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与那些嫉红了眼的美人不同,小兔妖格外单纯,也格外清醒,并不觉得夕影的出现夺走了他的“宠爱”。

刚开始还有些谨小慎微,被夕影调戏了会儿倒也习惯了,甚至将自己房间让给夕影住。

夕影问他住哪儿。

小兔妖耷拉在脑袋两侧的兔耳朵抖了抖,懵懵地说:“我化为原型睡兔子窝就可以啦。”

他抱着暖融融的棉絮圆窝,眯眼笑道:“这个很暖和的,我很喜欢,以前睡不了这么好的窝,都是草窝,冬天还漏风,很冷,现在已经很好啦。”

夕影问他:“你以前过得很不好吗?”

兔妖笃笃点头:“被魔主带回来前,不是特别好。”他没说那些妖族魔族是如何欺负他的,只乐观地笑道:“但魔主一直在保护我,我在这里很开心。”

夕影:“……”

被当作替身很开心?

夕影忽然冒出一股冲动,他想将这懵懵的小兔子敲醒。

话本里都说书生子喜欢救风尘,他当时还觉得扯。

有的男人爱救风尘,有的女人爱救赌徒,满足的都是非常自我的英雄情怀。

没想到,到他这里也不能免俗。

不过,他想救小兔子,带他走,纯粹是因为自己很喜欢他,也见不得那疯魔主继续糟蹋这孩子。

夕影揉了揉小兔子的耳朵尖,雪白兔耳唰地一下又红了。

望着小兔子不解的眼,夕影说:“我今日在那魔头面前说的话,并非玩笑,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小兔子“啊”了声,似不解,似犹豫。

倒不是舍不得魔主,而是不理解夕影为什么要这样。

小兔子心思都写在脸上,夕影瞧着愈发觉得可爱。

便说:“我很喜欢你。”

小兔子脸又红了红。

极仙崖上常年孤寂,就算夕影常去红尘游历,不怎么归家,就算沈悬衣经常回去小住,但还是显得有些空荡。

他瞧这小妖,便满心欢喜,又见他喜爱侍弄花草,觉得极仙崖上的花花草草被这小兔子照顾照顾也挺好的。

极仙崖上该有点生灵了。

思及此,夕影微怔。

他忽然想起,他以前是不是也养过一个小玩意儿,不太记得了。

好像是游历人间的时候,从血尸山捡回的小可怜。

养着养着后来就不见了。

他也不太记得了。

夕影那一觉不像午憩,倒像是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有些记忆都模糊了。

他没那么在意,毕竟神祇生命漫长,有些事情忘记了也正常。

对红尘的事太过认真,会跌神格。

小兔妖那巴掌大的小脸唰地一下又红了,像极了夕影在永宁城买的那盏绯红兔子灯。

他不禁莞尔,拿掉小兔子怀里的兔窝,将人拽上榻。

在小兔子忐忑的眼神中,夕影躺他身侧,笑说:“乖,闭上眼睛,睡觉。”

灯熄了,藤窗外晃过一道幽影,映在窗户纸上。

夕影瞥了眼,讥诮浅笑。

又给小兔子掖了掖被角,并排睡下。

·

第二日一早,小兔子爬出被窝,乖乖巧巧地给夕影端来洗脸水。

又被侍婢叫了出去,回来时提着一个食盒。

一打开,香气四溢,是刚做好的朝食。

裹着蜜糖的冰晶丸子,清爽可口的甜藕羹,还有几道甜糕小酥。

夕影笑问:“你喜欢吃这个?”

兔子不都是吃草的吗?

小兔妖摇了摇头,甩得兔耳摆来摆去,颇为可爱。

他糯糯道:“不是的,这是魔主送给你的,我听送来的姐姐说是魔主从天虞请来的厨子做的。”

“天虞?”

夕影微怔,仙门如今都沦落成这样了吗?这魔头出入天虞竟犹如无物。

哪怕只是个厨子,也能说掳就掳走?

他又想了想,不对,天虞的饭食,他以前又不是没吃过,称不上难吃,但绝对味道不佳,更不会做出这么多花样。

真是天虞的厨子做的?

