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神怒,天地变色,阴云笼罩整个九荒。

魔域陷入一片阴翳中,没有人敢靠近黄泉边的魔殿,黄泉水在沸腾,像是狰狞怒吼的兽,要拖拽着所有靠近的人共赴黄泉。

夕影绯衣猎猎,站在片片如浪花掀起的招魂白幡中。

苍舒镜挂了那么久的招魂幡,终于招来了他这只厉鬼。

灵流穿透苍舒镜胸膛,他没有力气反抗夕影了,更没能力再保护玉挽。

玉挽也熟知这一点。

强悍的神力落地成笼,他被困在囹圄中,不得挣脱。

好在,他用命魂探出的灵线还牵扯在那具尸体上,他紧紧攥着。

他指望不了苍舒镜了,他必须自救!

算计人心,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苍舒镜恨他恨成那个样子,不还得乖乖地成他手上的刀刃,为他冲锋陷阵,不还得听话地拿血给他续命,不敢让他死吗?

他咬牙看着夕影,脸上属于仙尊该有的矜贵退散不见,眉目间只余下邪性。

“夕影!苍舒夕影!你都记起来了是不是?你想起来你是谁了吧?”

“你是苍舒夕影,是苍舒山庄早年溺死河中的双生子,你本就不该活着,不该存在,你要是早死了,你那双生哥哥就不会灵脉衰竭而死,苍舒镜也不会取代他的身份,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苍舒夕影!”

他强调着他凡俗的名姓,反复提起他的身份:“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死了呢?”

“正是你的存在,才毁了一切,整个苍舒山庄的无妄之灾,令整个仙门惶惶不安的邪祟,也都是你带来的。”

他将一切罪恶都堆砌在夕影身上。

他说:“就连死,你都还在祸乱这个人间,苍舒镜为你屠遍九荒,让死寂中的魔域重新复苏,也是为了你。”

“你生,或者死,都是祸害!”

“你成了神又能怎么样?造就的这一切能让你神性安宁吗?因由你起,祸由你生,你逃避得了吗?!”

太恶毒了。

这些话太恶毒了。

玉挽很会拿捏夕影的性格,他知道夕影怕什么。

怕别人误解,怕别人看不起,怕别人讨厌他,怕别人用嫌恶的眼神看他。

可,那是凡人夕影才有的性格。

他那十几年的经历,那渐生敏感的本性让他生出这种怯懦。

以前在霜华峰,玉挽就是这么拿捏控制他的。

刺激他,将他逼迫入绝境,再给出一个不得不踏上的道路。

玉挽故技重施,想击溃夕影的心。

“别说了!别说了!!”

苍舒镜想堵住玉挽的嘴,可他被夕影的灵流定在原地,每挪动一分,都会让那柔韧无比的灵线多扎入心腔一寸。

苍舒镜惶然回眸,对夕影道:“别听他的……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他们真当夕影还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凡人?

夕影玉白昳丽的面庞上并无异色,他唇角微勾,音容泠泠,回荡在空旷的寝殿内。

“说完了吗?”

他一步步朝前踏去,白幡散开,足尖所点之处尽成霜雪。

玉挽急忙道:“我没见过你这般窝囊的神,你是打算逃避吗?将前尘往事都撇得一干二净,就能当作没发生?”

夕影指尖微动,灵流缠成的牢笼在缩小。

慢慢地,如同狗笼一般大。

玉挽站都站不住,只能屈膝。

他慌了,咬牙恨恨道:“好,你对旁人没有负罪感,那些肮脏经历呢?!”

夕影手指顿了下,坍缩的囹圄停下来。

玉挽眸露喜色:“你忘记了吗?为了获得力量,你连自荐枕席这种龌龊事都干得出来,你还勾引自己兄长,下贱地像个春楼妓子,缠得他沉溺在你床上,几天几夜不见踪影。不!你本来就是春楼走出来的,有哪个神在春楼待过啊?有哪个神以色侍人,出卖身体?你还配回到这个位置吗?”

“不许说!不许——!!”

苍舒镜不顾那些灵线穿透身体,他一边呕血,一边面目狰狞,悲怆地像是将死的兽,眸猩红地像从血池捞出来。

他一步步朝玉挽走去,要堵住他的嘴。

一寸寸穿透身躯的灵线犹如桐木琵琶的琴弦,沾地血红,混着碎肉。

夕影终于有了反应。

他眨着眼,歪了歪头,侧目瞧向苍舒镜,含着血雾的眸却平静:“原来是这样啊,你还在床上伺候过我啊?那我是不是该赏你?”

玉挽愕然。

苍舒镜喉咙微哽:“……小影。”

“你…你别这样……”

夕影不理他,又朝玉挽诡异地笑了笑。

手指像撩拨琴弦一样碰了下囹圄灵线,困笼再次极速坍缩。

对上玉挽诧异的眼,夕影笑着说:“你若当时聪明些,也朝本尊献媚,爬上本尊的床,本尊倒也不介意将你这条命留得长久些。”

“你看,机会给到你,你都没把握住。”

夕影颇为惋惜,笑地疯癫:“唉……怪谁呢?”

