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如初见的印象。
你说她粗糙吧,她生活在一个食不果腹的家庭。明明是一个乡下女娃,竟然用上了澡豆。
你说她精细吧,她用雨水洗脸。
夜已深。
霍允谦已经沐浴完毕,着一身白色里衣靠坐在床头看书。
十安进来,正预备换新烛时,霍允谦一边翻书页一边问道:“那面还没休息?”
“是,少爷,听说一直在研制。”
十安看霍允谦头都没抬,问这句,似乎只是在关心进度,没敢打扰霍允谦看书,就咽下到嘴边想吐槽的话: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面已经吃四顿饭了。
他听守在许田芯那里的亲卫讲,就在半个时辰前,受吕将军的安排,只不过在例行询问:
许姑娘,你是否肚饿,有没有想吃的?后灶可以做,我帮你拿。
许姑娘就说,都这个时辰了,营地还有饭?好哇。
那麻烦你了,帮我拿一点点土豆泥,一点点米饭,一点点肉菜,什么肉都不拘。
要是有现成的汤,再来点蔬菜汤,什么菜也不拘。
四块点心,最好每样一块。有姜枣茶吗,再来一点点……
亲卫说:“您等等,我记一下。”
这好像拿的不是一点点。
样式太多。
可您晚上不是吃了吗?
要是没记错的话,从您到了这里,就喝碗燕窝粥,吃过烧鹅,啃过鸡腿,尝过蛇肉,又吃两块地瓜。
虽然十安没有将心里吐槽的话说出来,但是霍允谦看眼更漏,忽然合上手中书籍。
后半夜,丑时。
也就是现代的凌晨两点。
霍允谦披黑色貂皮披风出现在暗卫营地。
吕岩率留守在这里,专属于大将军的亲卫们上前迎接。
众人刚要行礼,霍允谦就摆手制止。
霍允谦怕影响到里面,放轻脚步来到窗前。
而在这件屋里的许田芯,丝毫没有察觉外面站着十几位将领,为首那位还是赫赫有名的霍将军,她仍在聚精会神为析出更多的甘油忙碌。
因为许田芯只听闻过大致配比,不能精确。做炸药和给病患做手术同样不能有一点马虎,就需要准备出更多的原料。
在霍允谦眼中,此时的许田芯打扮得怪模怪样。
她头梳男子簪子头全部盘起,却没有簪子,只用一根筷子代替。
她只要进屋后就会换上一件白大褂,理由是白色被沾染土硝和滴上甘油,能被及时发现,能赶紧换掉。怕起反应。
她的手边还放着几张纸,一根最普通不过的炭笔。怕炭笔污手,只简单的在上方用碎布绕了几个圈打个结。
并且随着甘油从特制的器皿里被析出,她正随手记录着。
霍允谦看不到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如果能看到会很惊讶,罗列的全是复杂的算学。
霍允谦望着忙碌的许田芯,目光随着她的手在移动,心想:甘油?
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根据许田芯口述,上报的内容来看,她说甘油是一种皂化反应。
她之前能制出香皂,也是发现了油脂经过熬煮加热,如果和碱液混合在一起,再连同外面吹过的风,晒过太阳,最后经过数日阴干,它就是能反应出皂沫。
而甘油,就是她在做完香皂后,好奇又加加糖、加点花椒大料,随便加各种,直到加盐,发现会出现另一种更加清亮的油。
如果敢尝尝的话,用盐析出的油,却有一点点甜,你说奇怪不奇怪,长得也像无色的糖浆。
霍允谦瞟眼房间里,专门为许田芯准备的两袋子盐。
她曾在家,浪费许多油脂就为好奇尝试?
可见,她卖给贾莱皂角确实挣到点银钱,还是有点利润的,能闲着玩这些。
许田芯不知道霍允谦心中说想,要是知道,一定会为难地说,那让她怎么形容?
总不能和这里的人解释,这是一种化学反应。皂里面的油脂,油脂里面的脂肪酸会跟氢氧化钠反应生成脂肪酸钠盐,那可说起来没完没了,给诸位将领上化学课吗?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而且给上课还要从头补起。
不过,许田芯除胡诌自己是闹着玩实验,也给出一个完全能说服得了聪明人的理论。
这不嘛,霍允谦望着许田芯那个在咕咚咕咚冒泡的过滤器,此时就在琢磨,反应,这个词,许田芯反复多次提及,他却从未听说过。
甘油要靠反应才能得到。
甘油不能挨着另一间屋里的硝酸,挨着受到轻微震动就会反应,继而爆炸。
而什么叫反应,该如何形容?
