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芳娘凿了一天玉环面的鱼肉泥,一边不停用手捶打胳膊加快脚步朝家走,一边心里琢磨着要赶紧回家洗洗被套,擦擦炕席。
一切都已经过去,新的一年是新的日子。
当春芳娘推开大门时,就看到院里已经晾晒满满一绳子被套布单。
春芳早已经带妹妹们扫完房子,正在刷灶房的锅碗瓢盆,连她最小的弟弟也拿块丝瓜瓤在擦水缸。
春芳娘心里一下子热乎的不得了,推门就笑着大声说道:“还得是我闺女们能帮家里干活,贴心。”
春芳扭头乐:“娘,回来啦,不是我们贴心,是我们小东家比你们东家好,从今儿起给我们放假了。田芯说,一直到她镇亭伯啥时候正常当值,我们才会啥时候开工。”
春芳娘跟着乐,心里却明白许田芯为何会这么安排。
没有干活的地方,租的是村里两家厢房屋子,加一起一共四间外带两个仓房,而那两家又都有外嫁姑娘,初二初三保不齐要回娘家。
大过年的,这么多人来回干活走动,再加上人家外嫁闺女带着姑爷子回来,那多不方便。而且干活这些姑娘们,有的还要去外村姥姥家走动不如给放假。
当然了,就算没有这个原因,许田芯一向也是东家里最大方的那个。平日里又是搞串休又是熬夜干活会给补助饭,听闺女们说起过,让租房那两家老太太帮忙给熬过不少次小米粥加鸡蛋呢。
果然,许田芯小东家的年礼,虽迟但到。
二女儿春杏高兴地用簸箕装出两份年礼说道:
“娘,有两件喜事,今早小东家提拔大姐了,在俺们这些干活人里选出十位要去干别的活。不仅开春连衣裳鞋袜都发,而且往后大姐的工钱,每月就要八百个铜板了。”
“啊?八百。”大闺女一个人一年就能挣小十两。
没错,春杏甭提多骄傲了,她已经打算好,往后要和大姐一样使劲儿干活。她们姐俩打下一个好底子,让人觉得不白用,争取明年新工坊建完,让小妹也被选到小东家那里。然后她们姐仨挣钱,还要供小弟去学堂。
“这第二件喜事嘛,自是大姐和我的年礼。
娘,你看,发带。大姐是粉色的,我的是绿色的,我俩一人给小妹剪掉一截,到时三十给小妹一边戴粉一边戴绿。
有二斤大枣,我和大姐就是四斤,二斤红糖,一样也是四斤,给娘和小弟冲水喝。
另还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要么选擦脸油、香皂和洗发的,听她们说里面竟然还有洗牙的。另一种嘛……”
春芳好笑地看着二妹给娘又拽到门外继续显摆:“娘,你看,小东家给我们发了鸡,一人一只,冻得杠杠的,可肥实了,咱家三十一只,十五吃一只!”
可想而知,许田芯和刘靖栋出门卖货能不受欢迎吗?
她们不仅卖,而且“一站购”自己也购物。
一走一路过,就将十个边远村落的家养鸡全划拉回来。
双赢的事嘛,一方不用挨冻出门就能赚到银钱买二道河的东西,另一方家里缺鸡。
许田芯最初想着要是姑娘们都要护肤品,就将鸡放铺子那里卖。许家无论到啥时候都缺农副产品。
万万没想到,大多数的姑娘都选择要鸡拿回家。没要到鸡的也多要包糖,比方说红枣,说要给她爹留些糖揣身上,干活饿了时能冲杯糖水喝,还让田芯给她打配合,要是家里人问起就说鸡分完了,多分半斤糖。
像红枣这种需要打掩护的有五六个,多亏许田芯记性好,这要是刘靖栋给姑娘们当东家,首先刘靖栋就会记错说露馅儿。
可此时,春芳娘看到两只鸡却有点儿沉默。
两个闺女明明能分两套擦脸油却一套也没留,全换成鸡。
春芳娘进屋才发现,原来红枣和麦苗也在她家。
两个小姑娘是啥时候来的?
