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师兄,十六年前,我昏睡的那几个月,火珠有人动过吗?”

他们二人感情极好,哪怕问到这样容易生出嫌隙的问题,夕影嗓音都是柔柔的,像是随口问了句,并不在意答案一般。

沈悬衣却知不是。

夕影瞧起来越无所谓,越是在意。

毕竟,那么多年来,他不干涉沈悬衣做的任何决定,也从未主动诘问过沈悬衣。

他从来信任他。

这样问他,是头一次。

像冰面裂出的一小条缝隙,不明显,但若踩上去,一受力,便会让人坠入寒潭。

“你身边只有我和那兔妖,谁能动?”

“你怀疑有人要救他?”沈悬衣眉心皱了皱,思忖片刻,摇头道:“不可能的,那几个被你点召的弟子修为不济,还未靠近火珠,就能被玄火烧个半死。”

夕影当然知道,那几个小弟子干不了这事。

他不说话,只默默擦干身,披上寝衣,召了苍舒镜进来给他擦头发。

苍舒镜乖巧老实,隐在夕影身后,藏住自己的存在感。

这对好师兄弟生出嫌隙,他无比兴奋。

手上动作细致,又专心,耳朵却竖起来认真听。

吵起来!

最好决裂!

这样,他就少了一个劲敌。

至于那小兔妖,就是个修为不济,又蠢又笨的玩意儿,他回头再想办法慢慢取而代之。

夕影望着火珠中被折磨地奄奄一息的魂魄,眼底倒映明亮焰火。

留神瞧了眼专注做事,不曾分心的苍舒镜。

忽地笑了笑。

不知是说这人演技愈发好,还是真如他所言,他与玉挽并无任何牵念,从来都是被骗着干了许多蠢事,如今瞧着曾一口一个“师尊”,曾割腕放血疗愈的人,被如此折磨对待,一个同情的眼神都没有。

无疑,苍舒镜的心从来是冷的。

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温情悯念,除了夕影。

苍舒镜将自己全部的七情六欲,都给了夕影一个人,毫无保留。

至此,他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无论是当天虞首席时,还是成为魔主的那几年,都不乏美人投怀送抱,瞧见与夕影某一处相似的,他会失神片刻,多看两眼,其余的他只觉厌恶,那些美人不知好歹,小伎俩使多了,往他怀里蹭,他就杀。

从光风霁月的仙门骄子,到暴虐阴鸷的魔域之主,再到如今,他成了夕影的奴隶,心甘情愿地伺候人,都只因夕影。

他爱惨了他。

又不知道该如何爱他,才不惹来厌恶。

只能卑微地,再卑微些,低到尘埃里,不要被赶走就好……

炉上温着热茶,夕影沏了两杯,一杯端来抿了口,一杯推到沈悬衣面前。

“师兄也尝尝,这极北沧州的茶,倒别有一番风味,与天虞的完全不同。”

他嗓音温和,与在极仙崖时别无二致。

茶却与极仙崖的完全不一样。

沈悬衣如今坐在他对面,又是心底发憷,又是欣喜,禁不住暗叹,夕影不像他师弟了,又成了神。

沈悬衣满腹心事,尝不出茶甘,也闻不出茶香。

火珠的光映在茶面上,荡出涟漪,波光潋滟,隐隐能透出那个被折磨地痛苦不堪的魂魄。

仿佛这里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一间审讯室。

夕影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慢慢折磨他,七七四十九年太长,我等不及了,现在就想要了他的命。”

“师兄,你觉得如何啊?”

头发擦干,苍舒镜缓缓按摩他头皮,闻言并未有任何阻顿滞涩。

是伪装?

还是真不在意?

夕影还需分辨一番。

而他眼前这个,他自以为熟悉了千年万载的人却……

沈悬衣微愕,放下茶盏,主动道:“夕影,你在怀疑什么,不妨直言。”

“你沉睡的那些年,火珠没人动过手脚,不会是那些弟子,也不会是你身边那只兔妖。”

“那便……只剩我了。”

一双暗含心伤的凤眼,凝着夕影,叹道:“夕影,你是在怀疑我。”

被怀疑,会伤心,更是无能为力。

他忽然想到什么,蓦地坐直身体,眉心蹙地揉不开。

他不是没有秘密。

这些秘密若夕影知道,还会唤他一声师兄吗?还会对他如此亲昵吗?会不会恨到亲手杀了他?

