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红尘滚滚,车辚马萧。

他们已经离开临安城很远了。

车帷掀开一小条缝隙,小兔妖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朝外一瞧。

树荫簌簌往后跑,车夫安安静静,有条不紊地驾着马车,哪怕路面多泥泞碎石阻挠,也毫不影响马车平稳行驶。

这车夫不会说话,只知道听从命令。

它是夕影捏出来的傀——一截草木树枝化作的人样。

随手捏的小玩意儿,不算精致,若掀了斗笠蓑衣,能瞧见那树皮一样狰狞的面容,当时就给小兔妖吓地化了原形。

夕影搂他入怀,抱进温暖的车厢内,拉上车帷,笑话他:“胆子这么小,怎么做妖王?嗯?”

小兔妖皱眉,爪子扒拉在夕影胸前,委屈巴巴地:“白荼才不做妖王,白荼只想一直跟着哥哥。”

夕影没再逗弄他。

搂着小兔子,靠在车厢内浅眠。

从外瞧,这只是一只小小的马车,毫不起眼,内里却大有天地。

香车软室内,须弥空间大到像一间宽敞的卧房,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小炉烹泉水,烧红的炭上煨着几枚橘子干果,熏出香甜,夕影有一搭没一搭地剥橘子皮,剥完了他也不吃,都进小兔妖嘴里了。

被天地间唯一的神祇伺候着吃水果的小妖怪,这算是独一个。

应是无上荣宠吧?

小兔妖想。

想了会儿,他又好奇地抬着忽闪的大眼睛问:“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夕影是神,祈他恩怜的人多不胜数,哪怕是极仙崖上受他点召,能留下来的弟子,即便从未被夕影教导过,都算是莫大恩赐了。

像小兔妖这样,时时刻刻被带在身边,搂在怀里哄着护着,还亲手喂点心的,不能说是凤毛麟角,只能说是旷古绝今。

这份恩宠,他习惯了十几年,但还是惶惑。

夕影眸色微沉,小炉炭火的光恍惚在他脸上,他似是沉默了很久,或许也没一会儿。

小兔妖仰头望着他。

为什么呢?

夕影想了会儿。

是一开始误认为小兔妖是苍舒镜的娈宠,故意要走他,是为了气那个人?

还是觉得小兔妖的样貌同自己有几分相似?

看着这只小妖,就像顾影自怜一样?

似乎都不是。

他只是觉得……

怀里应该一直有一只小东西,由他抚着宠着,白日里被他护在掌心,夜里会给他暖床,搂在怀里睡地更安心。

想不起来,但感觉一直在。

没有记忆,但身体反应从来真实。

夕影自己都搞不明白,他自然回答不了。

只笑笑说:“因为喜欢呀,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喜欢,自然要好好对待。”

拨弄着兔耳朵,他舌尖绕了下,故意调侃道:“我的……小童养媳。”

小兔妖脸色唰地通红。

低垂着脑袋,不好意思再问了。

“哥哥……坏!”

这憨态,引地夕影哈哈大笑,笑累了就往榻上一歪,看起来像喝多了,醉酒一样。

夕影自来到人间,愈发散漫,站没站相,一定要找个什么倚着靠着,躺着更是慵倦到一瘫,没骨头似的,总带着要笑不笑的表情,纨绔一般,说话也没个正经,偏就眉眼间总是疲态的,笑意也难达眼底。

唯独,逗弄着小兔妖,会露出几分真心的慵倦浅笑。

特别是看着他脸红扑扑的样子,就更觉欢喜了。

夕影甚至认真想过,若能彻底抛却前尘,若不回九重天了,他同小兔妖在人间搭伙过日子也挺不错的。

这一路行地坦荡。

外头下着绵绵小雨,车厢内温暖如春,火炉哔啵燃烧,煨着果子小酒,散出甜香。

最适合浅寐小憩。

偏就一直行地很稳的马车,蓦然颠簸,停下来。

小兔妖忍着对傀儡车夫的恐惧,挑开帘子朝外一看,夕影问他,他说:“没什么,好像是路上有个小妖怪伪装成土匪打劫呢。”

