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使与天子……不过玩玩罢了。”
轰隆!!
李谌脑海中一震,登时有些兜头发凉的感觉,心窍中乱糟糟的,一时间竟然听不到四周的声响,耳朵里一直回荡着那句玩玩罢了,怎么也挥之不去。
李谌的吐息略微急促,连忙用手捂住口鼻,以免里面的程怀瑾发现,他皱了皱眉,心乱如麻,立刻抽身后退了两步,快速离开驿馆,消失在黑夜之中……
程怀瑾眯了眯眼睛,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稍微有些分神,但又好像是风声,不能确定,轻微的声响很快消失不见,再也无从查觉。
刘觞幽幽的道:“天子嘛,哪个做天子的不风流呢?玩一玩也没什么,太后娘娘是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情,来大张旗鼓的责怪谁的,毕竟太后娘娘和天子都是要颜面的,反而是程公子你……若是将这件事情捅出去,闹得尽人皆知,恐怕太后娘娘会拿你扎筏子,也说不定。”
程怀瑾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刘觞还有后话。
“至于书契。”
刘觞走近两步,负手而立,仔仔细细的去观察程怀瑾的面色,程怀瑾有些戒备,后退了两步。
刘觞把他看得直发毛,这才道:“程公子,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如果你手中真的握有能让本使惧怕的书契,握有本使私通各地节度使的确切证据,那你为何还需要卑躬屈膝的自荐枕席?”
程怀瑾脸色一僵。
刘觞笑眯眯的摸着下巴道:“据本使观察,程公子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吧?程公子不惜卑躬屈膝,放下身段,来向一个太监自荐枕席,这可不容易。程公子都不惜做到这地步了,怎么也不像是握住了本使的重要把柄,反而像是有求于本使,本使感觉的没错吧?”
程怀瑾的脸色更加僵硬了,这足以证实刘觞的猜测是正确的。
刘觞其实之前就觉得奇怪了,如果真的有这样确凿的证据,程怀瑾一上来就该威胁自己,而不是采取怀柔政策,反而想要腐蚀自己。
这样软硬兼施的,除非是程怀瑾根本没有自己的把柄。
或者说,程怀瑾手中的把柄,不够确凿,不足以撼动大权在握的宣徽使刘觞。
刘觞笑得更是得意:“啧啧,程公子您的脸色可不好看,看来……本使又说对了。”
他竖起两根手指,道:“程公子,你想用书契威胁本使,或者想用本使与天子的干系威胁本使,这两条应该都不会奏效了。”
程怀瑾没想到,好端端的上风,突然转变为下风,他似乎想说什么,挽回一番声势。
但刘觞不给他这个机会,已经抢先道:“好了,程公子的主场怕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如今该轮到本使的主场了……威胁人而已,谁不会呢?”
他说着,从袖袍中拿出一张信笺,哗啦一声抖开,对着程怀瑾一抖一抖的道:“程公子,您看看这是什么?这是程公子,私通王太后之弟王岁平的账目和证据,一条条,一框框,均有记录,且清晰无比。”
程怀瑾眼睛一眯,立刻便要发怒,但很快镇定下来,笑道:“宣徽使您说什么?怀瑾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没关系,本使替你看看。”刘觞展开书信,状似仔细阅览,笑眯眯的道:“啊呀啊呀,你快看看这条,这是程公子私通王岁平的钱财数目,了不得了不得,王家还挺有钱的,还有这条,是程公子利用王岁平的财币,私自招揽壮丁,置办介胄枪箭的条目……”
刘觞说着,浮夸的捂嘴,惊讶的道:“程公子,你竟私自征兵一千五百余人!这可是……死罪啊!”
程怀瑾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完全卸去了温柔的伪装,死死凝视着刘觞,道:“你怎么会知晓?”
