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越来越大。
像在报复曾驱散过它的世人。
挑着两篮炭的老翁轻快地上了山。
古灰色的蓑笠掩藏在纯洁的白雪下,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移动的雪人。
老翁姓吴,单名一个宁字。
说起来,挑炭这个行当他已经干了五十多年。
幸好弟子杂院的仙人们仁慈,曾传给了他一些简单的轻功。
他虽只学到些皮毛,却也能应付高山的阶梯。
只是这岁数一上来,便抵不住岁月的磨损,记忆与身体都开始衰退。
其实到了他这岁数,也该退下来养老了。
六十三岁的他,已无愧祖传下来的挑炭行当。
今天他就是来与院里的仙人招呼一声,准备让儿子来替代他。
正想着。
前面的风雪中,院子初显出轮廓。
“咦?仙人院子的名字怎地改了?”
老翁不识字,却熟悉这里的一切。
在他认知中,门匾上的字发生了改变,便意味着这里换了新的主人。
他敲门的手犹豫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山上的异象他也见过,那时也只觉得近日的仙山略有些喧嚣。
可他实在没想到,这种影响会波及到他这个小人物身上。
若他冒冒失失敲门,会不会扰了新来仙人的清静?
倘若新来仙人仁慈也就罢了,最重也就免去他挑炭的生计。
若仙人易怒生了气,那他与家人的生命恐怕都不够填补愤怒的深坑。
天寒地冻中,蓑笠变得厚重。
老翁还在犹豫是否敲门,结果门竟然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
“老吴头,你在外站多久了,怎么都不敲门啊。”
老翁立刻弯下了腰,不敢与门后的仙人们对视。
“回仙人的话,我刚到没多久,我……”
说着说着,老翁瞬间愣住。
这少年的声音为何如此耳熟,他以前好似听到过。
他诧异地缓缓抬头,看到的是机关椅的两个轮子。
随即是一双不凡的暗红皂靴,再往上,是缠在腰间贵不可言的龙纹玉带。
然后,就是那一身如渊似夜的深谙黑衣。
这一身的穿着,便让老翁险些跪倒在地,
可苏长生却抬手搀扶住了他。
这时。
老翁的视线也终于落在了苏长生的脸上。
白驹过隙,光阴无改。
这狗娘养的时光似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分明时间彼岸的两人都曾是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可双方的境遇却有了天壤之别。
那日。
他父亲挑着担带他来认路,父亲轻松如旧,而他却累得气喘吁吁。
擦汗的他坐在地上看到了开门的少年。
少年长得太好看,那一颦一笑都似印在了他的心底。
后来他成家立业,奔波了半生。
只是门开门闭,他再没有见过那个好看的少年。
后来呀,时间带走了他的父母,夺走了他的健康。
甚至,最后他对少年的印象都模糊了下去。
可世事弄人。
他竟在今天再次见到了那个好看的少年。
时间似乎唯独钟爱着他,不舍得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是啊,这么好看的少年,哪怕他是时间,也不舍得触碰到他。
“是您啊。”
油纸伞下的苏长生,露出由衷的笑意:“我们应该有五十几年没见了吧,那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看到我时还夸我好看呢。”
吴老头也发出了响亮的笑声,他似要将先前的压抑一股脑地笑出来,又像是在掩盖幼小时的童言无忌。
“方源,来收炭了!”
方源闻言跑了出来,迎面便撞进了鹅毛大雪中。
“唔,好大的雪啊。”
赤血斩魔刀在腰间摇晃,方源沐浴着大雪来到了门口。
他没有撑开天赋图,反而很享受觉醒后的第一场雪。
“一袋银子。”
吴老翁接过银子时目光复杂。
在这位朝气蓬勃的少年身上,他竟看到了苏长生曾经的影子。
“这是我徒弟方源,这几年应该都会是他来收炭。”
方源轻松拎起两筐炭回院倒下后,将筐还给了老翁。
“仙人,下次老朽可否带犬子来认路?”
