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守在殿外的下属听得心惊胆战,连连摇头。

对身边的侍婢说:“看着吧,这小美人没命了,依照主上的性子,估计待会儿连碎尸都捡不起来,等下你们进去收拾的时候弄得干净点。”

他话音刚落,殿门推开,刚要命令侍婢进去,就见那少年嫌恶地皱眉摊手。

毫发无损。

“有干净的帕子吗?”

他问地云淡风轻,脸上毫无被惊吓过度蔓延而出的恐惧。

那下属愣了下,惊恐道:“你还活着?!”

夕影哼了声,接过一旁侍婢递来的绣花帕子,刚要擦手,就被不知从哪儿探出的手抽掉帕子,丢在地上。

“用这个。”

苍舒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雪色手帕,放他掌心:“别用别人的。”

夕影:“……”

看大魔头这个样子,应当是已经清醒过来了。

怎么还把他当作那个亡故的人?

这痴情装给谁看呢?

若真痴情,你怎么不陪他去死?现在还满世界找替身,果真可笑至极。

夕影心里很不爽,讥诮勾唇,满眼讽刺地将那帕子丢在苍舒镜脸上。

沾满血的手直接蹭在苍舒镜衣襟上。

殿门外站着的侍婢和下属屏住呼吸,瞪大眼睛。

偏偏他们眼中情绪不稳,时常发疯癫狂的魔主安静地像个傀木假人。

既没动手掐上那美人的脖颈,也没有勃然大怒地将人挫骨扬灰。

反倒低眉顺眼地垂睫瞧着那截从袖口探出的手。

眼底尽是痴迷。

看得夕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抽回手,暗忖失策了。

他刚刚的行为对于这个变态来说不是羞辱,倒像是赏赐。

真够恶心的。

“你要去哪儿?”

苍舒镜急着拽住他袖子,夕影往后一抽,勾唇笑道:“自然是回永宁城,不然呢?你后悔了?打算杀了我?”

魔域的路他也探明白了,再留就没什么必要了。

师兄那边的事估计有些棘手,都过去这么久了,没在永宁河边寻到他,按理说该以玉珠找他才对。

这天下太平,有什么事能绊住师兄的脚呢?

夕影能想到的,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殊命谷底的异兽爬了出来,天虞压不住,才唤师兄过去。

但殊命谷底是夕影以精魄化仙山镇压住的,若谷中出事,他不会毫无感应。

要么便是眼前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魔主搞事情。

九荒魔域复苏,不是小事。

“你要离开?”

苍舒镜嗓音骤冷。

他到底是清醒了,认清眼前的人,绝不会是他的小影。

可他看着那张相似的面容,看着那双极熟悉的双手。

不停地找理由反驳自己的理智。

他脸色苍白如薄纸,鹰隼般的眼紧紧盯着夕影,暗红自瞳眸晕散开。

周围下属屏住呼吸。

心想:完了,又要开始了!

他们这个魔主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自三年前从天而降,疯地就像撕开獠牙的恶兽,露出森然的白齿,满身是血地给无数魔域大能开膛破肚,撕咬成渣。

他自己也伤地很重,却不要命似地,拖着浴血身躯,走遍九荒魔域。

走到哪儿,杀到哪儿。

一时间,整个魔域血流漂杵,尸山成海。

魔域的人自不是什么善茬,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

但回想起那一日,还是忍不住双腿打颤,牙根发酸。

像极了畏惧棍棒的狼犬。

面色沉凝,狡黠阴狠的魔头从天而降,在九荒魔域走了整整七日。

遇魔杀魔。

初来时,苍舒镜还穿着那一身仙门道袍,雪白的衣裳只有胸口染满血。

那是他匍匐在极刑台前,抱着融进霜雪的尸屑留下的。

再后来,他杀红了眼,白袍彻底染成血红,血红又凝成暗檀色,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七日过去,他走到九荒尽头。

魔域分盘割据的大能都被他毁的差不多了,杀的杀,伤的伤,再无能反抗。

那些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苟全在荒寂魔域里,争天抗俗,相持不下的零碎势力终于领悟。

这小子他妈的是冲着魔主位置去的啊!

