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雪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就将来路上一地的血痕完全覆盖。

沈悬衣不知该如何宽慰他,旁人不清楚,他却很明白,夕影枕着的尸块是那个人的。

他……彻底死了。

他,终于死了!

尸身不如极仙台上毁的干净,但……神境台的血咒让他再无生还可能。

每一片碎魂都揉进尸块中,被束缚在烂肉里,脱离不得,再也去不了轮回路。

沈悬衣想扶起夕影,想像以前一样,将夕影抱在怀里安慰,给他温暖,告诉他:“我还在你身边,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浮尘人世皆过客,只有我会永远地,永恒地守护着你,我的……神。”

可夕影不为所动。

——沈悬衣,你装什么?这结果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它在他耳边说,在他心中说。

沈悬衣抿唇,蹲下,轻声对夕影说:“这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了,为你牺牲,是他所愿,你不必如此……”

他想说“难过”。

但又觉得这个词对心成琉璃的夕影太不合适。

只道:“不用太过于在意。”

夕影枕着血尸,眼眸微侧,涳濛地对上沈悬衣的眼。

“你做的?”

夕影问地很平静,一丝颤声也无,瞧起来确实“不在意”。

这个问题不好答。

沈悬衣微顿片刻,才缓缓点头道:“刚入沧州城时,我与他聊过一次。”

当时,沈悬衣问:“你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我指的是,再无转生可能的那种。”

“灰、飞、烟、灭。”

苍舒镜只愣了片刻。

那不是犹疑,不是在权衡利弊,不是惜命不愿。

他只是很困惑,他要如何,才能帮到夕影。

他不知道,但那一刻,他还是点头了。

毫无保留地说:“我愿。”

直到进了沧州秘境,他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帮助夕影。

直到一贯行踪飘渺不定的荒古秘境叠入沧州之内,他一头栽进幻境,见到那个融合了夕影碎魂的假货,他骤然领悟——他要帮夕影取回碎魂!

这便是他唯一的用处了。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幻境中的“夕影”是假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享受着须臾的恬淡时光。

初心从未改变,却也在望着那张别无二致的脸时,产生过一瞬恍惚。

要是他们都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要是他们之间,没那么多的误会与仇恨就好了。

要是……他的重生可以跨越时间,回到过去就好了,一切的不可挽回都还没发生,一切的罪恶都还没崭露头角。

可惜的是,这世上,没有谁能扭曲时间,哪怕是神也做不到。

算了,回不去了。

秘境中的一切都太美好,是他毕生所求都难以圆满的好梦,他有着极度的渴念,真的好想一直沉沦其中,直到幻境世界崩塌,直到他死在里面。

但他……不能再犯错了。

他很清楚,毕生好梦及不上一个真的夕影,哪怕真实扎穿喉咙,戮他胸膛,掏出他的心脏,他也不要沉溺于虚假。

在幻境大婚的那一日,他一剑扎穿“夕影”心脏,取出碎魂。

他极有经验地捧着神明的魂魄,就像那三年将其温养在心脏灵脉中一样。

碎魂一触碰他,就疯狂地吸收他的精血。

与放血给玉挽时不一样,精血牵连的是命数寿长,他的生命在流失,但夕影的碎魂愈发明亮。

这一刻,他想到了沈悬衣说的那句话——你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我指的是,再无转生可能的那种。灰、飞、烟、灭!

我愿意!

但他始终没明白后半句说的是什么。

直到他在神境台,为夕影凝聚又一片魂魄。

直到夕影再度以为他会像夺走灵珠的那次一样,夕影不信任他,夕影攻击了他。

他没有意外,他在无数叶刃袭来前,用那被腐蚀地只剩白骨的手,将聚拢的碎魂推向夕影。

血咒生效,他被困在境台,离不开了。

夕影选了兔妖,放弃了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场落石雨。

石头砸断了他的腿,砸地手臂脱离身躯,跌在碎石间,被掩埋。

碎石砸在他后背,却从心腔迸出,他低头一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天光穿过,他的身体能透光,他抬头再望夕影时,只见他的神祇白衣猎猎,抱着孱弱的少年从半空飘落而下,小兔妖看了他一眼,满目恐惧、担忧、难过,可等到夕影望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眼前只余一片黑褐的晦暗。

他发现自己趴在地上。

他没有腿了,再也站不起来。

巨大石块砸在他后颈上,砸断了脊骨,他甚至没办法让自己抬头。

最后的一眼,他看不见了。

他没有来生了。

荒古秘境的境台是神造物,他被禁锢在这里,就像个凡人一样。

原来,一切都是有所预谋的。

他入幻境时,被剥夺了自愈能力,他入境台时,又被禁锢灵力。

他会像个凡人一样死去,所有的奇迹都不会再在他身上出现了。

他终于想明白沈悬衣说的话。

灰飞烟灭,你也愿意?

