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有仓蹲雪地里,在用雪清理外面穿的毛皮坎肩。
而野猪皮的毛皮坎肩里面,许有仓本该有一件黑色的活里活面棉衣。此时那层活面外衣,正罩在十岁小男孩身上。搓澡挣的铜板也给了对方。
将皮坎肩上清理差不多,许有仓就站起身上车。
三个男孩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许有仓没看他们,只说了句“散了吧”,就驾车离开,能给的都给完了。
然而三个瘦弱男孩穿着用靰鞡草捆的草鞋,却一直跟在车后面跑。
小的那个裹着新衣还踉跄几步,直到被西山镇的衙役用刀拦住,三个男孩仍旧执拗地隔着朴刀望着车影喊道:“大爷,大爷……”
在三位男孩心中,许有仓是生活中难见的光。
被扣了屎盆子,不但没有扭送他们去坐牢服徭役,而且还帮了他们。
给大姐扔了救外甥女的药钱,还带他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洗了热乎乎的澡,从没有那么暖和干净过,买了饼子且给小弟外衣。
现在仅见过的光走了,他们舍不得。
“二哥,恩人大爷就这么走了,我们却不知晓他是哪里人。将来等我再长大一些,万一挣了银钱也不知该去哪里还钱。”
十六岁的男孩叫大鹏,他先看眼小弟又看向远方说:
“怎么会不知?再说我们已经长大了,何必等以后?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爷犹如再生父母,按江湖道义,我们该改口叫爹。
并且我们没有银钱就该用力气还。已经收了大爷的银钱,现在就得报恩,走!”
三个小子立马有了方向。
西山镇酒楼后院。
店小二先打岔道:“你们管谁叫大爷呢?人家没比你们大两岁。只不过比你们有本事,经过的事多罢了。”
然后才告知道:
“那位是临镇二道河村的许三少。
不仅和我们酒楼有合作,而且和瓷窑东家更是关系牢靠。
所以你们帮干什么活?许家招呼一声有的是人抢着干活,哪是你们几个小啰啰能高攀得起的。别以为带你们几个洗澡就好像咋回事似的。
得了,看在许三少的面子,那个大的,对,就说你呢,澡堂那里嫌你没力气不要你,你明日就来酒楼后院干杂活吧。
用你们那位大爷、呸,是大哥的原话,赶紧挣几个铜板过完这个冬天是正经。”
小二还撇撇嘴嫌弃嘀咕句,话说都十六岁了,怎么看起来跟十二三似的,干杂活真是没人愿意要,纯属看许有仓面子。
大鹏表面什么也没说,却在许有仓朝家赶路时,接连两日一直忙到深夜。
哥仨偷偷出城藏在山洞里,忙着捡柴攒柴。
十岁那个小的,还知道将许有仓给的好衣裳脱下来,留给外甥女用。他舍不得穿。
外甥女才一岁大,这件大大的衣裳能裹好几层取暖。
然后回家后,将二十张蒸饼给大姐和外甥女留下十张。
平日里,三个小子的大姐靠给人浆洗衣裳挣铜板,挣得并不多。
因为一方面是西山镇并不繁华,这里没有那么多货商住店需要人洗衣。二是买不起皂角洗不干净就不能单干,只能用麻绳捆着女儿去大车店挣浆洗衣裳的帮工钱。什么都由店家出,女人出力气就行。
三个小子对大姐宣布道:
“我们要去找贵人大爷,不能白拿他两吊钱。
大姐,你放心给妞妞抓药。
我们会少吃饭多出力气,帮恩人家干几个月活就回。”
女人背着哭闹的女儿对三个弟弟说:“要活着回来。”
“晓得嘞!”
三个半大小子背着一堆白菜帮和十张蒸饼,心有大爷,以脚为马,没有路引却敢翻山越岭,向心之所向的地方出发。
——
许有仓到家时是晚上十点,这给他饿的。
这给他娘吓的。
许老太惊讶地瞪大眼,发现三儿衣裳都被人扒了:
“路上遇到打劫的了?”
随后也不等回答,一把推开老三,许老太急忙推门跑到外面看看牛还在不在,又翻找一圈牛车上的物什丢没丢。
许家哥仨齐齐扭头望向门外:“……”
看见没,他们仨在娘的眼里还没有老牛重要。
其实怎么可能,这不是人好好站在那里,许老太这才着急看牛。人好好的就怕丢财。
“三哥,怎么回事儿?”