“你承认了?”刘觞一笑:“本使怎么会知晓?其实一点子也不难。”
那日小奶狗天子亲眼目睹程怀瑾自荐枕席,吃醋离开之后,刘觞本想去哄一哄小男朋友,结果便瞧见王太后派遣来的小太监,着急上火的来见天子,说是王太后的亲弟弟王岁平,不知怎么的被驿馆的兵马扣下,送入了神策军牢营的事情。
刘觞笑道:“当时本使就留了一个心眼儿,你说奇不奇怪,王岁平刚刚从神策军牢营放出来,这么不老实,他跑去驿馆做什么?除非……驿馆里有他的熟人。”
刘觞指了指程怀瑾:“而这个熟人,就是程公子你。本使劳烦阿爹查了查,程公子你也知道的,本使没什么太厉害的,就是有个厉害的阿爹,这可是拼爹的年代,阿爹随随便便便查到了,原是王岁平与程公子你有些勾连……这之后呢,不过是顺藤摸瓜罢了。”
刘光的动作很是干脆利索,没有几日,便将王岁平勾结程怀瑾的事情查的一清二楚,还查到了各种条目,就连款项也是清清楚楚。
刘觞感叹道:“这一条条如此清晰明了,本使敢打包票,王岁平自己做的账目,都没有本使手里的这本账目清晰,简直是一目了然呢,不得不说,程公子这一千五百私兵,训练的还挺好,钱财也都花在了刀刃上,对比你那几个草包兄弟,还有过分君子的大兄,你的确适合做新一任的沧景节度使。”
“只可惜……”刘觞故作感叹:“这账目若是拿出来,程公子豢养私兵,那绝对是杀头的死罪,便算你再有才干,与沧景节度使的位置,也会失之交臂,有缘无分呢!”
程怀瑾周身充斥着凌厉的气息,冷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刘觞道:“程公子,你怎么恶人先告状呢?是你想威胁本使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本使最讨厌麻烦的事儿,有钱赚,有福享,才不愿意多管闲事儿呢,沧景那么远,本使其实并不在乎下一任节度使是你的大兄,还是你的二兄三兄,亦或者是你,对么?”
程怀瑾试探的道:“宣徽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刘觞走过去,竟然抬手拍了拍程怀瑾的面颊,笑眯眯的道:“程公子你长得这么好看,老老实实做一个乖巧柔弱的小美人儿,那就再好不过了……本使不管你在旁人面前多么灵牙利齿,多么张牙舞爪,往后在本使面前,尽量收着点,知道了吗?”
程怀瑾额角青筋直蹦,双手死死攥拳。
刘觞笑道:“我猜,你现在很想打我,或者说严重点,你想把本使撕票?不过我劝你冷静一点,善良一点,本使可是三班内侍之首,大明宫若是少了本使,会乱套的,到时候程公子你也跑不了。”
程怀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宣徽使您说的哪里话。”
“这样就乖了!”刘觞变本加厉,这回得寸进尺的捏了捏程怀瑾细腻的脸蛋儿,手感弹弹的,细皮嫩肉。
“好了,”刘觞道:“今日夜了,本使还要回去睡觉,不与你瞎废话了,往后里若是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本使自然会支应,你听话便好。”
程怀瑾本以为今日能要挟拿捏住刘觞,哪成想风水轮流转,竟然反而被要挟拿捏住了,而且程怀瑾没有一点子法子反抗。
程怀瑾抑制着额角狂跳的青筋,咬着后槽牙道:“能为宣徽使做事,是怀瑾的荣幸。”
“很懂事儿。”刘觞很是满意:“乖了,本使先走了,不必相送。”
刘觞完胜,施施然离开了驿馆,自以为悄无声息的回到大明宫宣徽院,大功告成,欣然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有朝参,不过刘觞可以不必去,便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懒洋洋的起床,慵懒的打了一个打哈欠,慢慢吞吞的洗漱更衣。
刘觞离开宣徽院,准备去紫宸殿谒见天子,走在路上,便看到好多人从宣政殿散出来,往中书门下而去,应该是才下了朝参,大臣们往政事堂去坐班。
刘觞眼尖看到了窦悦,拦住他道:“你们才散朝?”
朝参的时辰很早,天不亮大臣们就要进入大明宫等待临检,一般朝参之后都会给各位大臣准备朝食,毕竟大臣们起的太早,全都没用早饭就进宫过来上朝。
今日都正午了,哪成想堪堪散朝,朝食根本不需要,直接用午膳才对。
窦悦苦着脸,捶了捶自己的腿,道:“宣徽使,陛下今日……心情是不是不佳?”