他依旧:“……愿、愿意的。”

这便是他留在这世间最后一句话了。

但……除了毫无生命,不懂悲喜,将他掩埋,成他坟墓的碎石外,谁又能听见呢?

“他愿意的。”沈悬衣反复强调,“他对我说过,他是愿意的,他没有后悔,他愿意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愿意?”

夕影忽然笑起来,笑地那张漂亮的脸都扭曲了。

“一句‘他愿意’,你便摘得干干净净了。”

“沈悬衣,你好谋算啊!”

夕影在笑,唇角又淌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他的头发,他的脸颊都染上苍舒镜的血,一身白衣红了一半。

他敛起尸块,重新包好,转身离去。

与沈悬衣背道而驰,与身后的整个仙门分道扬镳。

沈悬衣追上来:“夕影!你要去哪儿?!”

夕影没理他,他拦在夕影面前,堵住去路。

“你若心情不好,我可以陪着你去人间散心,就像以前一样,你没必要为了他……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和他早就已经道过别了不是吗?在极刑台上,就已经说过再见了,如今不过是一个偶然,一个意外,你已经熬过了那十六年,为何这一刻要过不去呢?何苦如此!”

沈悬衣不是第一次劝他。

数千年的漫长岁月,沈悬衣一直陪伴他,每每有了难解的困苦,沈悬衣都在劝他放下。

因为,一个神,不可以有私欲悲喜,他要收敛情绪。

他落泪,便是人间的一场骤雨,他难过,天气会很差,几日都不见晴。

红尘需要安定,需要旭日晴空。

人间不需要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神。

于是,沈悬衣像一条柔软的锁链,一直拴着他,明明确确地告诉他,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

但沈悬衣又怕他毫无人类的感情,从而漠然待世。

一个强大的,能拿捏整个红尘命运的存在,怎么可以不爱这个世界呢?

若是不爱,不在意,那灭世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沈悬衣一想,便觉毛骨悚然。

于是,他又让那些人间烟火,七情六欲潜移默化地影响夕影。

如掺了蜜糖的鸩毒,哄着夕影一点点饮下。

让他看到欢喜美好,看到幸福快乐。

看到一切美的,好的,真诚的东西。

藏住那些恶的,怨的,仇恨与肮脏。

一个从未经历过困苦,体验过悲伤的人,等到痛苦骤然降临时,他无力承受,只能绝望。

“沈悬衣,你的咒语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

“还有,”夕影涳濛的眼直视沈悬衣,“这几千年,你陪我踏山涉水,又是模仿的谁?”

“…………”

“沈悬衣,你是最适合修仙的人,你没有人欲,也没有人性,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你不喜欢游山玩水,也不知道怎么做兔子灯,极仙崖后殿的海棠花树,你也不会去种,你更喜欢神殿前的雪树冰花,你觉得它们很干净,它们没有生命,不是生灵,你不需要去操心关注,你其实……很讨厌照顾花草吧?”

沈悬衣急道:“不是的!我没有很讨厌。那些是你喜欢的,我便愿意为你做。”

夕影低声笑了下:“是,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

“你按照我的喜好,完完全全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影子,可你从来不知道,我并没那么喜欢那些东西。”

“…………”

“我喜欢海棠,是因为花瓣飘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他的肩上。”

“我喜欢兔子灯,是因为它是那个人亲手做的。”

“我喜欢吃糕点,是因为神本来是没有味觉的,他告诉我,这个味道叫‘甜’,我便学着去尝试。”

夕影睫毛微垂,目光掠移:“沈悬衣,你喜欢穿这一身白吗?”

沈悬衣:“我……我一惯都这么…穿的。”

堂堂仙门师祖,竟都紧张地结巴了,何至于如此失态?

