心一场……”

“我让你闭嘴!!!”

沈悬衣目眦尽裂,头疼地要命,充血的眼通红,如堕魔渊。

心魔还在说:“那些私心,你还可以找到借口,说是为了红尘为了苍生,那夕影呢?你的占有又算怎么回事?祂散魂历劫这事没同你商量,你便激动地近乎入魔,将我放了出来,你自己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吗?”

沈悬衣气地浑身发抖,气地发疯。

极仙崖被他毁地差不多,除了那株碍眼的,护在神息下的海棠花树,任他如何攻击,都毫发无损。

心魔不依不饶:“你都嫉妒疯了,就算他死了,夕影忘记了他,也还是……下意识惦念着。”

“而你,永远都是个赝品,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你这假货却连自知之明都没有,一点都不清醒,骗了神的力量,还想骗神的心。”

“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只想做祂的‘师兄’吗?”

心魔的咄咄逼人,终于彻底激怒了沈悬衣。

他松下沾血的手,抚过散乱的鬓发,骤然变得无比平静,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裳,一边看向陷入沉睡的夕影,静默良久。

平静诡异地缓缓道:“你说的对,我想骗走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心。”

“……”

“琉璃心已碎,那颗凡心能爱上他,为何不能爱上我?”

疯子。

心魔都忍不住唾骂一句。

它和沈悬衣本是一体,它是沈悬衣的阴暗面,是心魔,它很清楚沈悬衣在自欺欺人。

夕影不是因为半颗凡心才爱上镜。

而是……因为爱上了镜,才要了那半颗凡心。

神的琉璃心,原来也是会被打动的,但叩进心门的人只有镜,沈悬衣是个赝品,模仿地再像,也没用,夕影不会爱上沈悬衣。

但……心魔不在乎。

这样才好啊,沈悬衣恶念愈旺盛,它愈发强大。

但它没想到的是,沈悬衣在下定决心要占有夕影的一切时,也做了扼杀它的准备。

沈悬衣想让自己干干净净,他害怕心魔玷污自己的名声,怕它让自己失去已经得来的一切,怕被醒来后的夕影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于是,夕影沉睡的这一千年,他守在他身边的同时,将另一个自己彻底割裂开,将它封印进九荒魔域,他做好了打算,如果心魔被发现,就推给九荒的妖魔。

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陪伴夕影。

人心从来复杂,好和坏,善和恶,从不是一个字两个字就能界定的,也不是一两件好或坏的事就能判断。

这么多年来,他对夕影的陪伴从来真心,他是真的希望夕影好,希望他快乐些。

自然,他希望那些快乐是自己带来的,是自己给予的,都和自己有关。

他爱着夕影,却从不敢以“师兄”的身份表现出半分的情意。

从他身上捕捉到那个人的影子,因此而对他产生感情,是他的高傲不允的,他恪守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寻觅机会,摆脱镜的阴影,再让沈悬衣俘获夕影的爱。

后来……

夕影被苍舒镜伤地累累伤痕,再回极仙崖时,那一夜,汤池中,夕影主动吻上他……

他很清楚,那个吻不是给沈悬衣的。

或许是因为“师兄”带着镜的影子,又或许只是单纯借此试图解开与苍舒镜的那一团乱麻。

总之,夕影非但不是因爱沈悬衣,而吻上他,甚至……只是将他当作了慰藉,或是报复的工具。

他想占有夕影,可他还是推开了夕影。

他要的是……他的夕影,沈悬衣的夕影,而不是“师兄”的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