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页,你们都看看。”
霍允谦踱步到能看见城门外的位置,站在窗边说道。
贾莱闻言,趁霍允谦注意不到时,先偷偷看眼吕岩,无奈吕岩根本就没看他,一直目视前方盯着墙壁。
这人可真是……女人做了将军,常年一本正经比他们还无趣得很,有好些次把他们这些男将军对比的,好像略显幼稚。
而贾莱看吕岩是想用眼神吐槽: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封信应该是写给他的吧?他可以不第一个看。但是七页信纸,大将军只让他看两页算怎么回事儿?
贾莱佝偻着腰走上前,清了一下嗓子,忍住继续想吐槽大将军的话,率先拿起许田芯的一摞信纸。
贾莱心想:还要翻一翻,哪个是最后两页。
抽出来后,起初,贾莱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放松,可是眨眼功夫,只看这名老将攥着信纸就站直了身体,不自禁地挺胸收腹,表情严肃。
看完后,贾莱一言不发递给身旁离他最近的将领。
这位是原镇北军的一名大将,现在归在霍允谦麾下。
被大将军和贾将军的表情搞的,愣是有些紧张地接过那两页纸。
他听手下讲,这不就是下方那个会吹唢呐的姑娘呈上来的吗?为何气氛搞得像万民请愿书。
他正要看,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阴影,吕岩朝他伸手,勾了勾手指。
论在场将帅们的官阶,吕岩虽然和此人平级,但吕岩多出个称号,那她就要第三个看。
正要看信的将领,抬头看眼吕岩,心想:行行行,给你,先不论官阶是否平级,谁让他姓傅。
而吕岩这面接过信纸先一目三行,她第一反应就是她家田芯这字啊,不如用炭笔写了,难为大将军认认真真看完七页。
绝对不是什么享受的事儿。
当吕岩看到那几句此致敬礼的话,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从明日起就加大训练。训到最好将士们都恨她,才叫刚刚好。
至于之前被截走信件的傅将军,以为其他几位原镇北军将帅看完后,脸上笑容消失。
傅将军不知道别人,他看完吹唢呐那姑娘写的几句话,第一反应是羞臊的。
他不想评价他的伯乐、恩师、主将、上一任已故大将军的对与错。
只能说,多年前那场战役,天不时、地不利、人也不和,才造成五万民众和正规兵将死伤高达八万人次。
天不时,当年第一次察觉敌军有动静是在秋天。
想必宫中还在举办祭天。
原镇北大将军燕将军请求朝廷驰援。
因朝廷一向让北地为节省军饷,屯兵不足三万。
不像霍将军这次来到北地,他是军政一体。大家都猜,否则霍家和朝上那些老臣,就不会支持此次开城互市,还会在互喷口水中。
而当年的镇北大将军燕将军哪有这份底气,军粮军饷又被朝廷把控,就算燕老将军想多屯兵都不成,北地没有那么多银钱养兵。
所以听说敌军来袭,第一反应就是两步走。
一步立即征用民众,以备一旦开战后勤补给兵卒人手不足。
那时是真没指望兵役上战场。
傅将军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些兵役时,许多被征用上来的民众那都是家里穷困,常年吃不饱饭,骨瘦林柴刀都举不起来,岂能杀敌。
不如尽快训练如何后勤补给。
第二步就是向朝廷请求驰援。
当年来驰援的正是霍将军兄长,现在的霍公爷,带两万骑兵赶到北地。
傅将军记得,当年眼前的霍允谦也跟来了,只是不像眼下羽翼已丰。
霍允谦在这里还犯了错,就被其兄长提前给赶了回去。
但是从秋天直到快过年,敌军也没什么动静,就好像这场仗不打了,好像他们的消息有误。
京中九皇子就来了,带着宫中旨意来看看援军给了,兵役也征了,每日烧着军饷。催促不开战就让援军撤回,兵役退回,免得还要费粮食养着,九皇子是来督军的。