那些红尘过往是夕影心口上的创,他曾避之不及,他曾唯恐揭穿,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夕影反倒没那么恐惧了。

他都跌进泥淖了,都弄脏了,还怕别人说吗?

师兄怕他被议论。

可夕影不怕了。

这个不说,那个也会说。

今日不说,明日也会说。

表面不说,背地里还是会说。

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啊。

夕影像是跌入沼泽的人。

陷进去一只脚的时候,还会疯狂挣扎,可他越挣扎,就陷地越深,他不敢动了,试图求助,可没人救他,他只能挣扎只能自救。

他救不了自己,越挣扎,陷地越深。

直到泥淖漫过胸口,他才终于知道,自己没救了。

所以,他干脆躺好,等着烂泥一点点漫过脖颈,袭进口鼻,将他彻底化作泥潭的一部分。

惯用心计,可这样毒辣的狠话都无法击溃夕影,玉挽慌了。

囚笼坍缩,已将他皮肤割裂地密布血痕。

他手指动了下,牵扯“夕影”尸体的线拽紧。

“身体!你的身体!苍舒镜用你的尸屑拼凑出的尸体,你不要了吗?你若杀了我,我就毁了它!”

他癫狂地说:“对了!里面还有你的一缕碎魂!你要杀我,难道让你的魂魄跟着一起陪葬吗?”

原以为夕影会有所顾忌。

神有九魂九魄,他的三魂七魄走了一遭轮回路,归来时已破碎不堪,碎魂至今不全。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从分裂出一魄化成天虞仙山开始,魂魄就已经不完整了。

多一点少一点,都一样。

反正,他早就回不去九重天了。

反正,他早就在这个红尘中腐烂了。

“你毁吧。”夕影平静地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太平静,又太疯。

疯到玉挽已拿不出什么来要挟,创口都揭开了,就算流脓淌血,夕影都不在乎。

他还在乎什么呢?

我到人世来,被世人所误。

前途惶惶如万古长夜,来路荆棘似噩魇缠身。

唯一想要的,如今只有原本就该属于他的灵核。

囚笼越缩越小。

他听见玉挽的声已从要挟变成哀求,他听见苍舒镜呐喊着不要,他听见自己那具拼凑出来的尸身碎裂成渣的声……

但他不在乎。

“喀嚓——”

骨裂声,伴随着痛苦哀嚎。

囚笼坍缩成一枚枣核大小,玉挽死了,死无全尸,他的尸体就如同凡人夕影在极刑台,被当众处刑时一样,碎成肉屑,渣滓和鲜血染红满殿逶地的雪白招魂幡。

灵线已完全贯穿苍舒镜,他终于从其中挣扎出,灵线上都是红极刺目的血。

他胸前的血窟窿那么狰狞,新伤叠着旧伤。

却还活着。

在“夕影”尸身碎裂的刹那,他徒手掏开心窝,敞开灵脉,将那微薄的,随时会弥散的碎魂纳进灵脉中。

夕影的碎魂不会散了。

那是夕影的一部分,就算夕影不想要了,不在乎了,他也要替他保留住。

用灵脉温养他人魂魄是极凶险痛苦的事。

好在苍舒镜做习惯了,倒没太大反应。

他只庆幸还来得及。

玉挽死的瞬间,那枚被他吞下去的灵核浮出,圣洁的白光照亮漆黑如夜的魔域。

玉挽算个什么东西,他就算勉强吞下神的灵核,也还是无法将其吸收,作为己用。

但他死的时候,自知再无转圜余地,想拉着灵核陪葬,夕影挡不住,灵核上浮现裂痕,裂痕密集,愈绽愈多。

若要保住灵核,需以强悍的神魂融入其中,焚魂弥补。

夕影想都不想,就要撕出一瓣魂魄。

反正他的魂魄都碎成那样了,早已四分五裂,不可能再任由自己失去神力。

他必须拿回自己的力量。

“小影,别伤害自己。”

苍舒镜从身后抱住他,滚烫的血捂不热夕影后背的冰凉。

“滚开。”

苍舒镜没松手,他下颌抵在夕影颈窝,不知是血还是泪,落在夕影肩上。

“小影,你一直都记得对不对?你怨我恨我,不愿意认我,不想记起我……”

“没关系。”

“小影不想要我了,那就……”他哽着喉,如野兽濒死前的呜咽,“那就不要了。”

他彻底失去他了。

可他又庆幸,他的小影重新活了过来,成了那至高无上的神祇,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苍舒镜想着,便低低笑了起来:“我想,我或许还有最后一点价值。”

他抚着夕影手背,阻止夕影裂魂。

“这件事,本来就该由我去做。”

后背的热血更热了,像沸腾的水,夕影被他从身后抱着,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他喉间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声。

灵核凌空,忽然被注入一道光。

岌岌如陨星将坠的灵核忽然炽亮起来,细细密密的裂痕被填补,灵核像脱了一层灰雾糖衣,被圣水洗涤过一般光耀璀璨。

“苍舒镜……”