夕影讥诮勾唇,无声笑了下。

“还真是……难为你了。”

一堵牢不可破的厚深城墙,已磨地比窗户纸还薄,光能穿透,风吹它摇摇欲坠。

可夕影不甘心,他伸出手指,彻底捅破了这层薄膜。

“沈悬衣,他其实不喜欢穿白衣,也不适合。”

“是我对他说:‘你总受伤了也不告诉我,穿着黑衣我看不见伤,你再自己扛着一声不吭,我就不理你了。’他为了讨我开心,才将所有衣裳换成白衣,让我好清楚他很安全,没受伤。”

“别学他了,你不是他。”

“沈悬衣,你比他穿这身白衣更合适,但……不一样的,他从不是赝品。”

夕影的话是一根根扎穿喉咙的箭矢,没有一句践踏他,却每个字都将他灼地体无完肤。

沈悬衣听见了,他身后的赫连族人也听见了。

要不了多久,这些传言便会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仙门百家,扎根在人间那些说书先生能铄金的喉咙里。

这是夕影给他的惩罚。

可他还是不肯放手。

他没有怨恨夕影,也没有感到崩溃,他只怕留不住夕影。

诚恳真切地捏着夕影的肩,满目惶惶,他在求夕影:“好,你怎么说都行,没关系,你先跟我走好不好?我们回极仙崖,人间只会给你添烦增扰,极仙崖好……极仙崖很安静!我会将那些碍事的弟子都遣走,就我们两个,和以前一样……”

他话未说完,便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中。

夕影闪现在别处,漠然地看着他,那双眼覆着一层坚冰,落满了霜雪。

刚刚他捏夕影肩膀的力道很重,浑身都在激动地颤,夕影消失原地,他失了重心,便摔了个狼狈。

堂堂仙门师祖,狼狈至此,何其唏嘘。

但那些弟子和长老,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不关他们的事,他们甚至不知该帮谁。

可有一点,在所有人心中酝酿出一股担忧。

仙门师祖与天地间的唯一的神祇,他们好了千万年。

这一刻,怕不是要决裂。

那神不像个神了,祂浑身染血,狼狈又圣洁,他面目哀怆,眉眼却泛着平静的,孤寂的,冷然的绝望,同心死的凡人一般。

他对沈悬衣说:“你还想将我困锁在极仙崖?”

沈悬衣:“不!不是困囿,是保护,你的心太干净太纯粹,红尘一劫十九载,就让你……让你变了样子,是我不好,我没护住你。你……你不能留在人间的,人间多脏污,会弄脏你,会伤害你!”

如夕影所想的一样。

沈悬衣从来都怕他被“弄脏”。

沈悬衣恨苍舒镜弄脏了夕影的身和心,不是因为怕夕影受伤,怕他过不去,而是怕他被那些悲伤扭曲出阴郁的性格,从而影响整个人间的安宁。

曾经,他说的每个字都那么管用。

如今,夕影对他说的话无动于衷。

他慌忙地抓起一捧雪,捏在掌心,却被融化。

他握不住,把控不了。

他看着那团包裹在透血斗篷里的尸块,咬牙道:“夕影,你清醒点,他死了,死透彻了,你能带他去哪儿?除了极仙崖,你又能去哪儿?!”

“我知道。”

夕影知道,自己一直在红尘漂泊,千万年,他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沈悬衣知道,夕影是神啊,若想不被他找到,太简单了。

他若放走了他,就再也等不到夕影回头了。

原以为被握在掌心,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东西,终于还是失控了。

他试图抓住一切能挽留夕影的东西。

凤眼颤地厉害,惶然无措,狼狈搜寻,终于在夕影怀中看到失了半截兔耳的小兔妖。

他像是抓到最后的救命稻草。

激动道:“夕影,你别冲动,你听我说,那兔妖受伤了,急需治疗,你不是很喜欢他吗?定然不会看着他死掉对不对?你跟我走,我们回极仙崖,那里有这世上最好的伤药……你……”

“夕影!!你别走!别离开——!!”

夕影再没和他多说一个字,他朝冰湖远处的雪山走去,一步十丈,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残留的血迹都被雪擦干掩埋了。

他离开地……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沈悬衣竭力挽留。

可他的神,他的信仰,还是离开了他。

他花了千万年的时间,将神一点点捏造成他心中该有的模样。

到底是他疯狂的行为,让他失去了他的神。

还是……神从一开始就不会为他停驻?

他从如镜的冰面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穿着的白衣真的适合他吗?

适合的!很合适!

世人都说,这红尘中没有谁比他更配这一身雪,他们甚至争相模仿他,以与他有半分形似而为荣。

如何不合适?

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一身白的人了!

可……他的神说苍舒镜从不是赝品。

那……赝品到底是谁?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倒影扭曲成另一个模样。

惊恐觫然,顿袭魂灵!

“不——!这不是我!!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