他不敢想。

沈悬衣见识过神的力量,知道夕影想毁灭什么只在须臾。

若不被凡尘羁绊,夕影属实可怕地让全天下忌惮畏惧。

这一场红尘劫,拿不准是坏事,还是好事。

这些年的“神隐”倒让全世界忘记了,神从来不只是一个身份,一尊供在神龛前的塑像,祂可以轻易拿捏红尘命运。

不是做不到,不是不敢,只是夕影懒得想,没去想。

甚至……还有被沈悬衣刻意引导的一些念头。

譬如:神明是正义的,是善良的,是事事为苍生着想,为救赎红尘而存在的。

沈悬衣告诉他,他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

夕影像是迷迷糊糊泡在蜜罐里的蜂,久而久之,就醉了,就溺进去了,糖浆糊他一翅膀,他再也飞不出来。

这样的日子久了,不说那些凡人,就连沈悬衣都昏了头,真当夕影只是个身份高贵者,被他们虔诚信奉就够了,以为夕影与那些神话传说中,与那列祖殿前毫无意识,只余一个念想的神像别无二致。

他真是昏了头!

沈悬衣到底是仙门师祖,即便被这天地间唯一的神祇怀疑,也未惊慌失措。

“你想做什么?”他问。

夕影:“今日,我只要一句实话,火珠中失踪的那个东西,可是师兄拿走的?”

他没问“是否同你有关?”

也没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是。”沈悬衣笃定道。

夕影:“好,我相信你。”

夕影又问:“我沉睡的那一千年,师兄可是寸步不离守着我?”

沈悬衣点头。

他实打实守护夕影那么久,这份情谊从来不假。

刚想说说那些年极仙崖上,他们共同种下的海棠换了几季,一起摘过的灵果长了几树……

试图拉回些许惦念回忆,温一温夕影骤然冷硬的心。

他想得很美,要神保持神性,又要他留有人情,最好和以前一样,不问世事,安安心心坐在他极仙崖神殿内,接受天下苍生的膜拜就好。

话却被迫堵在喉咙里,刚一开口,就被夕影打断。

“那,师兄定然也不晓得,我的灵核灵脉何时丢的。”

“……”

沈悬衣哑然。

神躯与凡体不同,里面少了什么,沈悬衣根本探看不到,不知道夕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也正常。

沈悬衣沉默未言,又缓缓点头。

夕影笑了笑,给他再斟一杯茶,茶满送客。

“我晓得了,师兄不要放在心上,我近日不太舒服,总容易胡思乱想。”

“可是与灵核有关?”沈悬衣急道:“你今日还说心口疼。”

夕影又笑了笑:“无碍,疼上一阵就不疼了。”

茶水哗哗,已溢出杯盏,淌湿了桌面,夕影提着茶壶的手未松,还在倒茶。

茶满送客,茶溢欺客。

沈悬衣心底五味杂陈,只在离去前,又抬睫觑了眼苍舒镜。

“夕影,不要重蹈覆辙。”

“师兄说笑了,怎么会呢?”

夕影唇角勾笑,笑意却不及眼底,再无需白羽覆面,他却像是戴了另一种假面。

“师兄不信啊?”

夕影站起身,趿步到沈悬衣面前,抽开腰带,敞开前襟,露出白玉色的胸膛。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愣住了。

沈悬衣清矜了多年的眼眸,倏然慌乱。

他别开眼,嗓音滞涩地说:“快穿上。”

“穿上怎么看?”

那嗓音里带出的笑意有些疯癫。

夕影一手贴在沈悬衣脸上,让他注视自己,另一只手抚在自己胸膛上,手指一点,忽地敞开一道口子,露出跳动的心脏,却不见血。

夕影的心没有血,不是红色的。

那是一块拳头大小,如同冰晶般令人发寒的构造。

他自窥心脏,看着这东西一点点变化,从鲜红褪色,缓缓冷硬成冰晶。

那日,他在茶摊前,也剖了一次苍舒镜的心,他就想看看,这个人的心是不是也和自己现在的一样。

结果让他失望。

——苍舒镜的心竟是血红的,是暖的。

灵核镶嵌在心脏正中间,被半透明的心房包裹。

其上的裂痕已经细小很多,还在缓缓愈合。

而那提供修补,使灵核愈合的力量来自心脏。

那是……

沈悬衣瞳眸猝然紧缩。

夕影道:“我原以为七情六欲是最没用的东西,没想到还有点用处,用来修补灵核倒不错,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神的心一直是冰清琉璃,无情无欲。