“陛下的心情?”刘觞一笑:“我才起床,还没见过陛下呢。”
窦悦一听,羡慕不已:“我们在宣政殿,足足站了一个半时辰,真羡慕宣徽使,竟然刚刚起身。”
窦悦也不知今日陛下是怎么了,进入宣政殿的时候,脸色就黑压压的,不只是脸色,眼底也黑压压的,好像一夜未眠的模样。
火气十足的大,一上来便呵斥了许多人,把奏章扔的满天飞,好几个奏章飞下来,差点误砸了窦悦。
许多有拖延症的大臣们,今日全都惨了,被李谌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窦悦小声道:“宣徽使你没看到么,他们下了朝都不敢去用朝食,全都赶着去中书门下赶进度呢。”
刘觞笑道:“看来尚书大人是不赶进度了?”
窦悦不好意思的道:“我全都是当天做好的,土木这些事情,不能耽搁,越耽搁会麻烦的。”
刘觞道:“那我也不耽搁你了,站了那么长时间,赶紧去歇歇吧,我去紫宸殿看看陛下到底为何心情不好。”
刘觞可不知昨日自己被李谌跟踪了,他对程怀瑾说“玩玩而已”的时候,李谌听得一清二楚,仿佛被人兜头浇了冷水。
李谌回了紫宸殿寝宫之后,便一直想着刘觞的话,心里乱成一团,一夜都没有歇息,第二天自然心情不好,看到谁都觉得火气甚大,干脆把朝堂整顿了一番。
李谌回了紫宸殿,气性还没有减退,还是看什么都不顺眼,随后拿起一卷文书,看了几眼之后,提起朱笔开始批注,生气的一合,冷声道:“狗屁不通,就知道糊弄朕!”
啪!
他说着,甩手将文书扔出去。
刘觞正好入殿,刚走进去,一本文书扑面砸来,“啊!”了一声,险些砸在刘觞的脑袋上。
“宣徽使!”
“宣徽使您没事罢?”
小太监们赶紧上前查看,李谌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原来是刘觞走了进来。
刘觞被文书砸中,幸而他躲闪及时,没有砸到脑袋,而是刮到了耳侧,耳垂刺辣辣红彤彤一片。
李谌心中一紧,想要上前查看,明明已经站起身来,却又硬生生坐回去,心里盘旋的都是刘觞那句“玩玩而已”……
李谌死死盯着刘觞,最终还是没有起身,装作没看见的模样。
“没事没事。”刘觞揉着耳朵,并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刮了一下而已,弯腰把地上的文书捡起来。
“陛下,”刘觞把文书放在案几上,道:“是谁惹您生气了?”
李谌瞥了一眼刘觞,没有说话,那眼神之中稍微有些哀怨,又有些复杂。
刘觞心头一跳,总觉得今日天子的眼神怪怪的,还很有深意似的,他绝对想不到,昨日自己去见程怀瑾的时候被李谌跟踪了,他说的话,也被李谌听得一清二楚。
刘觞狐疑,天子今天不高兴,难道是因着昨天自己拒绝他?
的确也是,箭在弦上的事情,刘觞突然拒绝,难免李谌会不高兴,换做是自己,也会多想一点儿。
刘觞走过去给李谌研墨,笑眯眯的道:“陛下,您用朝食了么?朝参这么辛苦,骂人这么辛苦,还没用朝食吧?要不然,小臣给您亲自布膳?”
李谌又抬头看了一眼刘觞,淡淡的道:“你的胃病,好一些了么?”
“胃?”刘觞差点忘了自己胃疼的借口,连忙搪塞道:“好了啊,休息一晚上,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全都好了。”
“是么。”李谌幽幽的道。
刘觞更加奇怪了,天子的语气怎么怪怪的?虽然平日里小奶狗也会闹脾性,但是多半是和自己撒娇,今日却不同。
李谌道:“朕没胃口,你若是饿了,回宣徽院用膳罢。”
“陛下?”刘觞担心:“若是没胃口,要不要我去叫崔御医过来,给陛下看看?”
“不必了。”李谌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你去罢,朕还有政务要忙。”
说完,低垂下头,专心批看文书起来。
刘觞以为他真的有事情要忙,便没有再打扰,安静的退了出去。
“等等。”
刘觞刚要离开紫宸殿,李谌突然开口:“这两日朕公务繁忙,你若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便不要来紫宸殿。”
刘觞惊讶的睁大眼睛,什么情况?小奶狗男友突然冷冷淡淡,还叫自己不要来找他,这可不是闹别扭,这是冷战啊!