根据上报的内容,许田芯的口述。
她说,她提及的反应就像是:“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还像是,作案现场,表面没有残留任何血迹,但用高浓度的醋就能验出血迹。拿糯米团就能验出毒。这就叫用一物经过反应就能变成另一物。”
如果说当听到这番比喻后,吕岩是更加打心眼里的稀罕许田芯。
那么,霍允谦看到奏报时,就是脸上难得的露出意外的表情。
许田芯“丹砂烧之会成水银”这几句话,来自于道教典籍《抱朴子》,里面流传最广的九字真言,道士通常用来捉鬼。那里面还教怎么驻颜,怎么成为神仙。她将这么久远这么邪门的书籍都能找到翻翻,她果然再歪走一步就要炼丹。
至于后面两句话,来自当朝杂书《平冤密探》。
可见,就没有她不好奇的,涉猎很广,什么书都看。
但不得不说,如此形容后,也就完全理解,什么叫会起反应的意思了。
理解过后,霍允谦完全放任,并且尊重许田芯提出的一切要求。
不过,随之问题也来了。
“既然两样合在一起,受到轻微震动就会爆炸,她有没有说,这般该如何解决?”
吕岩示意手下将袋子拿来,告诉这是许田芯扛来的。
“回将军,这是硅藻土,河里江里海里类似污泥的泥土。
像清澈的河里看到冒气泡的河床,那段河床的淤泥就会有硅藻土。
将它打捞上来,晾干、烧制、粉碎,再与白料制成泥,百姓们通常会用它刷墙面。
至于二道河,用处比较多,还会用它做食品干燥。存放澡堂做擦脚垫,角落缝几个布袋吸湿气。
连二道河的茅房外面,也放着用它做的擦手巾。
这般不用准备更多的干布擦手,里面结块的话,隔布敲碎接着用,很是吸湿气。”
简单介绍完,这是个有吸水性的泥土后,吕岩又将许田芯的原话告知道:“她说,发现用这种泥土夯房子不烧屋子,耐热,不燃,隔音,防火,还具有耐磨性,怎么抠也无妨,想用这种泥土混合在硝和甘油之间。”
并且已经试了,作为下属,吕岩习惯什么事情都不能等,让上峰等你现出结论就来不及了。
所以她将从许田芯那里要来的甘油和土硝,已经和硅藻泥土混合在一起。
虽然还是炸了,可能是硅藻泥放得量少,但确实没有之前那么不稳定。
之前,她亲自换上盔甲,带着护具,不顾许田芯的阻挠,直接将硝和甘油轻拿轻放在一块木板上。
然后又用箭射木板下方的支架,随着支架倒塌,两种溶液也掉到地上,砰的一声炸了,有四棵树当场被炸毁。
霍允谦随着奏报,离开营地特意去看那几颗树,耳边又听吕岩说,用黑火药想要炸毁四棵树用量是多少,用甘油和硝剂量又是多少,只用两个小水杯装水的容量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这处旁边还没有别的树木了,当时炸的高度窜出十五仗上下。(五十米)
也就是说,如果战场能运用这种新型炸药,只要能保持它运输的稳定,用同样硝酸的量,再加之甘油,将会比眼下的火药威力大出数倍,现在就看配比。
这个配比需要经过一次次试爆。
因为硅藻泥一旦放多了,太稳定的话,即使用火药线引燃,它可能也不炸了,或是炸开的面儿,比预计小。但放少了也不行,用许田芯的话,又起反应了,没到地方就炸了。那炸的会是自己人。
难怪那小丫头,要熬夜将原料准备得足足的。
听说,许田芯还要了火药硝。她要土硝和甘油是一个配比,火药硝和甘油又是一个配比。倒是一个做事认真踏实的。
这种炸药,一旦要是研制成功,对开山、开矿,更是大有益处。
当夜,霍允谦索性就在这处休息。
也就有机会看到许田芯过了丑时后,要了第六顿饭。将他的夜宵鸡丝面送了过去。
别人熬夜靠茶提精神,她,全靠饭在撑着。
霍允谦睡前突然意识到,他遗漏了一个问题:
“十安。”
十安神出鬼没地出现:“是,少爷。”
“许田芯最初做甘油是要干什么来着?”
少爷啊,奏报里都有写,您又不让我看,十安心想:好在十安我什么都知晓。
“之前已经研制出一种叫菊花蜜的痔疮栓,听说还卖的挺好。少爷,您说这事儿邪不邪性。而做甘油引起爆炸,是为再做菊儿蜜,这是一种缓泻药。又很凑巧她的郎中师父吧,还将这几种含有硝的屎尿土存在屋里,这才甘油洒在上面起反应了,砰的一声,目下,房屋倒塌两间。对了,少爷,我还……”
“出去吧。”
十安忍下没说完的话,又重新出去靠在外屋打盹。
霍允谦是带着对许田芯无语的状态,进入的睡眠。
他感觉自己无法将穿着白大褂,只用一根筷子盘起头发的小姑娘,许田芯今晚陈静的模样,和痔疮膏联系到一起。
别人学医,会看正常的书籍,她看道法。
别人先从采药煎药把脉,即使步子迈快,也会先看牙看风寒看头疼开始,她却从痔疮下手。
一个敢制,还真有不少人买?倒是治不死人。
第二日早上,霍允谦就收回此时质疑的话。
因为十安未说完的话是,北方太干燥了,他正好有多日不适,就朝许田芯要了点甘油。
许姑娘问你打算怎么用?