许有仓简略回答:“遇到比咱哥仨当初还惨的小兄弟,伸手帮个小忙。”
看到许老太回来,很能吃苦的许有仓,头一回主动说:“娘,我想吃白米饭白面条白馒头白开水。”
他饿得有点突突,感觉能吃下一头牛。
许老太赶紧让老二给三儿泡方便面,吃啥也不如吃那个快。
“娘,那个还要卖钱。”
许有仓心里挣扎一下,油炸的面条本钱贵,他要是放量吃饱太浪费。
“贵啥?我去哪给你整白馒头,白米饭客人在吃着。你别给我找事儿,我刚歇一会儿,谁有空给你现做饭。赶紧肚里有食就能暖和了。”
所以没散场的喝酒客人们就闻到了方便面香,向许老四连忙打听那叫什么。
刘老柱也顺着香味找来了。
刚见面,刘老柱就从心往外发出感叹道:“你们娘要是不玩命挣钱,根本养不起你们哥仨。我的天,用脸盆子泡面,你能吃完吗?给我匀一碗。”
镇治所的驴都不敢这般放量吃。
“里正叔,我二哥把瓷罐送回村了吗?”许有仓赶紧给刘老柱盛出一碗面。
“送回了,不是你二哥送的,我家靖栋送的,放心吧。眼下村里应该在忙着装药。对了,我看瓶子还是原来那个带画的,你怎么到了西山镇就能取走?”
属于私人定制,不用做吗?
许有仓闻言笑了笑:
“这就要说,咱自己家人不把那药当回事,但瓷窑东家却当宝。上回去,老四白送他几颗,这回打照面他就说,那么好使的药,他就知道只要有客源就能卖没。所以在使完药后,就告诉那些老师傅接着做瓷罐预备着。还说,我这两日不去取,他就预备要派人送货了,他猜到了我们会补货。”
许有仓也是这次出门,才意识到“菊花蜜”的价值。
瓷窑东家一口一句:你们家会缘于财富又不止于财富。看着吧,这个药要是能送对人,有缘分送到有需要的大贵人手里,妥啦。
还说,甭管是多么命格贵重的人,他也要吃五谷杂粮,离不开急需的药。这就是有本事的太医和郎中,在历朝历代都会吃香的原因。只要好使,千金难求。
刘老柱听完是很唏嘘:“我怎么感觉,是银子好像在追着田芯那丫头往兜里送。她只是随便买几本书,随便翻翻就能挣钱。”
要不然说不通啊。
再看他家刘靖栋,翻一百来本了,念个名字都费劲。
前段日子叫错王大烨,今早回来书院彻底冬休,帮他娘拢账,念其中一个名字又说叫玩我鸟,熬一宿夜气得他都不困了。玩你鸟,还揪你鸡儿呢,那特娘的叫王元鹅。村妇里有名的大蛾子,你鹅婶儿。
刘老柱想起两个倒灶儿子就堵得慌,吃方便面都不香了。
又劝自己,好在私下问了田芯行运法宝。
田芯那丫头一点儿不藏私也告诉了他。
田芯说,大红秋裤身上穿,运气指定不一般,恩,她就在穿。
“里正叔,有客人要买不少蜂蜜,快来。”
刘老柱叼着两根方便面:“……”唔,你看看,这法宝多厉害。正寻思着呐,这就来了买卖。
那往后他要是日日穿上红秋裤,从此不得走上成功路哇?
刘老柱急忙连汤带面倒嘴里,用手一抹嘴。
接着又特意把红秋裤往上提提,短打棉袄塞秋裤里面,假装上茅房没有拽好衣裳露出个红边。
刘老柱连腰带都是红绳。这就叫男人要想帅,秋裤扎进裤腰带。他怕买卖黄了,必须镇住。
好一顿忙乎,他才两条小腿紧倒腾跑去卖货。
而之前被刘老柱念叨的糟心小儿子,此时正在经历着糟心事。
瓶罐到位,许田芯手下姑娘们今晚要加夜班装药。
许田芯路过张寡妇家门口,想着将干活的春妮,也就是张寡妇的大女儿叫出来,让与她一起走。
也不知道是太晚的事还是怎样,碰巧就看到隔壁郝银花奶奶的男人于加棍,正被张寡妇用笤帚疙瘩抽打。
并且还听到张寡妇破口大骂道:
“咱俩就此拉倒。你要是再敢翻墙偷摸来我家,我就豁出这张面皮不要,给你媳妇下跪赔礼道歉,往后不抬头做人也要去找你媳妇说开,让她把你跑骚的腿打断。反正我大闺女能挣钱了,我就算被沉塘也放心这帮孩子,没啥可闭不上眼的,省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有啥可舍不得死的?你看我敢不敢说到做到!”