李谌说完,又垂头认真批看文书,道:“去罢。”
刘觞不明所以,退出紫宸殿,对站在一边伺候的鱼之舟道:“小鱼公公,陛下怎么了?”
鱼之舟也不知什么情况,自从昨日里陛下回来,就一直这样,若有所思,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生气,脾性大得很,今日早朝又在宣政殿摔了很多文书,大臣们也不敢言语。
鱼之舟摇了摇头,道:“陛下这样,小臣也是头一遭见到,往日里从未如此过。”
刘觞摸着下巴,慢慢走出去,道:“好奇怪啊。”
刘觞第二日再来紫宸殿,李谌干脆不在紫宸殿中,一打听之下才知道,是被王太后叫走了。
今日是王太后的母家亲戚进宫来拜见,这家亲戚与王太后许多年都未见了,因此王太后特意唤了李谌过去,一起去太液湖边坐一坐,聊聊天。
刘觞一听,这情况怎么如此眼熟?王太后莫不是又想介绍她的亲戚给天子相亲?
说起王太后这家亲戚,也是这些天才入长安城的,正是那些从各地而来的节度使之一。
但若说成是节度使,他又没有这么大的官衔。此人乃系金商防御使,而并非节度使。
防御使和节度使,都是使,但明显有些区别。防御使的权利低于节度使,节度使有自己的掌控权,而防御使在当时多半是文官刺史充任,显然是文官主导。
在各地的节度使眼中,虽然防御使也有兵权,但与他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且防御使多半都是文官,文官领兵,完全都是花架子,因此各地的节度使不约而同的看不起防御使,那是绝对的鄙夷链。
而防御使们,觉得如今天下太平,文官主导兵权又如何?总比他们那些有头无脑的武将要强得多。再者说了,自从安禄山叛变之后,皇家便很防范着各种节度使,说到底,安禄山之变就是节度使兵权膨胀导致的,皇室防范节度使,便是给了防御使可乘之机,防御使们也十足看不起节度使。
这样一来一回,两边谁也看不上谁。
这金商之地,与长安接壤,十足富庶,金商防御使是个肥缺,王太后的母家罗氏,便在金商做防御使。
这次各地节度使进京述职,防御使们也跟着凑热闹,一同进入了长安城述职。
王太后家里没有多少做官的,母家做官的人更是又少,金商防御使罗氏乃是母族之中官位最大的一个。
金商防御使入长安,必然要拜见王太后才是,今日得空,金商防御使便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一同入大明宫。王太后许久都没有见到母家之人,十分欢心,便叫了李谌一同前去。
李谌自然知道王太后的意思,自己的后宫空缺,自从遣散了郭氏的势力之后,后宫一直空着,王太后好几次都想插手,将自己家的人送给李谌。
金商节度使有个女儿,今年堪堪十六岁,正好是出嫁的年纪,虽她与王太后从未见过面儿,但好歹是一家人,如果能充入天子的后宫,对王太后大有裨益。
李谌心知肚明,本想拒绝的,但他今日心情不佳,正好想去太液湖散散心,便干脆答应下来,也免得拂了母亲的颜面,太后脸上挂不住。
刘觞急匆匆的往太液湖而去,果不其然,便看到王太后一行人,身边跟着穿着官服之人,必然是金商防御使了,防御使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二十岁有余,而那女子年纪很小,乍一看才十六七岁的模样。
“太后,”金商防御使笑道:“卑臣往日里从来未入过长安城,从不知长安如此繁华。卑臣听说,最近长安的近郭将要举办船宴,也不知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王太后心情很好,笑道:“是呢,我也听说了,每年似乎都有,就在长安的近郭水上,似是有什么船宴。”
长安城每年都有很多宴席,例如月灯阁的樱桃宴,还有专供女子的探春宴等等,每年春暖花开之际,还会在长安城的近郭水上,开展船宴。顾名思义,就是在船上置办宴席,到时候临湖而诗,别有一番惬意,很多文人雅客,都喜欢想参加船宴。
船宴没有樱桃宴的规格高,又在长安的近郭举行,热闹是热闹,但不足以吸引王太后这样的贵族参加,也只是听说一耳朵。
金商防御使显然是想让王太后参加,谄媚道:“卑臣听说,这船宴热闹非凡,雅致别意,卑臣来自金商,金商不曾有这样的船宴,也不知能不能领略一番。”
王太后道:“这有什么的?我也未曾参加过船宴,被你这么一说,倒真是有些兴趣了。”
金商防御使道:“既然太后有此雅兴,卑臣也斗胆参加船宴,希望不要饶了太后兴致。”
王太后一笑:“都是自家人,怎么会呢?正巧了,谌儿,你也未曾参加过船宴罢?不如一同参加,如何?”