这是在杀人示威!

然而,他们又想错了。

第七日的夜,苍舒镜只静静站在九荒尽头,那座被命名为“黄泉”的川流边。

他没再继续杀人了。

只是颤着布满伤痕的手,活生生戮进自己胸腔,从心口灵脉中掏出一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破碎魂魄。

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夕影被判处极刑,碎魂万刃落下的那一刻,身躯碾碎成肉泥,魂魄碎成齑粉,大多都化成烟,融成雾了。

他拼尽一切,散开元神去捕捉,才留下这么点微弱的魂魄。

放入自己灵脉中温养,才凝出这点形。

听说死去的人会蹚过黄泉,步往来生,他便带着夕影的魂魄来到这里,想在茫茫往生路上寻觅到那个人。

不完整的魂魄是无□□回的,若来到黄泉,会因为太轻了跌进川流中,被吞噬干净。

他怕。

他怕极了。

他怕夕影懵懂不知,其余碎魂浑浑噩噩飘来黄泉,被黄泉路吞噬干净。

他要在这里等着夕影,等他的碎魂飘荡而来。

他要将他的碎魂一点点收集好。

只要魂魄完整了,他再放入灵脉温养个几十年上百年,是不是也可以重新凝聚完整?是不是还有机会?

可惜的是,他走遍了九荒,一点碎魂都看不见。

那些魔头误以为他是来挑衅的,对他出手,不断骚扰他前行去觅夕影的路。

他怒不可遏,他烦躁至极!

谁要挡他的路,谁要阻止他找夕影,他就杀了谁!

那是一开始。

再后来,他杀红了眼,瞧着那些模样崎岖古怪,凶神恶煞的魔头,忽然生出一股念头。

夕影胆子那么小,若他在去黄泉的路上,被这些东西吓到了怎么办?

苍舒镜一想起夕影被吓哭的模样,就忍不住难过,忍不住愤恨,忍不住痛下杀手。

他将那些拦路的魔头都杀了。

他对那些模样奇丑的魔头毫不手软。

杀到那些玩意死无全尸,杀到他们畏缩在魔窟里,不敢再露面。

苍舒镜才松了口气。

他在黄泉边看见自己血腥肮脏的倒影,才发现,小影眼中那个光风霁月,风骨凛然的兄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白袍不再,猎猎凛风吹他浑身血腥。

白衣成猩红,猩红堆地多了,便是洗不清的污重浓黑。

他恐惧极了!

他捧起黄泉的水,往自己身上浇,浇地满脸满身,浓烟腾起,伴随着“滋啦”声,化尸水般的腐蚀液体将他体表淋地面目全非。

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一个劲往身上泼水。

一旁寻迹而来,蛰伏观察的小妖吓得半死。

呀!

要知道,黄泉水之所以是黄泉水,它是能直接送人上西天的啊!

要不是魔窟的大魔头强迫他这小妖跟来窥探,他怎会愿意来这种地方?

黄泉之水,碰一下,都足以让他这种修为不堪,连化形都做不好的小妖怪死无葬身之地。

这他妈哪儿来的神经病?!

竟将黄泉水当洗澡水!

小妖怪吓得浑身发抖,一应激就藏不住的雪白兔耳朵腾地一下竖起来。

苍舒镜似有所感,毁地模糊成肉团的脸撇过来,那双泛着幽暗紫光,嗜杀阴鸷的眼朝他剜来。

完了完了!

命要没了!

小妖怪吓得掉头就跑,却因腿软,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真是丢兔的脸!