于加棍被吓跑了。
从院子里跑出去时,许田芯被刘靖栋一把给拽到墙后。
许田芯惊讶地看向刘靖栋,用眼神询问,你怎么跟来了?
刘靖栋念书不咋地,但是很认亲。
他寻思按辈分自个是许田芯的叔。
大晚上的,许田芯去村西招呼人手干活,位置很偏僻。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走夜路不得害怕?他就跟来了。
哪成想听到这种花花事儿。
然而事情还没完,于加棍跑走没关大门。
许田芯和刘靖栋在外面清晰地听到,张寡妇和三个女儿一个小儿子正在抱头痛哭。
里面属春妮的哭声最大:
“娘,我以为你根上就是不正经的人。
我恨过你,咋就守不住,在心里也一次次地瞧不起你。发誓绝对不要成为你。
我甚至还恨你为啥要生下我,没想到你却主动把他打跑了。
连我以前觉得你偏心眼,经常因为干活打骂我们,只对小弟好。最近也不打我们了。
娘,我是不是想茬了?那我恨了你这么久,到底在恨个啥。”
张寡妇夫姓张,她就是那位“史珍香”,实际上就叫甄香。村里人爱给人起外号就忘了她本来的名字。
张寡妇抱着女儿们哭,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作为母亲感觉也没脸解释。
她和于加棍第一回是半强迫的,她家住的位置非常偏僻。
近几年收成都不好,前年庄稼收成更是惨半。
当于加棍说每次会给她二十个铜板,她脑子里想的是四个孩子连半饱都吃不上,整个冬天到来年开春才能有野菜吃要大半年该怎么办,脑子一松,拽裤绳的手也就松了。
至于打女儿们,她一拖四,实在是干不动家里的活。
庄稼活,成年汉子都受不住,更不用说没有什么力气的女孩子,就没有不懒的孩子,她没办法只能打着催促让帮干活。家里穷,要是再不勤快,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当然打孩子,也有她发泄情绪的原因。
自从男人撒手扔下这一摊子死了,她望着四个半大孩子再看看粮袋子,心里就从没有过亮光的时候。
孩子们只会问,娘啊,下一顿饭该怎么办,她哪里知道,总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担不住。
此时,张寡妇抱着大女儿痛哭说:“春妮,娘以前打你打得太狠了,娘对不住你。”
因为这个女儿恨她瞧不起她,她知道。
以前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自己的委屈,就会打孩子。想用这种行为教育女儿:任何人都可以瞧不起你娘,唯独你,没资格。
又抱住另外两个女儿哭着说,“太穷了,那时候太穷太难。好在,过去了……”
村里任何人都不如张寡妇一家最感谢许老太和许田芯。
是许老太给了张寡妇另一种活法的机会。
张寡妇觉得自家都快要重生了。在村里这种妇人根本找不到什么活计挣不到钱的地方,是许老太告诉她,只要你肯干,就会有饭。
有饭吃,她追随许老太才不解裤
子。见到于加棍那门牙就从心里往外的恶心,知道每每过后她有多膈应吗?
说句退一万步的话,真有一日想找男人,她也要找那种瞅得顺眼的。更何况她已决定绝了男人那根筋。有饭吃好日子过,谁要他们。
她现在只想拉拔三个女儿和小儿子将日子越过越好。
也是许田芯给了她大女儿春妮不一样的人生起点,起步就和普通村里女孩不一样。那叫能挣钱有手艺,只要实心实意跟在许田芯身后干下去,即使将来嫁人到外村,依旧能日日回到田芯手下挣钱吃饭。回婆家吃现成饭,婆家都不敢多说一句。因为那是在忙着挣钱,最正当的理由。
张寡妇心里最近极为痛快。
今日和孩子们抱头痛哭后,心里更是亮堂,这往后啊,起码她和大女儿要争取做许老太和许田芯的左膀右臂,做最卖力干活的那个人。而且谁敢坏许家事,那就等于是在断她们家生路,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她还有梦想呢。
她敢想象了,将来要让三个闺女各个学会能挣钱的本领,一个个送出嫁,各个带上里外三新的棉衣棉被,带着体己银子体体面面出门子。这般即使嫁人后像她一样不幸男人死了也不怕,有银钱有本领。
还要给小儿子盖出大房子。她是年纪大生得小儿,要是没有活到小儿子孙满堂那一天,有大房子在,她也放心住得下了。
张寡妇抱住孩子们说:“往后能多学认字就学……”
门外的许田芯和刘靖栋沉默着往回走。
刘靖栋忽然道:“咱俩就当作没听见吧,要是回家说这事儿,我娘就会憋不住,她会找自认为信任的人说,我只和你讲,然后第二日就会传得满村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