甜点入口,是夕影喜欢的味道没错。

但他莫名觉得膈应,没吃两口就放下筷箸,毫无食欲。

小兔子倒吃得挺香甜,小小一只,捧着碗藕羹小口小口地慢慢喝,眼尾都是笑意。

夕影瞧着也欢喜。

等他弄死了那大魔头,就将那厨子请去极仙崖,给小兔子做饭吃。

夕影笑容不敛,盯着兔妖看,看得小兔子耳朵抖了抖,困惑地睁圆眼睛回望。

夕影:“小兔子,你变回原型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谁能拒绝毛茸茸呢!

就在这时,房门轰然敞开,一道阴影投在桌前,让那些原本鲜甜可口的糕点看起来都变了色,令人倒胃口。

高俊阴鸷的青年微垂眼睫,瞧夕影碗筷干干净净,那兔子倒吃得挺欢,不由面色阴沉。

“你吃的倒是开心。”

小动物都很有灵性,兔妖耳朵一撅,抖了抖,目露恐惧。

夕影面色不虞地站起,将小兔子挡在身后:“你吓他做什么?”

明明是问句,却不期答案。

夕影当然知道苍舒镜发的什么疯。

在苍舒镜眼里,夕影是新替身,小兔子是旧替身,他又是魔主,怎能容自己后宫的两个娈宠搞在一起?

夕影想想觉得好笑,恶趣味冒出来。

挑衅似地对苍舒镜说:“我超喜欢小兔子的,我们昨晚睡在一起,他是我的了。”

苍舒镜:“…………”

“你出去。”

小兔子咽下最后一口甜糕,抖着耳朵连忙退出,带上门。

苍舒镜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夕影满脸问号:“你是在商量,还是威胁?”

苍舒镜没说话,刚阖上的门又被敲响,兔妖小心翼翼推开一道门缝,脑袋探进来。

“真可爱!”夕影眼眸微眯。

苍舒镜:“……”

兔妖脸一红,垂着脑袋小声说:“那个……那些美人又回来了,在殿外跪了一排,说不愿意走。”

夕影扶额,哭笑不得,对苍舒镜说:“你很擅长蛊惑人心啊?那些美人脑子不太好。”

他顿了下,唇角微扬,又将话作刃,往对方心口再扎一扎:“你那尸美人以前就是被你蛊了吧?我怎么听闻他是为你潜伏仙门,被发现邪祟身份后才被判处极刑呢?这样的棋子,这样的傀儡,你一个魔主要多少有多少,何须对他念念不忘,那殿门外有的是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

不是的。

苍舒镜脸色煞白。

他的小影不是被他推去极刑台的,他的小影不是邪祟。

那是怎么步入绝境的呢?

苍舒镜无可辩驳。

因为,即便他不想承认,可那是事实。

夕影灵脉被生生活抽,是因为他的蓄意谋划。

夕影浑身沾满的祟气,是他在荒古秘境时,夺舍夕影造成的。

他那时候让夕影闭上眼,什么都不要管,若只是满身祟气,他还能救他,为此,他甚至将凤玦弄来,让凤玦也沾上祟气,只要有人和夕影一样,污名就不会无故落在夕影身上,凤玦是合欢宗少主,合欢宗会为他辩罪,境遇相同的夕影一定也可以平安出狱。

可是,在他拿走夕影心心念念,甚至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灵珠时。

夕影就不相信他了。

再也不会信他了。

夕影没听他的话。

他睁开了双眼,秘境中的祟气感觉到他的苏醒,迫不及待涌来,与苍舒镜夺舍时留在夕影体内的那些相互吸引,共融。

于是,那些赶来的仙门长老和弟子,亲眼看见祟气从夕影双手溢出,看见他“攻击”同门。

夕影被吓成那样,近乎半疯崩溃,他甚至举起长剑,要砍了那双沾满祟气的手。

他那么怕疼,却还那样做。

他是真怕到了极致。

别人不喜欢他,讨厌他,言语侮辱他,都没关系,可他不想成为他们口中杀人如麻的邪祟。

他真的没有杀人……

可他百口莫辩。

那么多长老和弟子都看见了,夕影举起利刃,满手满身的祟气,被邪祟戕害,刚刚咽气的弟子尸体还躺在夕影脚下。

这让他怎么辨啊!