十安说,我喝啊……看许田芯似乎不是很赞同,那难道是抹?
许田芯就说,只用这个不行,你给我送蜂蜜,我再给你配点别的。
就这般,又是在暗卫训练场的卫所里休息,条件有限,霍允谦不想知道也知道了菊儿爽的药力。
他是被十安熏的。
十安犹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十安确实是急得差点来不及蹲下,他甚至顾不上尊卑,给他家少爷拽开示意等会儿就蹲下,回头挨板子也认。
然后就是十安使劲运力伴随着扑通扑通掉落的声。
十安心想,油乎乎黏腻腻的小药栓是真好使啊,这把三天没排能有八斤,回头他还要找个秤,秤下体重就知道排出了几斤。
而且他就要先买一些菊儿爽存储。
送少爷,送长辈,送贾莱,以备不时之需。有一种感情叫作同样是病患。
而霍允谦是一清早就站在风口,在拿这里当排风扇,一炷香后才回来,回来又转头骑马走了,说要回府邸处理公文,不用十安跟着,让那面醒来再送信儿。
是的,许田芯睡到晌午。
她休息的屋里还有两位大丫鬟在小心伺候着,一个给她揉肩,一个给她捶腿。
睡醒后,又一个给她洁面,一个给她端上一桌,听说是做了好几遍的早点。不是重复热的那种,是一遍遍重新做。
盛饭时,一位大丫鬟不停地用饭勺压实。
许田芯坐一边看着忍不住道:“你要给我做年糕饼啊?”
“回姑娘,是上面命令的,让姑娘一定要吃饱。”
那也不能把好好的饭,恨不得做成压缩军粮。
许田芯以为,这些都是她的将军姐姐安排的。
所以她吃饱睡醒后,生龙活虎的出现了。
当霍允谦带着他的亲信大将,刚刚奔赴赶回的贾莱,还有副将单绍赶到深山观战台时,许田芯已经在密林里叽叽喳喳指挥许久。
她正穿着一身枣红色盔甲,脸上也蒙甲,让贾莱情不自禁地发出哎呀一声。
这小丫头挺惜命,爱自己的同时也挺爱惜别人。
因为许田芯先将一摊摊硅藻泥铺好,指挥力气大的亲卫用长到不能长的竹子,钓着小桶里的甘油倒进泥土,再让兑硝酸液体。
兑完,炸了那就炸吧,没炸且等一会儿先去忙另外几摊,等一会儿彻底没动静了,许田芯才会让吕岩下令,让身穿盔甲的几位将士把几样混合在一起安装火药线,最后用火药线再试着引燃。
而每次哑火,或是爆炸面积不够大,和剂量不成正比。许田芯就会用炭笔记录在那几张纸上,重新调整下一次的比例。
到最后,由吕岩带着十二个小分队都记不清试验过多少次了。
此时,许田芯正在哆嗦乱颤的点燃火药线,看得岁禾着急,线那么远,你怕什么,冲许田芯喊道:“我来。”
“别过来,这个大,这又是个下坡,我滑雪跑得快,你们马匹会受惊,吕姐姐呢?”
“在那呢那呢,山洞里暖和。”
吕岩好笑地对许田芯挥下手。
“岁丰呢?”
“都回来啦,许姑娘,你点吧!”求你了。
许田芯直播间早就被强制下播,也没有个背景音乐提醒。
但她自己却为鼓劲儿喊了一句,:“面对疾风吧!”
然后许田芯就像点炮仗一般点燃引线掉头就跑。
她心里有数,这次量太大,再不是炸点黑烟,炸几棵大树。
果然……雷家窝整个村里人都被吓出来了。
里正老雷更是懵了,这是哪里响?要愚公移山啊,还是打过来了?
他们村离边境太近,急忙告诉他老婆子:“快把包收拾好,随时跑。”往二道河跑。
与此同时,造出这么大动静,一直也表现很怂的许田芯真的出息了。
她竟然在逃跑时没有腿软卡跟头。
她绝对不能交代在这里,她有祖母家人。
她还滑出迄今为止最快的速度。
而就在她滑往山脚下时,她身后的出现极为壮观的爆破场面。
贾莱激动地眼角含泪。
单绍震惊地张着嘴,不可置信地又看眼手中纸张剂量。多亏今日将大量的兵力疏散。爆破地点也安排在这里。要不然镇上有朝廷派来的大臣使者在互市司,京城也即将要派来盯着他们大将军的副将。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霍允谦是透过铜制的望远镜,清晰地看到许田芯脚上还在滑雪,就举起两根滑雪棍对山下众人挥舞,被吕岩一把抱起时,她掀开头上戴的护具,露出汗湿的头发和一张灿烂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