眼见着大魔头越靠越近,小妖怪眼泪汪汪,叼着衣摆颤不成声:“呜呜呜,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大魔头看见他的那一瞬,就想杀了他,可一凑近,一瞧那小妖哭得泪眼婆娑,满面委屈,再瞧见他眼睑下那枚小小的泪痣,整个人恍惚了一瞬。

他朝小妖怪走过去,小妖怪跑不动,使劲在那哭,哭得眼眶通红。

苍舒镜顿了下,才从黄泉水中瞥见自己的面目被毁地多恐怖。

若是小影瞧见他这个样子,会吓到吧?

立时,他那被灼烧地痂痕遍布的脸,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恢复时,比黄泉水灼烧还疼。

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甚至眸中的阴暗嗜血被他强压下去。

他不是人,体表的伤害恢复起来很快。

虽然受伤也会疼,也会影响力量,却不至死。

这也是他敢在极刑台上夺舍夕影,妄图保住夕影魂魄的原因。

只可惜,夕影至死都不愿意被他操控。

苍舒镜痛苦皱眉,不是因为皮肉疼。

他想,若夕影的魂魄被他找全了,等他修复完整,夕影应该不会带着之前的记忆吧?

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若夕影记得,那也没关系。

只要回来了就好。

夕影可以恨他,可以怨他,甚至可以杀他。

他的体质特殊,夕影可以玩弄他折磨他很久,直到他的小影消气。

见他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模样,那不太聪明的小妖愣了下,歪了歪头,睁圆一双兔子眼,湿漉漉地看着他。

没有刚刚那么害怕了。

瞧清这小妖的反应,苍舒镜顿时松了口气。

他朝黄泉水看了眼,裹着噬魂销骨气息的静谧河流中倒映着一副谦谦君子,斐然如玉的模样。

他看起来那样正派,那样像个光风霁月的仙君。

只那双眸子还残留未褪的杀伐阴鸷,眸中喑紫的光幽幽晃动。

他问那小妖:“你现在还怕我吗?”

小妖愣愣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怕的。

他刚刚什么都看见了,这人就像个披着画皮的怪物,现在的模样不过是伪装。

他只是一只小小的兔子精,但他不瞎,他眼睛又亮又圆。

就是……

就是不太聪明。

连惹怒大魔头都没反应过来。

见苍舒镜眉心成川,一副要将困囿于心,拴着锁链的阴暗释放的模样。

小妖吓得连连摇头:“不怕了,不怕了!真的不怕了!!”

嘴上说着不怕,脸上眼底都写着怕死了!

嘤。

苍舒镜脸色稍霁。

又不理他了,只一个人站在黄泉边,杵成了一块石头。

小妖不敢离开,怕大魔头从背后偷袭干掉他,又怕回去被妖魔窟的老大诘问。

他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难不成说:那大魔头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的黄泉水里洗了个澡,然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说的是实话,可不会有人相信的。

他们只会觉得他不敢去探察,找了哪个兔子窝美美睡了一觉,回来编胡话骗人。

可这一切明明都是真的啊……

如此,又过了好几日。

那大魔头没对他出手,也没赶他走,杵成死石时,偶尔会瞥眸看他一眼。

眼里的情绪太复杂了,不是他一只小兔子能看明白的。

小妖突然胆子大了起来。

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可这几日的黄泉路,别说人,连个鬼都没有。

那些本该顺着黄泉路去轮回的魂魄,被苍舒镜阻隔在外。

只允带着夕影气息的魂魄进入。

可他等了那么久,在凛风中杵成一块石头,在河岸站成一桩枯木。

都没有等来他想等的人。

“……不会来。”

苍舒镜说:“他不会来了。”

等待的感觉能给他希望,可随着等待的时间越长,那希望便化作失望,绝望……

直到他认命,他谁也等不来。

他的爱,死有余辜。

九荒魔域下起了雪,洋洋洒洒漫天飞舞,不一会儿就将焦枯的魔域覆上一层银装素裹。

小兔妖缩了缩脖子,伸手去接那片片雪花。

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抬起双眸仰望落雪。

一直面容冷峻,没有一丝波澜的苍舒镜忽然蹲下,狠狠蹂着头发,肩膀一抖一抖的,发出奇怪的声音。

小兔妖困惑不已,凑近一看,才发现这大魔头在哭。

哭得极狼狈,极悲切。

像是被彻底流放的弃犬。

他以为他们还有未来,还有岁月与共,还有来生,还有相拥共衾的机会。

可他算错了!