“可。”
传承在一代又一代间流转。
下至挑炭老翁,上至掌门传承。
代代相传,代代更迭,源远流长。
没有挽留或给予过多便利,苏长生就这样看着老翁弯着腰远去,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白嫩的小手伸出伞外,接过了三片雪花。
世间不会出现两朵相同的花,但世间遍地都是相似的人。
“正渊我们走,先去应竹仙峰吧。”
苏长生倒是想去姑苏仙峰,他也相信长白依会很欢迎他,并很乐意帮他的忙。
但这无疑会惹得花神月生气,何必急于一时呢?
“苏前辈,小八身子骨太弱,还是俺带你出去浪吧。”
子琅冒着雪跑了出来。
身高力壮的他,像是要把鹅毛大雪都挤到一边去。
方源果断躲开,顺便用雪洗掉了手上的炭灰。
正渊轻飘飘让开,曾被子琅打过的地方传来爽感,但这点感觉已无法再引起他的兴趣。
因为。
在他衣服下的心口位置,那里已经被挠出了血痕。
苏长生第二次走入他的心底,在启蒙的微光中栽种下了会发光的草。
也是从那一刻起。
哪怕他知道黑暗才是心灵的底色,可却仍旧飞蛾扑火般贪恋着光明的灼烧。
来自心灵的灼烧痛不欲生,比刮骨疗伤还要直接。
甚至,他还能感觉到一种被触怒的愤怒。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为兴奋。
肉身上传来的疼痛如男女那点破事般短暂,也就回味起来有点精神上的慰藉。
但灵魂上的愤怒、心里长草般的痛苦与之不同,那是一种持续长久且对他有益的正向舒爽。
他每次走入自己的心底,都能带来不一样的爽感。
果然,苏前辈是不一样的。
子琅练有金钟罩铁布衫,臂力惊人。
推动起机关椅时,哪怕是在下台阶,都保证了苏长生没有任何的颠簸。
正渊打着伞追上了两人,他练有出神入化的轻功,打伞刚刚合适。
方源注视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
这三人走得太快,追他是追不上了。
但在雪中,他总有一种自身融入天赋图的感觉。
“练刀修行试试。”
灵感一上来,方源也顾不得在院门口,直接运转寒骨淬体咒,开始拔刀演武。
血刀出鞘,雪中行。
寒潮玉骨,捍元图。
未过多久,便有一队人迎着风雪上了山。
为首之人,正是万亩林二把手万天牧。
万天牧远远便看到了刀光寒影。
他本来并未在意。
毕竟,他是来赔礼道歉的,又不是来打架的。
反而是让弟子在门口撑场面的苏长生,显得有些心虚与小家子气了。
可随着靠近弟子杂院,他越发感觉不对劲起来。
舞刀的少年渐入佳境,汹涌的灵力掀起了狂澜。
万天牧瞳孔微缩。
他就说这弟子杂院怎么横竖看着别扭。
仔细瞧了一会儿,他才从门匾之上看到了两个字:天骄。
若不是苏长生有掌门金印,更是展现出了惊世一剑。
若不是洛水仙疑似是苏长生的后台,难以招惹。
他堂堂万亩林二把手也不必亲自来此赔礼。
本来应该是他父亲来的。
只是他父亲受伤太重,恐怕半个月都下不去床了。
可是。
当他以为苏长生觉醒天赋图是特例时。
对方居然又给他一个惊喜。
直接再请一位觉醒天赋图的天骄镇场。
这根本不是什么小家子气,这是真正的底气十足啊!
就在这时。
牛小七兴冲冲地跑了出来。
他本就闲不住,好胜心又强。
再加之明日他要下山复仇,因而也想验证一下自己映照境的实力。
“呔!九哥,吃我一拳!”
绝梦蓝蝶图在风雪中映照而出。
化蝶的一抹蓝色飞出画卷,融入了牛小七的拳印当中。
那一拳,破开风雪,直袭风雪中的方源。
“来得好,师弟,让你看看师兄刚刚领悟出的战技。”
方源面带笑容收刀入鞘。
身后的寒潮末元图吞没全身。
而后,一把刺骨弯刀破开风浪席卷而出,裹挟大势朝牛小七压来。
刀与拳相撞,气浪掀翻浓郁雪潮。
一时间,天地寂静,唯雪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