已经来一天了,从散工放假连家也没回就来了春芳家。
红枣和麦苗先帮着扫屋子,紧接着,春芳她们姐弟几个干活,给炕烧暖和的,她们就盘腿坐炕上缝被褥。
红枣正在絮棉花缝棉被,笑着说:“婶子,给你家添麻烦了,洗完衣裳只能先挂外面冻着,等我把这条被子缝完的哈。”
“那算什么麻烦,半夜撒尿功夫,再给捡进来铺炕上晾就来得及。你这是给谁做的,我瞅全是新棉花棉布,给你爹?”
“哪能,给我爹,我伯娘也会发现,又该大过年的闹的鸡犬升天。”
麦苗用针的另一端挠挠脑袋接话说:“我们是帮田芯儿给关郎中做被褥,婶子要帮忙保密哈,我们特意跑你家来做活就是为了不让关爷爷知晓。”
春芳娘一口应下,看眼窗台上放的擦脸油啥的,一大套,猜到是麦苗的年礼。
这些姑娘里,别看麦苗家也穷,但人家儿子多,本身就对麦苗这个丫头不孬。
这回村里有活干就更妥了,连麦苗爷爷也在澡堂子搓澡挣钱,不差麦苗拿回家一只鸡。倒是处处夸嘴说他孙女出息了,跟着田芯混,一天吃三顿,饭是饭钱是钱的,帮家里不少。
春芳进屋给娘倒杯苞米面粥,“娘,你先热乎热乎肚子,我这就蒸干粮……娘?”
春芳娘突然重新戴上靰鞡草做的帽子,边往外走边说:“我想起一件事儿,要出去一趟。”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
春芳娘手里拎着一只冻鸡走在去许家的路上。
起码要有一套擦脸油的,闺女们大了,谁还不爱个俏?
要是等家里攒不少存银再给闺女置办这些,大闺女脸要造坏了,更是离嫁人也不远了。
春芳娘想到大闺女离嫁人没多久了就心酸,在娘家没过几天好日子,更是下决心不能太亏待孩子。
所以她打算乐呵呵的先不寻思往后,擦脸油要换回来一套,鸡也要再买一只,让孩子们十五照样有肉吃。
你要问她为啥死心眼不去买一套护肤品,因为春芳娘了解许田芯的厚道,人家卖的抹脸油能是一只鸡的价钱吗?打听打听卖给青楼那些人多少银钱,那都是带着贴补的。
再一个,许家永远缺鸡缺肉存储,她要是想给家里再买一只鸡,不能暗下给扣留。
宁可多花十文八文让许家仨有帮忙捎带一只。
而和春芳娘有一样想法的人,还真挺多。
这个时辰,春芳娘没想到老许家围着这么多人。
许老太让三个儿子尽早回家是补觉的,天不亮就要出发嘛,争取城门一开就抵达。
结果“仨有”觉没睡成。
宋奶奶拽住许老二衣袖:“粮子啊,你明日去镇里帮婶子捎三只鸡,要百十多文一只的噢,你看着买。”
许有粮憨厚道:“其实俺家铺子就有,要是三五只的就到铺子买吧。”
“那不行,我听人讲一直到初六镇上才开市。而咱们这面万一来好几伙客人呢,到时想买都买不着,你家存的那点儿肉够干啥的?”
张二蛮子媳妇道:“对,你四爷爷说了,咱们的主旨是先别寻思那十文八文的差价,客人吃的供不上所有人都会耽搁挣钱才会哭。那就不是十文八文的事了。所以咱大伙眼光放长远点儿,眼下宁可先从外面划拉,别放空车,也不要动村里存货。”
许有银看眼他二哥那面,听到这话翘起大拇指道:“奶奶们,瞧瞧这觉悟。还得是您们!”