他失去他了。

他永远失去他了……

已经过了头七,二七……七七,任何魂魄都不可能流浪这么久,无处皈依。

他的小影不会来了。

他彻底失去了他。

那日霜雪如絮,是他们的生辰。

一个身死魂灭,永远不用过完十九岁;一个心碎念死,疯癫入魔,没了生的希望。

小兔妖不记吓,本性纯良,看苍舒镜哭成那样,那般崩溃,他也急了。

这几日,他大约也猜出些许原因。

他尝试着猜测,尝试着哄劝道:“你别哭啊,你等的人未必不会来。”

他虽知道苍舒镜等的是死人,是魂魄。

却不知道他等的人早已魂魄碎裂,拼都拼不起来,连渣滓都不剩多少。

小兔妖劝道:“说不定他的魂魄沉睡在哪儿了呢?他若醒来,一定会路过黄泉,魂魄多久都会飘来的,你可以……可以慢慢等。”

这一句话,像是吊着苍舒镜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抬起猩红的眼,眸中是最后一丝活气。

祈怜般喃喃:“无论多久,都会来?”

小兔妖点头道:“如果死了,魂魄肯定要过黄泉的,或者……他若不是凡人,可能还会去碧落川。”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了指天。

大多数人、妖、魔,死后都会从黄泉路走,除非修为高深,几乎快成仙,成神的人,才会从碧落川轮回,轮回之后,无一例外都是天资绝佳,体质特殊,极易成仙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苍舒镜忽然反应过来。

对啊,小影投生在苍舒家本就不是巧合!

苍舒家被神诅咒过,双生子一活一死,活着的那个天赋异禀,极其适合修仙,是千年难寻的体质。

双生则灵脉凋零,双死无存。

双生是诅咒,也是恩赐。

夕影一出生,就是被放弃的那个。

他被抛进河中,却从金陵颠簸到人间临安城,那么长的河,那么远的路,刚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的夕影竟没被溺死。

这本就不平凡。

就像冥冥之中,夕影必须活着一样。

活着承受那些辛劳悲苦,活着经历完人生悲痛。

因为,那个人的灵脉在夕影体内时,一直保护着夕影,所以夕影一定不会死。

除非没了灵脉。

一切都是那么特殊。

况且,还有那被灵脉影响,生出的特殊炉鼎体质!

夕影那么特别,那么特殊。

像是被神选中的人。

怎么会普通平凡?

怎么会愚笨不堪?

怎么会天赋极差,朽木难琢呢?

或许天怜,他的夕影真的不用像普通人那样,从死气沉沉的黄泉蹚过。

他的魂魄会不会真的去了碧落川?

一定是!

一定去了碧落川!

苍舒镜眼还是红的,泪还在脸上,他却恍然笑出声,不是悲从中来,是极兴奋。

像是被主人抛弃于荒郊的犬,某一日瞧见相似于主人座驾的马车,便撒开腿朝前狂奔。

终于!

给他绝望无助的前路上,提供了永不止歇的方向。

哪怕追得跌跌撞撞,他也从不反顾。

小兔妖很害怕,大魔头又哭又笑的,像个疯子。

“你、你要做什么?”

苍舒镜没杀那兔妖,只因那双眼怯懦啜泪时,很像夕影,眼尾下那枚小痣也很像。

这小兔妖告诉他,他还有机会!