夕影顺眼一瞧。

倒不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一个功夫不到家的邪修,也就比凡人强点,会点法术,仗着这点本事,干着拦路打劫的勾当。

傀儡车夫见那是个人,自动避障,才停了下来。

夕影打了个呵欠,眸眯着:“直接过去。”

一声令下,傀儡车夫驭马冲去,完全不顾那个拦路者的死活。

小兔妖愣了下,总觉得不对劲。

只听一声唾骂惊叫,那邪修被撞地一个趔趄,手臂都快断了,他往大刀上淬祟气,就要发了狠地劈向马车。

马车是夕影用草木捏的,神造之物,哪儿是那么容易损坏的?

徒劳罢了。

就算真砍到车厢上,伤的也是那邪修。

只听那邪修一声吼喊,紧接着山间草木哗哗作响,滚摔声咚咚入耳,邪修忽地惨叫,夹杂了不甚明晰的忍痛闷哼。

不是那邪修发出的声。

夕影忍不住好奇,掀开车帷回首去瞧。

刹那,瞳孔猝然紧缩。

他的眼对上另一个人的眸。

那双眸琉璃色,透不进光,是瞎的。

浑身狼藉,衣衫破地不成样子,特别是那双斑驳的鞋,鞋底都磨烂了,脚趾血淋淋的,手臂和腿都是划伤,鼻梁上也抹了道血痕,伤口外翻,肉色泛白。

小兔妖惊呼一声:“他是一路跟着我们吗?”

神造的马车行起来比普通马车快上很多,苍舒镜却靠着一双脚,追上了。

夕影眼眸微眯。

他能看出苍舒镜的灵脉重新长了出来,但对于一个没有前尘记忆,毫无修为的凡人来说,能追上神造马车简直匪夷所思。

犹疑愈酿愈浓。

小兔妖问他:“我们要不要救……”

话未说完,便被夕影嗤笑一声打断:“救什么救?继续走,不用管。”

命令一下,傀儡车夫更卖力赶车。

若真只是个凡人,面对的哪怕是修为再低的邪修,也不可能轻易脱身。

但这一路往北,去沧州,途径的都是险山峻岭,这样的小困阻不知多少,他就不信苍舒镜能一直跟着,用什么跟着?就凭毅力和坚持?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毅力就是个笑话。

神祇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这还是做凡人时,那些看不起夕影,嘲他是废物的人教会的。

马车辚辚,未曾停顿一刻,极速驶离。

少年与那邪修扭打在一起,占不到半分便宜,这么一会儿,脸颊肩头都添上血淋淋的红痕,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可他的神祇并没有怜悯他。

甚至未曾驻足停留一刻。

邪修的砍刀落他后背,伤可见骨,他被冲地踉跄一步,却感觉不到疼痛,琉璃眸中尽是落寞。

待那邪修觉得胜卷在握,正要一刀毙命时,少年那双原本该是瞎了的眼忽然如恶兽回眸,紧盯着猎物,酿着浓深的暗,黑成一方无星的夜,透不出半点光。

死的时候,没有尖叫惨喊声。

因为怕吵到还未走远的夕影。

眼睛被挖了,只余两个黑黢黢的血洞。

因为夕影挑帘回眸时,不仅被苍舒镜看见,这人该死的眼也看见了。

血液被他放干,没溅到他身上。

因为他不想沾染这恶心的血。

他浑身上下的血,都是自己身上的。

只要敛去眼底的暗光,藏住阴鸷与狰狞,恢复那双空洞的琉璃眸,便是一个凄楚可怜的少年。

任谁瞧了都得疼惜他,怜悯他。

他太凄苦了,浑身都是伤,面容疲倦到随时会昏厥,薄唇失血,苍白地任谁看了都不忍心丢下他。

但夕影忍心。

他不要他。

都看见他了,他那么可怜,浑身都是伤,他那么危险,邪修随时会杀了他。

可夕影没停留。

到底是看出了他的不一样,认为他不会死在这里?