“那必须的,快着些,老姐妹,还有谁要买鸡买肉?抽空咱自己也包些冻饺子吧,存储起来饿了就煮了吃,不耽误干活。”
春芳娘急忙报数:“我家我家,一只,百文以里鸡就行。”
“有没有买鸡蛋的?凑四筐。”
不知道是从啥时候开始的,二道河回回出门不放空车成了习惯。
人还越聚越多。
二老懒媳妇正拽住许有仓衣袖:“小三,婶子家要买四个猪爪子,你叔愿意啃那个,你千万别忘喽。”
歪把梨儿起哄道:“哎呦,你还要买猪爪子,蒸点粘火烧子就不孬啦,想想几月前的苦日子,啥家庭啊?那么惯着老爷们。”
“那你看,大过年的,毛驴子都要吃点儿好的呢,更不用说俺家老爷们啦。再说,我让他啃猪猪爪子多挠挠,明年挠回更多银钱给俺们娘几个花,你会算账不。”
可见,刘靖栋盼望已久的年味终于来了,可苦恼也随之而来。
明日回来,他们十几人要帮村委会和许家买回十几车粮食,要是再帮忙买这么多年货咋回来啊?搞不好连背带抱,牛脑袋上恨不得也要挂几个猪爪子才能赶回来。
腊月二十八这天晚上,许老太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间还有第十四伙人赶来给大将军送年礼。
她一边挥舞铲刀做饭挣钱,一边耳朵热得不行。
这是谁在背后嘀咕她?
拜她孙女年礼所赐,村里婆子们不敢当面吐槽,背后还是忍不住冒酸水说:
“瞧我那大孙女拎回来的那些年礼。
我要是能年轻三十岁,真的,我不怕闲话传到总做主那里,我也要去小东家那里干活。
挡不住真眼气,大孙女还问我,奶奶你得啥啦?我说你许奶奶怕我们累着,还有里正家、老王家、万家,美壮家,这些都怕我们累着,我们年礼是俩胳膊拎俩手。”
其他婆子们笑出声:“是这样。本来能及时结工钱就不孬了,可是人怕对比。孙女们干着干净体面活,前段日子发衣裳发鞋,这次又连头花都发,咱们可倒好,扒眼看着啥也木有能不闹心吗,好像还不如个孩子能干。”
“啊欠!”许老太揉揉鼻子,她确定自己没感冒。
到底是谁在说她坏话,谷素芬是不是你?!
许家灶房,老老太一边放轻动作制碱面,怕影响到孙儿们睡觉,孙儿们后半夜就要起来。一边在嘀嘀咕咕小声骂着,因为今晚她耳朵也烧得厉害。
谷素芬,是不是你?
指定是老大媳妇骂她呢。
搞不好过年还会剪小人垫鞋里踩她。
可这次老老太还真冤枉谷素芬了。
明日旺娣来就会说,她爹娘怕许有书亲事黄了,怕彻底鸡飞蛋打,就提早去将过礼钱送去写了定日子婚书,连雇官媒再加上过礼拢共三十五两花出去了。虽说定下五月份嫁过来,好让新媳妇帮家里种地,但是谷素芬掏空腰包一股急火病倒。
这里是没空准备年货,许老大家是没心思准备年货,也是啥都没准备呢。
所以骂老老太的另有其人。
就是她当初赶往许家庄一起乘车那些人。
许家老老太说的挺好,可是在哪呢,二道河会来卖年货,还会来车接送他们去洗澡?一直也没来。
关键这些人回村好顿宣传,耽搁自家洗也就算了,至多不图那个吉利,还耽搁了别人家。尤其是等着红纸对联和油盐酱醋的,还有家中有小子闺女初二三要相看人。脖子泥常年不搓一回,不好好泡一回根本搓不干净。
人嘞?
连白家庄都被耽误了,有人问白姑姑:“二道河不来卖货了吗?”
“哎呀,头拨货早就卖完了呀,没来咱们庄子转悠吗?”
“那你就说,他们那里到底还有没有货了吧?”