本对魔域之主的位置没有任何野心的他,忽然偏执又病态地问那小妖:“你说,我若成了魔主,是不是就可以占据这条黄泉?”

“啊?”

小兔妖彻底愣住。

虽然在九荒境内,虽然毗邻魔域,按理说被纳为魔域的一部分也没毛病。

但是,黄泉是什么地方啊!

那可是飞鸟不过,轻羽不浮的死水,人人避之不及,谁会想着要占有这种鬼地方啊!

但苍舒镜想得很美好。

他要将黄泉纳为己有,当上魔主后要将魔宫建在这里,时时刻刻俯瞰黄泉,即便夕影大概率会去碧落川,但剩下的那点微弱可能,他也不会放弃。

而碧落川……

在天虞极仙崖上面,最接近离恨天的地方。

他暂时去不了,他暂时不能惊扰极仙崖,他会先守在这里。

自然,剩下的哪怕万分之一可能性的人间,他也会走一趟。

他要找到他。

于是,小兔妖跟着苍舒镜一步步走进魔域最深处,杀伐果决,目标明确,苍舒镜燃烧成死灰的眼忽然活了过来。

他成了魔域的魔主,死寂了几千年的魔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主人。

而那兔妖。

旁人都说他走了大运,攀上苍舒镜这么一尊大神。

新魔主狡黠阴狠,杀谁都不手软,唯独对这小兔妖,似青睐有加,似过分温柔。

那些见风使舵的各魔窟主人纷纷送来礼物,想让小兔妖帮他们吹吹枕边风。

小兔妖苦笑无言。

他其实不笨的。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攀上大神,苍舒镜对他从未有过狎昵心思。

保护他,看似宠着他,只是为了在他身上找些慰藉。

若苍舒镜稍微留心一点点在他身上,便能看出,此刻的小兔妖像极了那些年的夕影。

只不过,小兔妖比夕影聪明,知道什么是不该指望的,知道苍舒镜此人不可托付。

苍舒镜不关注小兔妖在想什么。

他有时候召他来,不过是想瞧瞧那双神似的眼,看看那双有些相仿的手。

让小兔妖帮他烹杯茶,研次磨,睹物思人便够了。

怯懦神情也如夕影一般。

他看着,便开始怀念。

这份凌驾于别人痛苦之上的自我安抚,让他成全自己,委屈别人。

他知道,但他不在乎。

一只平平无奇的兔妖而已。

就像他曾经任由夕影伤心痛苦,明明心底清楚,却任由事件发酵,让夕影愈发难过。

而他,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好。

他后来后悔了,他发现夕影比他性命还重要,才幡然悔悟。

但可怜的小兔妖不一样。

苍舒镜不在乎他,所以他没资格拿乔,没能力拒绝。

像个不那么完美,但可以勉强接受的替代品。

苍舒镜没碰过他,也不爱他。

只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小兔妖什么都知道,但他不抱怨,也不难过,他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他只是一只弱小的兔子精,谁都可以欺负他,谁都可以踩上两脚。

但现在,苍舒镜会庇护他,会帮他出头,会将那些欺辱过,伤害过他的妖魔通通杀了。

只要小兔妖安分守己,只要小兔妖不动心。

就不会伤心……

·

小兔妖在魔域俨然像半个主子。

魔域宫殿里虽然塞进来很多美人,但苍舒镜大多见都没见过,地位自然比不上被时常召见的小兔妖,魔主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小兔妖也发现了,那些美人或眉眼,或神情,或姿态……总有一点像自己。