要傅将军只敢在心里吐槽的实话,说白了就是今上心眼小,世间昏招千千万,他们皇上起码占一半。
怕霍公爷和燕老将军两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有什么合谋,弄了一个敌军来袭的假像。
就这样在九皇子的督军下,一直拉锯到过年,到底圣命不可违,霍公爷不得不下令先撤走一大半霍家军。
那时,想必宫中又在举办宫宴。
大年初十,燕老将军的儿子成亲。
虽说大家始终担忧战事起,但是诸位将领们起码要草草去参加婚宴。
而正是连霍公爷也赏光来了,当只有不足万人的敌军步兵,忽然从茂密森林北岭冲杀下来时,九皇子立功心切,为踩踏霍公爷和燕老将军的战神名号,想一战成名,愣是压下他们留守的出色手下不让送信。
又因没有兵符调不动燕老将军和霍公爷的兵将,竟然出昏招调用征来的两万兵役,大开城门迎敌。
消息传回将军府时,大家犹如当头一棒。
之后的事情,原镇北老将,傅将军直到现在都不敢回想。
那不足万人的敌军先驱,不过是为拖延他们。
突然十万铁骑犹如滚滚黑浪从远处席卷而来。
后来了解,那次敌军铁蹄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运粮车队太显眼,竟然连补给都没带,一人带两骑,饿了就杀马饮血。
近十一万敌军犹如野狼般要撕开北境城关,攻势极为迅猛。
而他们这面,原镇北大军只有不足三万人。
霍公爷手下不足万人,亲帅将士们率先迎敌,还为在战场上,救那个差些被人斩杀于马下的九皇子伤了腿,前胸挨了一箭,人是昏迷不醒被部下救回来的。
而征来的兵役,先前被九皇子强令出城迎敌已经死伤一大半。
主将燕将军立即派传信兵向最近大营借兵,请求朝廷调兵。
北境城关差些几次不保,所有将士连夜浴血奋战。
此时傅将军之所以羞臊,是因为多年前燕老将军曾下令,被征上来的兵役要出城迎敌,一改只让民众做后勤的初衷。
且为拖延时日等来援军,更为保存兵力能将更多的正规兵留守在城楼,下令只留少部分运石头和箭羽的民夫,剩下的,放在最前面去耗敌军武器。
所以当最后一批被征用的兵役和一万正规兵卒冲杀出去时,曾数次提携过他的上一任主将燕老将军下令,关闭城门。
多年来,能常常惊醒傅将军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又梦到战场上,那些许许多多将士们死前的模样。
这里不乏他们这些在座老将
还有那些本就骨瘦林柴的民众,那些人通通用同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回眸看向正关闭的城门。
关闭,代表弃之。
可是那天,被弃在城外的数万儿郎,却在看完那一眼后,就捡起武器再次向前冲杀。
传到城楼上方的声音,有人似乎带头喊,身后就是家园,兄弟们反正都是死,让我们多杀俩,就会少俩人进城祸害我们的父母妻儿!
“杀,杀,杀!”
傅将军常常深夜坐起身,脑中闪过这个画面。
天在下雪,那些华夏儿郎鲜艳的血液混着雪花,和地上的冰融为一体,血流成河,死战到底。
驻守城楼上,也有许多兵士一边往下扔石头,一边眼睛发红在求他们这些将领:“恳请开城门,恳请将军让我们出城迎敌,我的弟兄还在城外!”
有将士甚至满心激愤,对预备要爬梯登上城楼的敌军破口大骂一句后,就对准位置翻身跳下城楼。
死时是和敌军紧紧抱在一起,死不瞑目。
之后,北境城关是保住了,援军来了,敌军撤退讲和。
皇上应了,皇上也给予燕老将军决策上的肯定,给了他们这些活下来的将领殊荣。
当今皇上还怕天下百姓哗然,为捂住淑妃之子九皇子的荒唐行径,如果没有九皇子轻敌,让这场战役一开始就落于下乘,对外竟然迟了多年才宣布阵亡名单。
傅将军知道,朝廷亏空。
倘若他退一万步能理解正规军也没有拿到补偿抚恤银,但他们平日拿军饷,参战拿三倍。
而且一人从军,一家就会免除徭役兵役。
可那些被征用上来,已经血洒疆场的五万民众呢?