夕影皱眉念他名字。

他的脸还埋在夕影颈窝,闷闷地,无力地“嗯”了声。

温柔地像是多年前,竹涧小筑的某个午后,阳光暖融,苍舒镜小憩片刻后苏醒,抱着怀中人,缱绻旖旎地轻蹭。

他们也曾有过温存的时光。

那时候,天空纯净,万物生长,夕影不算计着要力量,短暂地忘记被欺辱被看不起的痛苦,苍舒镜也忘了他要从夕影身上拿走什么。

他们没有隔阂,没有算计。

缠缠绵绵地拥在一起,本能地轻蹭对方唇角鼻尖,涧流中双鱼相濡,河岸边鸳鸯交颈。

恨意绵绵,可本能的怦然心动也非虚假。

他们曾……真实地心动过。

“苍舒镜。”

夕影又唤了声,他闭了闭眼,抬头瞧那灵核:“我们回不去了。”

揽在他腰间的手微顿,依旧温柔:“……好,回不去。”

“那就……不回去了。”

明明是决裂的话,他何故说得那般温柔?

夕影又闭了闭眼,几次睫毛轻颤,终于掰开缠在腰间的手。

夕影拿到灵核,纳入体内,毫无排斥反应。

哪怕里头融进的魂魄是苍舒镜的。

曾经的纠缠,不但染脏了夕影的记忆,还将他的魂魄变得无比适应苍舒镜。

他对他的魂魄毫无排异。

夕影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

双修了那么多次,早已灵`肉相融。

他微垂眼睫,瞧不见情绪,没有拿回灵核的喜悦,也没有手刃仇人的快意。

他看着滩了一地的血,问道:“神裂魂不会死,那人呢?”

苍舒镜闷声咳了会儿,淅淅沥沥的血又往地上淌,积成血洼。

他轻笑一声:“那小影是希望我活,还是死?”

夕影没说话,他沉默了片刻,朝殿外走去。

任由苍舒镜蹒跚步伐跟上。

殿外下雪了。

整个九荒魔域披上一层素裹银装。

苍舒镜说:“九荒很少下雪,三年来,我只见过两场,一场是我来时……”

“这一场为你送终。”夕影平静地说。

“……”

苍舒镜顿了片刻,苍白面容堆上笑,轻松道:“也好。”

“只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夕影轻声说:“我死的时候,你也为我收尸了。”

“……”苍舒镜哽了下。

夕影问他:“你想埋在哪里?”

他们像是某个午后闲谈,说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平气和,难得的相处交流。

还是……记起彼此,无需佯装的谈天。

苍舒镜无比珍惜。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身体快撑不住了,可他一刻都不想错过夕影的模样。

双眼困顿将阖,却舍不得……

舍不得啊……

他强撑着精神,牢牢将夕影的模样烙进心中。

绯红衣袍猎猎风雪中,他穿红色很好看,很明艳,衬他肤白如玉,墨发遗风。

他的小影,真好看啊。

可惜,以后看不到了。

无限悲切,无限伤心。

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苍舒镜倚在廊柱边,像是闲适倚靠,他一身黑袍,柱子也是深桐色的,地板是乌木铺陈的,看不见血。

他说:“我以前想,若死了就葬在黄泉边吧,那时候怕你路过黄泉时害怕,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等你,等到了你就和你一起走。”

“后来,我知道你回来了,我又不想死了……”

苍舒镜又闷咳了几声,血从抵唇的指缝间漏出。

他不在意。

一双深邃的眸此刻难得清澈,泛紫的瞳中难得映出一片雪,显得有些透明。

他望向天虞,望向极仙崖的方向。

“如果可以,我想融进极仙崖神殿的霜雪中,我想像那些冰树一样,为你守着前殿。”

可……夕影那么恨他,那么讨厌他。

怎么会让他葬在那里,让自己日日被他看着瞧着呢?

苍舒镜自嘲一笑:“没关系,小影为我选择的归宿,我都接受。”

“那便挫骨扬灰,撒进灌愁海,永不超生,余魂镇入无间,永生永世无门可遁吧。”

夕影平静地对他说。

就像死前的那个诅咒: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那是神谕,终究会实现的。

迟早的结局。

苍舒镜说:“好。”

血快流干了,裂出一半魂魄后,他无心凝聚另一半,已在渐渐消散。

他双目不移,紧紧凝着夕影,将他昳丽的,最好看的模样牢牢印在心中。

他快死了。

夕影一步步趿到他面前。

他等着他亲手解决他。

可……

那只纤长如玉的手缓缓印在他胸前,神辉闪耀,如星云盘踞。

暖融灵流汇入心田,将他破败不堪的灵脉修复。

没有完全治愈,仅吊着他的一条命。

苍舒镜惊愕抬眸。

他看见夕影面容平静,眸中血雾却愈积愈浓。

“苍舒镜,你还不能死。”

“我知道你还有什么用了,我想到怎么用你了。”

“这场雪埋不净污渍,带不走肮脏,前尘往事,我过不去,该还的都要还来。”

“我要为凡人夕影沉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