其实不该说像自己。

他知道,他们像的是那个值得苍舒镜守在黄泉边,为其占据九荒境,每一日都在等待的人。

包括小兔妖。

都是替身罢了。

想明白了,似乎也没那么难过。

小兔妖抱着膝盖仰头笑了笑,垂睫时继续拨弄他喜欢的花草,修修枝,插插花,就很快乐了。

直到这一日,他亲眼看见从不涉足此地的苍舒镜,跟在一个美人身后,走入魔殿后宫。

那美人和小兔妖有几分相似。

但……像的不多。

最像的是那双袖袍下微露出的手指,颀长如玉,比羊脂膏还细腻。

还有,他们眼尾下那枚位置相仿的小痣。

其他的,就不像了。

特别是气质。

小兔妖在魔域摸爬滚打多年,常常挨欺负,性格天然胆小怯懦。

而那美人,仙姿玉骨,仰首挺胸,走在苍舒镜前面,像逛自己家后花园似地打量这座后宫。

一点都不像……

苍舒镜的眼神很复杂,清醒又迷惘,半刻疯癫半刻沉溺。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那美人,眼底都是谨慎,似乎怕惹那美人不开心似的。

周围的那些美人都在唧唧私语,悄声说小兔妖失宠了。

小兔妖瞬间想明白了。

那美人应该就是魔主要等的人吧?

可又不太对。

若真是心心念念,上天入地求之遍的人,苍舒镜该欣喜若狂,如今为何这般愁苦?

小兔妖不难过,也不想那么多,他迎上来,规规矩矩地行礼:“魔主。”

苍舒镜脸色微变。

夕影垂睫瞧了眼那小妖。

泪痣,还有那双手……

他挑了挑眉,讽笑一声。

夕影:“怎么?你既然想让我留下,解散你的后宫没问题吧?难不成你还想享齐人之福?我擅妒,能留下那具尸体就不错了,你别得寸进尺。”

魔殿后宫里还有很多侍婢,没来得及遣散,这美人就敢这般豪横,分毫不给魔主颜面。

这不是当场打魔主的脸吗?

被打脸的魔主眉头一皱,嫌恶地看向那些玉立两侧的美人:“没听见吗?”

闻言,美人一个个泣涕涟涟,哀恸啜泪。

那些柔弱求饶声,让夕影大为震撼!

他才知道,这些美人虽有一大半是被掳来的,却在见识到魔殿豪华,魔主俊俏英武时,一个个被灌了迷魂汤。

从抗拒到顺从,再到献媚求欢,短短几天足矣。

苍舒镜甚至都没正眼瞧过他们,他们便靠着自我攻略而沦陷。

夕影忍不住叹气。

这魔头有什么好的,整个一疯子变态,神经病,那张脸还行,但夕影又不是没见过长相俊俏的。

师兄比这魔头好看多了。

打断美人们此起彼伏的啜泪声,夕影冷哼道:“让你们滚没听见吗?”

在一众怨恨的眼神中,那些美人还是被送走了。

时间回到刚刚的寝殿前。

夕影从不是被胁迫而留下的,他没了灵脉和灵核,又能怎么样?他到底天生神躯,这魔头能奈他何?

弑神吗?

那得问天罚答不答应。

仙可由人修成,而神都是天地孕育而出,换言之,夕影的父母是天,是地,若他殒了,自然会惹来地怒天罚。

在这天地间,他有恃无恐。

夕影想将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美人送走。

在苍舒镜阻拦他时,他便想好了,随口道:“你想让我留下?”

苍舒镜不语。

夕影说:“可以啊,我留下,你后宫的美人都遣散了。”

夕影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苍舒镜竟真的点了头。

甚至还开口解释:“我没见过那些美人,没碰他们。”

夕影哂笑道:“你同我解释什么?要解释,你去和你那冰棺里的尸美人解释啊。”

苍舒镜哑然。

下属领着他们走进魔殿后宫。

夕影一瞧那小兔妖,就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好似不忍心让这只小白兔被大魔头欺负,狠狠怜爱了。

他转头对小兔妖说:“你留下。”

正准备打包滚蛋的小兔妖“啊?”了一声,懵懵地睁圆无辜眼。

眼尾下压,颇为可爱。

没收回去的耳朵抖了抖,被夕影抓住,笑着捏了捏。

“真可爱呀。”

兔妖雪白的耳尖倏然红了。

夕影又夸了两句可爱。

扭头对苍舒镜说:“你怎么还不走?”