还是他的死活,夕影早就无所谓了?

无所谓?

那为何还要救他?

将他从罗府救出,从妓馆带走,甚至跟去乱葬岗,将他从坟墓里扒出来……

这算什么?

随手给出的施舍?

夕影对谁都这样?

他与凡尘中人并无不同?

他不信!

他死都不撒手,一路上,除了要追那辆神造马车,还要对抗拦路的劫匪,与一切远途险阻。

没有足够的灵力,他看起来也就比凡人强那么一点,日夜不休地追,疲惫与伤将他折磨地困顿不堪,但他从未想过要找个什么代步马匹,他情愿受着这份罪,任由伤口在身,只希望追求的那一线天光,能顿足回眸,看他一眼。

他的光没有回头。

夕影被他追烦了,撑着额颞问小兔妖:“还没甩掉?”

摇头:“没有呢。”

小兔妖问:“哥哥,他要是一直跟着怎么办?他干嘛要跟着你啊?他……他真的只是和那个人长得一样而已吗?”

小兔妖平时说话是有分寸的,能惹夕影不悦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但这次,不晓得为什么,他一路回望那个步履蹒跚,咬牙跟在后头的少年,心底酸楚起来。

为何非要执着呢?

好端端的仙门矜贵不做,九荒魔域不要,非要求一颗求不到的心,等一个永远等不来的原谅。

夕影眼一直阖着,视而不见。

“谁知道呢?”

指尖缭绕一抹灵力,飘出车窗,覆在傀儡车夫身上。

顿时,马蹄乍起,嘶鸣萧萧,一阵失重感迭起,小兔妖忙不迭扶住桌角,车帷被风掀开,他看见自己乘坐的马车跃上半空。

难越。

但比起殊命谷底,凡间的悬崖算不得什么。

看!

原本足以让夕影惊慌失措,恐惧不安的深渊,他已经做到面不改色地凌空跃过了。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放不下的。

两岸之间,仅有一条年久失修的藤木吊桥相连。

颤在风中,摇摇晃晃,岌岌可危。

也不晓得多少年没人走过,不晓得有没有被风霜腐蚀溃烂,踏上去,九死一生。

偏偏,那一瘸一拐的少年急于奔命般,毫不犹豫地追上来,踩上吊桥。

“好假啊。”

夕影忽然勾唇笑说。

“什么假啊?”小兔妖问。

夕影没答。

显而易见的,前路是悬崖,一个瞎子也不会知道,更不可能发现一侧的吊桥。

真瞎子只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或者停下探路。

又在假装!欺瞒!骗人!

但夕影不可能生气了,没意义。

他扶着窗轩,朝吊桥乜了眼,在苍舒镜反应过来,朝他看前,他手指一勾,吊桥从中间断裂,像勾断的琵琶弦,两头一扯,一拍两散,直直往悬崖边荡去。

苍舒镜只来得及全力攥住绳索。

他被巨大的推力荡去峭壁,狠狠地撞在嶙峋巨石上,胸骨断裂,他闷着喉咳出一口鲜血。

再抬眸一看,马车已消失在崖顶。

微妙的是,绳索断裂的位置并不在他面前,而是身后,他虽遭罪,又添新伤,却发现自己并不在来路上,而是到了悬崖另一边,不用逾越鸿沟,只要爬上悬崖,就能继续追上!

他忽然笑了,笑出了泪,笑地大声。

他自我安慰地想着:夕影故意的!

一定是故意的!

他给他留下机会了!

他在暗示他可以跟上!