他百口莫辩。

苍舒镜拉凤玦,拉合欢宗下水的谋划显得毫无意义。

夕影无路可走,辨无可辨,最终死无全尸,魂魄碾碎。

而直到最后一刻,苍舒镜想的还是:反正夕影被抽了灵脉也会死,只要保住魂魄去转世去轮回就好。

极刑台上,他依旧那么自信,他要夺舍夕影,要救他。

可他……再次被夕影拒绝了。

“你…别说了……”

夕影微讶,瞧那魔主脸色煞白,声愈哽咽,都快要站不稳的样子,他觉得又新鲜又无语。

难不成还真动了真心?

不过,动不动真心和他没关系,他转头就长臂一伸,揽住小兔子脖颈,将人往怀里一带。

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里的东西也别收拾了,喜欢什么哥哥给你重新买。”

“我们……去哪儿啊?”

小兔妖受宠若惊。

他对魔域没什么留恋,也对魔主未动真心,去哪儿都一样,但有点忐忑。

“我带你去……”夕影舌尖绕了下,未道出自己身份和住地,笑着捏了下小兔子的脸:“去没有讨厌鬼的地方。”

小兔子:?

“站住。”苍舒镜面色阴沉道:“那些美人你不管吗?”

夕影讶异道:“管了啊,怎么没管?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喜欢你,你留着呗,说不定还能宠出好几个愿为你奔赴极刑台的笨蛋。”

“不许你这么说他!”

一身压抑黑袍的魔主面目阴鸷,幽紫双眸充血,狰狞无比地看着夕影。

没吓到夕影,倒是将小兔子吓得瑟瑟发抖。

夕影拍了拍小兔子的后背,温柔哄道:“别怕哈,哥哥护着你呢。”

“不许?他不是笨蛋吗?”夕影佯作思忖,假模假样地长“哦”了声。

“我明白了,也许他不笨,但他运气不好,没遇到一个能帮他,能劝他,可以让他醒悟的人。若他的人生中,哪怕只遇到一个想救他的好人,他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及早幡然,及早离开你的掌控,或许就不会死了。”

那些传闻,夕影只当故事话本听听得了。

但关于那个尸美人的事,夕影却下意识认真起来。

他想,若自己当时在,若自己插上一手,或许那美人就不会香消玉殒了。

就看在那美人的脸同自己有几分相似上吧。

但可惜的是,传闻故事中,没人救他。

夕影唏嘘不已,感慨良多,愈发觉得这魔主此刻深情比草贱,令人唾厌。

若真深情,何必等人死了,在那守着一具拼凑的尸体呢?

夕影想了想,在小兔子惊恐不已的眼神中,揶揄讽刺道:“啊对了,你若真深情,不是假意,你应该陪他一起去吧?”

苍舒镜眉心愈皱愈紧,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夕影想,直接给这魔头气疯了也好,整出点心魔,到时候,就算自己还没找回灵脉灵核,也能轻松手刃大患,为人间除害。

他继续添柴加火:“怎么?舍不得死啊?那还谈什么情深不寿,一往如故?”

“你莫不是在他面前装久了,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恼羞成怒了?越恼怒便越证明你心虚。”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空气中忽有淡淡血腥味,小兔妖长耳紧贴脑袋,瑟瑟发抖地拽了下夕影衣袖,夕影安抚地拍了拍他,这才发现,那魔头心口位置已洇出一滩深色湿痕,黑袍遮掩,看不清血,但瞧着湿透的范围,应当伤地挺重。

那不是一柄雕刻刀能弄出来的伤。

这魔头自毁了?

啧,也演得太逼真了。

苍舒镜被气地皱眉闷咳,喉咙一热,唇角淌下殷红的血痕,又被自己擦去。

“呦。”夕影哂笑道:“还真有几分深情啊?这是被我气的,还是对那美人愧疚的?”