祂们算不得人。

夕影像人,是因为他的心脏被污染了,渐渐长出血肉,倒不是红尘一遭十九载造就的,很早以前,他的心就变了,如今不过变本加厉。

他早该重新找回自己了。

夕影笑说:“师兄该高兴,我又要变回去了。”

沈悬衣原本只希望夕影永远被供奉在神坛上,让自己的信仰继续虔诚下去。

此刻,他却无言。

他莫名地高兴不起来。

而另一个男人,站在夕影背后,那条半湿的干发布帛被他指尖绞破,双目充血,紧紧咬着牙关。

夕影不要七情六欲,夕影也不要他。

哪怕做一条夕影身边的狗,他也甘愿,可夕影不要。

没了七情六欲的人是什么样子?

苍舒镜只能想到神龛上,被供奉的神像,黄金铸就的,冰冷的——死物!

戮开的皮肤没有血,转瞬愈合。

夕影缓缓阖上寝衣,系好腰带,他渐渐地算不得人了。

他是祂。

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决定,两个男人都无从得知,直至走到这一步,心脏完全凝成冰晶,再无转圜余地,夕影才笑着告诉他们。

他甚至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们的神情,双目描摹着他们的脸色。

可惜的是,再精彩,也勾不起他内心涟漪。

走了个沈悬衣,还有个苍舒镜。

似再也伪装不下去,一双琉璃瞳颤地厉害。

“你……你真的决定了吗?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夕影说:“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啊,我又不是人,要人的七情六欲做什么?”

他说得云淡风轻,当真是弃之如敝履。

沈悬衣无权置喙,苍舒镜更没资格阻扰。

况且,现在才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夕影故意乘着马车,慢悠悠晃来沧州,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一切不可挽回。

他让沈悬衣在沧州等他,他没同任何人一道,身边只有一只笨笨的小兔妖,什么也没发现。

好在,疼了那么久的心没白疼。

他如今瞧着这两个人,无论是想起曾经的所爱背叛、欺瞒,还是原以为一直会守护他的师兄对他撒了谎,他都毫无感觉。

心里是空的。

只装得下灵核。

那些凡尘的爱恨嗔痴,都无法撬开寒冷如冰,坚硬似磐石的琉璃心。

他有自己的打算。

看着苍舒镜又想走,又想留的模样,夕影忽地生出些心思。

他展开手臂,低声说:“过来,为我更衣。”

更衣?

苍舒镜猛地抬头,夕影背对着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以眸踅摸那劲瘦的腰,纤薄的背,颀长的颈……

寝袍下,未着寸缕。

棉白衣衫又那么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似乎风一吹就掀掉了,然后露出……

苍舒镜咽了咽喉咙,腿脚重如千钧。

渴念地快疯了,却又畏葸不前。

他很了解他自己,夕影哪怕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升起渴望,更别说碰到,看到更多……

好渴,想要,疯狂地叫嚣!

可他不敢。

夕影不会给他,却还要让他贴身伺候,这些撩拨他都说不上是无意的,还是夕影故意的。

夕影真是……

要了他的命。

见他迟迟未动,夕影又用那被温泉水浸地又软又沙哑低靡的嗓声,问他,为何不过来。

甚至一回眸,眼尾还洇着薄红。

透出一股天然的春情。

苍舒镜真的快被逼疯了,他看着他,双眸已从琉璃色变成暗夜一般,像一滴墨洇进清水中,转瞬浓黑便充盈这双眼。

伪装卸了。

喉咙哽地厉害,手指伸出又收回,又想往那纤窄的腰上送,又怕夕影气到将他丢出去,再也不见他。

他该怎么办?

他快憋闷死了。

最终,他抵不过那诱惑,飞蛾扑火般扑过去,哪怕被烧成灰烬,也要一瞬热烈,双臂紧拥夕影的腰,脸捂在夕影后背。

他终于抱住了他!

带着哭腔地:“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你也宠宠我行不行?”

“……”

“你离我那么远,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总是和那兔妖亲近也就算了,你……你还和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说笑谈天……”

“那些‘好’,你分我一点好不好?”

他哭得实在伤心,他几辈子都没这么哭过。

哪怕是伤,是死,是被处以极刑,疼到求死不能,也没这么哭过。

他真的怕了。

怕被夕影抛弃。

他想,他认了。

做宠妃之一也好,做侍从太监也罢,只要能守在夕影身边,偶尔分来一个眼神,半个拥抱,也是好的。

“你看看我,你宠宠我,好不好,求求你……”

“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