攀着半腐的,随时会断裂的绳索,手指嵌进悬崖巨石的裂缝间,血淋淋的。

他艰难地往上爬。

灵脉还在生长,如今的灵力孱弱地像是新生的嫩芽,最怕摧折,他却不顾后果地使用,几乎亏空,只为尽早追上马车。

“停车。”夕影忽然说。

马车稳稳停下。

夕影掀开车帷,踏出车厢。

越往沧州走,天气越寒,此刻外头已飘起簌簌小雪,寒风刮地人睁不开眼。

临近城郭的野郊,有一茶水摊子。

专供往来散客歇脚,烹上一壶热茶,坐着松松筋骨,散了疲乏再继续赶路。

简陋的茅草棚也能挡挡风雪,煨暖手脚。

人不多,两三散客,茶摊老板惜客,上赶着招呼,夕影被请着落座。

小兔妖懵懵地跟上去,抱着一件绒毛大氅,踮起脚,披在夕影肩头,雪白的毛领衬地他面如冠玉,气质斐然。

不懂。

明明车厢里茶水糕点一应俱全,温暖如春,为何要在这般简陋的茶棚歇脚?

车夫伪装地很像人,在另一茶桌边,佯装抿茶。

茶摊老板笑呵呵地给夕影斟茶,夕影没喝那茶,反倒是揪着一截芦苇杆揉碎了丢进去,看得老板有点懵。

“过来。”

老板正要上前,却发现叫的不是自己。

衣衫褴褛的少年不知从何出现,蹒跚着步一瘸一拐地趿来。

茶摊老板瞥眸眯了一眼,心底一惊。

这人怎伤地如此重?!

身后一路鲜血滴落,浑身没一块好皮肉,衣服破烂地不成样子,若往地上一躺,说是个死了的,他都信。

少年站在简陋的茶桌边,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再一望那怀里搂着娇俏少年的贵公子,一身衣裳价值不菲,老板心底明了:大约是在教训自家奴隶。

真实的人间,并不像永宁城那样繁华富庶,无拘无束,人人惬意闲适,谁都能活得开怀。

而是充满压迫与宿命感的。

是奴隶就要被奴役,王公贵族等级森严,别说教训奴才,哪怕是杀了,凌`虐致死,都不会有人说半个不字。

茶摊老板虽非奴籍,却也出身低微,有自由身,却也只在温饱线上挣扎。

他拢了拢袖子,旁观未言。

“喝了。”

只瞧那贵公子将掺着芦苇杆的热茶往前一推,随意地像打发乞丐。

那奴隶不敢多言,更不敢气恼。

诡异的是,茶摊老板在他脸上看到了一阵喜悦。

一碗脏茶饮尽,少年忽然眉心皱起,紧接着捂着腹部,面容痛苦。

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撑着桌角才不至于倒下去。

“这……”

这该不是下了什么毒吧?

茶摊老板瞪大眼,怜悯地看着少年,却又不敢上前多管闲事,只满眼的叹息。

“味道如何?”夕影笑问。

少年咽了咽喉,止住颤抖的肩,伤痕累累的手指微微蜷缩,攥紧,咬牙忍受着销魂噬骨的疼。

“……很、很好。”

夕影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

“非要跟上来,遭这份罪,很喜欢?”

“……喜欢。”

也不知说的是喜欢受虐,还是喜欢别的,却笃定。

夕影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在想着什么,苍舒镜那双眼还是琉璃色的,都被他看穿了,还在伪装。

就那么喜欢演?

那……

夕影也不介意同他演一段折子戏。

他状若未察,垂睫拍掉小兔妖捧着热茶碗的手,捂着揣进自己怀里,替小兔妖暖着。

嗓音温柔。

“你啊,别在外面乱喝东西,喝坏了肚子怎么办?哥哥不心疼吗?”

“啊?”