苍舒镜看着他,没说话。

内心被两相拉扯,他陷入自欺困境。

仿佛分裂出两个自己。

一个告诉他,不可能有两个人长得这么像,他很有可能就是他!

另一个告诉他,只是像而已,你对小影的感情这么不坚定吗?看到一个长得像的,就可以替代了?

苍舒镜咬牙暗恨。

不该这样动摇的。

眼前这个人只是像吧,和那小兔妖没什么区别。

毕竟,夕影从不会对他这么说话,哪怕真的气恼,也只会狠狠咬着牙,眼眶通红地做着无谓的抗拒。

他不是!

那他就不应该对此人上心,他不该浪费时间在别人身上,他还得去陪他的小影,去找他的小影。

苍舒镜面色难看地离开,脚步蹒跚,背影狼狈,他的伤口还在滴血,还未处理。

却在转身离去时,听见夕影朗声笑着对小兔妖说:“你真是太可爱了,以后就跟着我吧。”

苍舒镜脚步微顿。

他对一只兔妖,都比对他脸色好。

他没回头,孤身离开。

身后是两个少年说笑的声音。

夕影故意逗弄那小兔妖,揉捏着小妖精的兔耳尖,连声说可爱,劝小兔妖跟自己走,不要理那个大魔头了。

小兔妖个子小小的,音容稚嫩,压着嗓小心翼翼惹人怜爱地说着贵人不要拿他说笑了之类的话。

但那热闹,那笑靥,与苍舒镜无关。

留给他的,只有诺大的冰冷寝殿,里面放着一具棺材。

棺材里是他从极刑台上,一寸一寸捧回来的尸屑,伴着树脂冰晶,才勉强凑出的一副尸身。

毫无生气,堪称恐怖。

他像当初雕刻夕影模样那样,像捧着玉玦一样,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将尸身雕琢好。

但他太久没见到夕影了,越是想念,脑海中的画面越是模糊。

就像……夕影在拒绝被他记住。

苍舒镜从那时就疯了。

他一遍遍描摹着尸身的轮廓,一遍遍悉心雕琢。

他还记得很多,记得夕影手骨有多纤细,记得那把窄腰伸手一揽就能圈住,记得他身体每一寸皮肤的触感,每一块骨骼的位置。

雕刻刀弄得满手伤痕。

他的双手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碎尸的。

可他雕琢不出一模一样的。

怎么看,都还差些。

每一夜,他都会抱着他的“夕影”入眠。

会在晨起时轻柔地对“夕影”说:“小影别偷懒,起床了,兄长教你练剑,昨天的都学会了吗?”

寝殿的木梁上悬挂无数傀儡丝,他抱着“夕影”,将“夕影”双手双脚牵扯在傀线上,手把手握着“夕影”的手,一遍遍教他练剑。

他耐心极好,“夕影”学不会也没关系,他明日还可以教他。

教他一辈子。

等到日暮,等到宫灯燃起。

苍舒镜就将“夕影”安放在美人榻上坐着,一边同他聊天,一边给他喂糕点。

“夕影”自然什么都吃不了。

苍舒镜也不着急,只“哦”了一声,平静地说:“你不喜欢这个口味啊……没关系,兄长明天再给你换。”

他独自抿着糕点,皱眉想:小影似乎很喜欢吃天虞掌门的那个女儿做的糕点,对吧?

他记得,夕影说很好吃。

苍舒镜温柔地握着犀角梳,一寸寸流连在“夕影”长发上。

暖黄灯前,美人脸上那点缝合痕迹都不明显了,更像真实活着的。

入夜了,苍舒镜熄了将“夕影”抱在怀里,轻轻吻他鬓角。

不无温柔道:“好梦,小影。”

但,故人从不曾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