这世上,有三件憾事。

其一:满腔愧疚歉意,却无人可倾,可诉说。

其二:差一点便能避免的永远错过。

其三:看似还有希望时其实已经没希望了。

苍舒镜后悔了,他想对他的小影道歉,可小影早就没了。

他明明可以赶在夕影上极刑台前阻止一切,可他也没有。

他那时守在玉挽仙尊身边,为其护法,生怕玉挽服用灵核时出现意外。

夕影在牢狱中等了他那么久,神志不清时还在惦念着兄长会给他带糕点,可他一次都没去见他。

便永远地错过了夕影。

他的机会不止一次。

再比如夕影坠落殊命谷底时,他明明可以带着他远走高飞,可他还是亲手将夕影送回天虞,亲自通知苍舒家主来取夕影灵脉。

只有苍舒家的特殊手法,取灵脉时才是最完整的,这个家族做惯了这样的事,双生子一死一活是宿命。

而后来,兔妖的一句话提醒了他,给了他看似还有的希望。

苍舒镜占据九荒境,成了魔主,日日守在黄泉边,甚至觊觎上了极仙崖上空的碧落川。

他在不断寻觅搜集夕影的碎魂。

可没有用,他连十之一二都集不齐。

看似还有希望时,其实已经没有希望了。

只是这么多年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些,那些劝他死心的,都被他重伤丢了出去。

他掀眸瞧着高阶下的侍婢收拾一地的血腥,满面疲惫,忽然想,过往种种,若真如一场倥偬大梦就好了,一梦醒来,虽忐忑心慌,但看着躺在身侧,还能呼吸,还有体温,还能以睡意朦胧的眸瞧他,问他怎么了。

他回一句:“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被他揽抱在怀里的人,眉心轻蹭他下颌,呢喃道:“是梦而已,我在呢,在你身边。”

那样该多好啊……

可梦不是现实,他想要的现实才是梦。

即便如此,他还在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

因为,若真死心,他就该真死了。

而他,还不能死。

“我不能死。”苍舒镜咽下喉咙里的血,哑声说。

啧,真惜命。

夕影讽累了,懒得同这魔头再折腾。

他揽着小兔妖,满不在意地转头就走。

“等等。”

苍舒镜又叫住他,“你同我去一个地方,我就将那些美人安安全全地遣走,保管他们毫发无伤。”

夕影真是被气笑了:“你拿你自己的后宫来威胁我?你是觉得我像那些仙门之人一样,顾念着苍生大义,不得不受制于你?”

苍舒镜一噎。

他现在是真的装都不装了,曾经的光风霁月,曾经的侠义凛然,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他的小影也一直以为他是那样的人。

他的小影羡慕妒忌了那么久,也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没事,你要杀他们,你就杀吧。”夕影叹息道:“我现在救不下他们,但我可以送他们去轮回,让他们来世投个好胎。”

对夕影而言,天地万物自有轮回,生死无常,但又生死自然。

生,或者死,对神而言,不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状态罢了。

除非魂魄碎了,融成霜雪,焚成齑粉,那才是真正地消失。

苍舒镜根本威胁不了他,仓皇之下急道:“跟我去天虞,去一趟天虞。”

他想了一下,扫了眼小兔妖。

“你若答应我这一次,他便是你的。”

虽然将这小兔妖当作东西送来送去的,让夕影很不舒服,但他想,好像不亏,左右极仙崖就在天虞之上,他也想看看这魔头要去天虞搞什么事情。

“行。”

夕影挑眉,他答应了。

但令夕影没想到的是,去天虞之前,苍舒镜又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九荒境内最阴暗森冷的炼狱。

幽牢深处的寒潭关押着两个人,铁链穿透琵琶骨,吊挂在潭水中。

一男一女,奄奄一息,都快冻成冰人了,却被保命术法吊着命。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夕影一见到他们,原本的不羁散漫骤然消失,玩味揶揄的表情也僵住。

有那么一刻,骤然失神。

目光微颤,双唇紧抿。

苍舒镜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他的表情,此刻心脏都被提吊起一般,双目紧锁在夕影脸上。

期待,又惶惧。

“你认识他们吗?”苍舒镜哑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