夕影说出来的话,总是让小兔妖预测不到,十句有八句都能让他懵地一塌糊涂。

也不等他反应,夕影抱着他往自己腿上一搁。

倒真是……宠爱至极!

苍舒镜还得看不见才对,还得忍着剧痛。

胃里太疼了,又酸憷。

他咬牙忍着,熬着,被寒气侵地冰凉的浑身,忽然暖了起来,他惊愕地发现皮肤在发痒,那是伤口在极速生长!

疼痛是惩罚,疗愈是恩赐。

不是什么脏兮兮的芦苇碎杆,也不是什么毒药,而是某种世间难求的珍稀灵草。

为何?

为何啊?

少年激动地嗫嚅双唇,想问,又不敢问。

夕影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还要把心脏献给我吗?要是死了,心脏就不新鲜了。”

什么玩意儿?

一直窥听的茶摊老板,呆住了。

“现在,说话还算数吗?”夕影继续问。

夕影是神,不是妖,他要心脏没用,也不会像那画皮妖一样拿来吃。

苍舒镜很明白这一点,他不懂,也不需要懂。

毫不犹豫地点头。

刹那,心口一痛。

周围三两散客惊呼尖叫,桌椅板凳哐当作响,坍倒一片,火炉上烹的茶没人管,沸腾着从壶壁溢出,扬进炭火,发出可怖的滋滋声。

一瞬,没了人影。

或许四散而逃,或许躲在薄薄的墙角后,浑身簌簌地窥探着。

血淋淋的画面映入那些凡人眼珠里。

那似上好白脂玉般的手,探入少年心腔,毫无阻碍,血流顺着颀长的手指一路蜿蜒向伶仃的腕,像是掂着一条漂亮的红宝石手链。

这双手,苍舒镜爱得同样深沉。

戮进心脏时,他不觉痛,反倒隐隐兴奋着。

鼻梁上,眉眼间的细小伤口在愈合,心口的伤越扩越大。

冷玉般的手握在他怦怦跳动的心脏上,像是爱抚……

他心跳地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隐秘地刺激着,因濒死般的爱意而兴奋。

夕影不知的是,苍舒镜浆洗衣裳时留下的那件小衣,还贴着心口,只要方向再挪一点,就能摸到。

苍舒镜兴奋地要命,却只能压抑着,咬着唇,表现出夕影喜欢看到的痛苦。

他好变态。

他确实是个变态,不是什么正常人。

坚定地相信着——爱和死亡一样强大。

那如柔荑青葱的温凉手指,一寸寸抚过他心脏,苍舒镜生出一种念头,极渴望夕影的手攥紧他心脏,用力一捏,让它碎在他手里。

在那玉指上,绽出一朵血红的花。

“呃——!”

掌心猝然紧缩,连带着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一起。

他被他掌控在手心。

死亡无疑该是痛苦的,他却觉得好暖,心脏都被这只手捂热了。

可惜的是,夕影只捏了一下,就收回手,从他心腔退出。

接过小兔妖递来的布帛,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指尖血。

惊慌失措的鄙陋茶摊又恢复宁静。

车轮滚滚,缓缓驶离。

连带着那几个怎么看都不不正常的人,一并离去,只余下茶摊桌上的银锭。

·

外头雨雪霏霏,车厢内温暖如春。

夕影嫌苍舒镜身上血太腥,赶他去外头,同那傀儡车夫坐在一处。

苍舒镜松了口气,终于追上了,他被允许跟着了。

心腔的血窟窿在缓缓愈合,他竟有些不舍。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之前还觉得只要能跟在夕影身边,不被原谅也没关系,他只要能看到他就好了。

如今,他却开始忍不住嫉妒。

有人替代他陪在夕影身边,哄着夕影开心,被夕影抱在怀里,喂着酸甜的蜜橘,而他只配和一只毫无感情没有生命的傀儡挤在一处。

车厢内暖融馥郁,车厢外寒风凛冽。

不在一个世界般。

听着一帘之隔内,小兔妖哄地夕影连连笑出声,他更难受了。

曾经这些,他也拥有。

到底是什么时候弄丢的呢?