所以傅将军看到百姓许田芯写给他们的几个此致,他很是羞愧。
此时,傅将军愣愣地坐在那里就琢磨:
他打仗没赢过,升官没停过。
连这次霍允谦接手北地,也给他这个原镇北老将升了一级。
可为将者的目标明明只有一个,那就是赢。
贾莱本来一直在琢磨怎么借百姓来探望之际,过后让士气再高涨一些,这是一个契机啊,他今日过后必要和将士们好好谈谈。
没想到傅将军带翻了凳子,嗖的一下站起身往前几大步,未开口先脸通红。
这是寻思啥寻思激动了?还给他吓一跳。
“你这可有些在大将军面前失礼了噢。”贾莱警告道。
跟谁俩呢,原镇北军这些老将没点儿深沉,甭管寻思啥激动也不能如此失礼。你拉开点儿距离说话,他们家将军多少有点洁癖。
傅将军没空搭理贾莱。
傅将军从霍允谦来到北地,虽然心里是服气霍家的,至今不忘,当年霍公爷一马当先身先士卒,要不是那个草包九皇子,霍公爷就不可能去了战场就被抬回来昏迷两日,醒来敌军撤了,霍公爷残了。
也打心眼里希望,霍允谦带领的镇北大军变得不一样。
可是他表现得一直有些别扭,感觉太投诚像在背叛燕老将军。
要知道霍将军才接手半年,他不能表现地颠颠地怕被人戳脊梁骨。
可这一刻……
傅将军心想:原来人啊,总要有什么能刺激一下的,才能直视内心,犹如拨开多年惊醒的迷雾,刚明白自己趁着没有老迈前能做些什么。
尤其是他的妻儿借他光已经过的很好了,只要他不谋反,也会一直好下去,那就可以了。
而他能干什么呢,不得不说那个会吹唢呐的姑娘挺霸气,写的全是他毕生想干的。
一盼北地振兴,二盼北地强军再不受外敌侵袭,三盼那句敌寇可往,我军亦可去。他一定要让敌军也尝尝,什么叫兵临城下,为将者,不大杀四方,枉来一世!
而且:
“大将军!”
别看傅将军没少想,事实上没过多久,霍允谦收回瞭望黑漆漆城外的目光,扭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手下。
确实离他有些近,能不能远些说话:“说。”
“……卑职知道大将军打算开垦荒田,卑职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大将军成全。当年五万三千名壮士为北地血洒疆场,能否……”
当岁禾回来时,已经被人拦下,说里面众位将领在议事。
岁禾哪里想到,许田芯这两页纸真牛,或许借给田芯十个脑袋也想不到,她愣是让里面在讨论商议,朝廷发不来抚恤银,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那他们镇北军就决定发土。
这事儿总要有个章程,该对那些视死如归的人有个交代了。
然后好尘埃落定后,正视多年前那场败仗,承认屈辱,才能知耻而后勇。
而且原镇北傅将军说,由他提议,深知大将军的难处,他来写奏折。
“末将同意。”原镇北军的另外六名将领齐齐站起身,打算跟随傅将军联名写奏折。
以免朝廷又拿他们现在大将军,势力太大想背地里屯军田说事儿。
接下来里面就围绕一个话题讨论:“干都干了,怎么也要让每家每户开垦五亩。”
“那有些多,要知道这叫给了就归了百姓。几年后荒地就会成为良田,一亩良田价是多少,五亩又是多少。”
“嗳?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还觉得以奋武将军往死里训咱们将士们的势头,我们北境会迎回越来越多的百姓和商户,到我们镇北大地落户,到时房价还涨呢。你难道能以几年后的房价往外卖?”
“卑职觉得傅将军此话甚为有理。况且当年正是由卑职曾统领过那数万兵役劳作。卑职记得有些人很是出挑,至今我都有印象。他们当年要是没有血洒战场,眼下不能说做个富人翁,起码也会吃穿不愁。卑职午夜梦回,曾想过那些出挑的壮士,想必是家里的顶梁柱。”
那搞不好都是长子主动担起的兵役名额。
顶梁柱再未归,他的那些家人,这些年……
“五亩荒地怎么了,凭着那份能干,我实话告诉你,我有好几位人选想着过后留下他们,就是让他们在我手底下当个普通兵卒,这么多年也挣来了。徐将军,你也别犟,你先听我说!”
徐将军气坏了,是我和你犟吗,你分的是王土,你家封地啊?拿王土分发先斩后奏也就算了,你分太多,就算有理由,皇上心里也不舒服。到时不找你个边境小将军麻烦,不得对咱大将军有意见?
里面一点儿不比菜市场强。
霍允谦脑中晃过许有田,他曾经也想给带走。
又想到许田芯,啊,这次看了书信才知道,原来是这个田,这个芯字。
很好。
没想到能推动原镇北将领们和霍家军将领的关系。
霍允谦摆手道:“先吃饺子,我们也在这里先吃顿饺子,过过上元节。”
可见霍允谦心情极好。
而且为了不影响敢下城楼的,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