“对联没了,肉和粮食还有酒也指定是不能卖了,听说自个都不够用。至于其他倒是有点儿剩。可眼下都这个时候了,像针头线脑的人家又不着急卖,恐怕是不能来了。”
有的村里正脑子活络。
听闻村民们在傻等二道河,结果没等来被诓骗了。
又想到赵镇亭给开的那场里正会议。
镇亭说了,往后每隔一个半月就要开一次碰头会议,每位里正都要汇报这一段日子为村民们做些什么好事。连道远的也不放过,让传书信过来,还会抽查汇报是否属实。
镇亭一副他们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拉倒的样子,这是要来真的了。而且开会动了怒气,质问他们凭啥拿着里正俸禄不办实事,一个村落住着几十上百年沾亲带故的亲属,要是一点实事不做,祭祖的时候到底愧不愧得慌。
这玩意儿不是十几两俸禄的事儿,给拿下来丢人啊。
所以脑子活络的里正在腊月二十八这日,正好趁着大伙烧完纸回来,组织大伙喊话道:“要洗澡的,要去二道河买年货的,坐这辆,二道河不来车接,咱自己去。要进城去买春联和屠苏酒的坐那辆。”
这么办,起码一个月后有汇报的。
腊月二十九,倒计时还有一天即将就要迎来新的一年。
凌晨三点多钟。
许老太扒拉客人们:“尊敬的贵宾呐,还去不去给大将军送年礼了?我儿子们要去镇上了,你们跟着走啊?”
许老太老低调了,一直没和这些人说,军中在她家订货,她们也是和大将军有联系的。
她怕说了,不好收钱。
“啊?跟着跟着。”
许家门前,刘老柱家的两辆牛车,刘老柱弟弟放在这里卖的两头牛,王家的,万家的,孙家的还有曹家的,连美壮的毛驴子都用上了,再加上许家的一共凑十二辆车装满货物。
荞麦挂面,白挂面,香肠,骡的高高的装满十辆车。
这还是在清空所有存货的情况下,库房空了,才付货八分之一。
许老太的三个儿子身上还很沉重,背着这段日子七百多两连本钱带挣的碎银,要在回程时,再买七百多两的粮食。
可见大营一天要消费多少吧,大将军没有私库不挖金矿都补贴不起福利。
刘靖栋身上是揣着村委会的银钱,村委会也要买粮。
刘老柱举着火把看眼他儿子,又看一眼,有点儿不放心,从刘靖栋手里要出一半银钱交给今日会跟车去的王玉生,一人揣一半,丢了也只丢一半。
另外,还空出两车是装的年礼。
许田芯送吕岩一车六十坛高度白酒,酒刚搬上车,牛差点尥蹶子不想拉,太沉了,过年了不给放放假啊。
还有吕岩、岁丰、岁禾各两坛屠苏酒,桃罐头和花红罐头各两坛。她新做的大米皂、蜂蜡唇膏和面霜各一份,一种许老太做的汤圆,一种许田芯本人做的曲奇饼干各一份。
给贾莱的酒和罐头数量如上,以及一套男士洗发沐浴的,和一份曲奇饼干。
两车装满后,大将军霍允谦的年礼盒放在最上面,还给配个精致的竹编小箱,和现代手拎的行李箱很像,连锁头都是盘花的。
箱子打开,一左一右缎面包裹两个白瓷小瓶装的屠苏酒。再别的年礼,没有。
以及许田芯一封红色信笺,不仔细看以为是婚宴请帖。
信件内容先是正儿八经回答上官问题说,之前的书才看半本,有些愚钝还没有什么心得。
但对大将军又送来新的书籍很是心花怒放,不能言喻的受宠若惊。
最后是祝愿大将军新年顺遂的词。
许田芯写的时候,还拄着腮帮子遗憾地琢磨,要是白慕言知道她认识大将军该多好,白慕言就能帮她写信,免得还要苦恼措词。
说深不行,咱没那交情。说浅不行,显得不够敬重。说多还不行,有男女传播信件私相授受之嫌。
唉,她其实有时也羡慕刘靖栋,她不装文化人好了,是不是很多时候就可以说:“俺也一样”,多省心。
早上五点半,城门刚开,赵大山已经等在这里,当看到货物时差些脚底打滑。
这叫帮着捎点货啊?
他婶子家管十二辆冒尖儿货物叫一点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