为什么弄丢了呢?

一次次黄泉水的洗涤,让他忘记了很多,死过去活过来后,什么东西又开始复苏,搔刮地心底好痒。

……

沧州在北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境内有不少凡间城池,赫连家同其他仙门不太一样,不如何排斥凡人,也没有野兽般圈地的习惯,甚至还会庇佑凡人。

因而,此地虽寒,气候不佳,却也有不少凡人喜爱居住。

赫连家在沧州最北的边缘。

冰雕玉砌的城墙,雪石铺陈的地砖,一眼瞧去,冷进骨子里。

没想到,进城后,内里截然不同。

城中布了结界,望着寒冷,却一股股暖风扑面而来。

赫连青早早等候恭迎,见到马车时有些愕然。

“神尊怎的驭车而来?”

只有凡人才不得不以马车代步,仙门或是御剑或是乘坐飞舟。

像夕影这样的神祇,一念之间便可瞬息千里。

驭车的行为太像凡人,看起来惹人忧心。

赫连青甚至冒出念头——神尊该不是修为丢了吧?

夕影顺着赫连青递来的手,踏下车,完完全全忽略另一边要扶他的苍舒镜。

唇畔浅勾:“没什么,不过是想再瞧一次这人间罢了,便走得慢一些。”

这话似有深意。

赫连青一听,笑容都凝固了。

夕影抛了个珠子给他,他匆忙接住一瞧,这东西表面看着是个普通的鲛珠,虽珍贵,但也不是稀罕东西。

稀罕的是,里头蕴藏着一股神力!

完全区别修士灵力的东西。

夕影道:“瞧你这儿的结界做的不错,本尊再送你一道,以后用得上。”

以后能用得上的……神力?

那该是倒了血霉,碰上个万年难遇的天灾吧?

赫连青蹙眉,隐隐不安。

“我师兄来了吗?”夕影问。

赫连青还没来得及答,他们便遥遥瞧见一袭白衣,自冰湖踏来。

身似白鹤,一步十丈。

一阵风过,苍舒镜的帷帽被吹开。

两道视线相碰……

不,应该说是一边凤眸凌厉,一边不过是个两目无神的“瞎子”。

却微妙地撞出焰火般,熏地空气都凝滞。

小兔妖捏了下夕影袖子,愁眉苦脸地叹气,忧心地喃喃着:“我就知道……”

夕影笑了笑,状若未觉。

“师兄来得早。”

沈悬衣:“是你来得晚。”

在与夕影说话,双目却未曾从苍舒镜身上挪开。

察觉到他要问什么,夕影直接抢道:“不是他。”

沈悬衣:“我没说是。”

夕影:“……”

赫连青咽了咽喉咙,可真是大神打架,殃及小鬼,他急着打破愈酿愈古怪的气氛。

笑呵呵道:“站在外头说话多冷啊,先进府吧。”

夕影刚跨过门槛,顿了下,蹙眉回头,却见那两人还站在外头。

沈悬衣:“你先进去,我同他有话说。”

夕影:“……”

夕影:“哦。”

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像是做错事,被逮住的小孩。

他揽过小兔妖的肩,凑耳边小声嘀咕:“后悔了,早知道直接丢了算了。”

小兔妖默了默,没说话。

他知道夕影丢不掉,但不能戳破,哥哥会生气的,还会自己和自己较劲。

巨大的冰门阖上前,小兔妖回头瞧了眼。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半死不活跟来的少年,不是个瞎子吗?怎么……怎么看着沈悬衣的眼神,敌意那么强烈?

而数千年心念不动,悲喜浅淡的沈师祖也怪怪的……

眼中甚至带着一种名为“怯”与“憎”的东西。

小兔妖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