李谌看了一眼金商防御使,他把船宴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就是想让王太后参加,借着船宴的由头,来讨好王太后罢了。
李谌心里头乱的很,没空与他们纠缠,但王太后又道:“谌儿,母亲想要参加船宴,你便不能抽出一天,陪一陪为娘么?”
太后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李谌也不好拒绝,便点点头:“既然如此,朕若是得空,也会参席。”
王太后正巧看到了刘觞,招手道:“宣徽使来的正好,陛下要参加近郭举办的船宴,你去置办一番,不要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惊扰了圣驾。”
刘觞走过来,恭恭敬敬的道:“是,太后娘娘。”
他说着,一抬头,正好与李谌四目相对,李谌明明看到了他,但是目光很快划过去,好像故意没看到一样。
刘觞心中警铃大震,冷战,绝对是冷战!
王太后突发奇想,想要参加船宴,如此一来,今年的船宴规格瞬间变高了,一般人全都不能参加,近郭也开始戒严,将所有的闲杂人等全都遣散,提前派遣神策军驻扎。
船宴的一应吃食,也都是由光禄寺来全权负责,只是将宫廷的燕饮搬到了长安城的近郭罢了。
节度使们听说金商防御使为了讨好王太后,撺掇着太后参加船宴,如此一来,大家哪里能落后,一个个全都报名想要参加船宴。
刘觞一日间便接到了几乎所有节度使的报名,整理了一份档子,把所有参席的人员记录在册。
刘觞正在记录,鸿胪少卿琛璃走了进来,刘觞笑道:“哎呦,小璃儿,怎么今儿个有空跑到我这里来了?”
琛璃每次一见到刘觞,一准儿被他调侃调戏,因此能避开便避开,今日是实在避不开,这才前来。
琛璃嫌弃的道:“各地节度使入京,也有鸿胪寺的事儿,下臣也不想前来,这不是迫于无奈么?”
“小璃儿,”刘觞道:“你好绝情啊,不是你当时巴巴追在本使屁股后面,想给本使暖床的时候了?”
琛璃瞪着眼睛道:“什么暖床,你别瞎说!”
说着,将一个文册丢给刘觞,道:“这是鸿胪寺汇总的,各地节度使的吃食喜好,叫下臣拿来交给宣徽使。”
“替我谢谢鸿胪卿。”
刘觞拿着文册,随便翻了翻,“咦”了一声,道:“这金商防御使的公子,还要在船宴上自己个儿烹饪雉羹?”
雉羹其实就是鸡汤。
许多节度使为了讨好太后,准备在船宴上进贡各地的美食美酒,但是这金商防御使的儿子不一样,竟然准备自己洗手作汤羹。
琛璃抱臂道:“鸿胪寺已然核对了,说是金商防御使的公子善于理膳,想要在船宴上亲自烹饪雉羹给太后。”
刘觞摇摇头:“随意吧,只要别玩花活就好。”
因着船宴的事情,刘觞意外忙碌起来,忙了好几日下来,终于到了船宴当日,这些日子刘觞与李谌见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天子与太后的车驾,从大明宫启程,一路离开丹凤门向南,来到近郭的水面。这一路上神策军开道,近郭水面灯火通明,一只别致的大船浮于波光粼粼的水上,彩船挂着精美的纱帘,微风一吹雅致非常。
王太后欢心了:“好好!景致真好。”
金商防御使立刻上前,谄媚的好像这一切都是他准备的:“太后娘娘您看,前面更好看呢,等船一开,水面还可以放灯呢!”
刘觞本就不想谄媚王太后,自然没有与金商防御使抢着争宠,由得他巴结着王太后。
李谌跟在王太后身边,始终没说话,脸色还是那样平静,一看就知道不怎么欢心,完全没有太后的雅致,一群节度使和防御使根本不敢上前,生怕触了霉头。
李谌上了船,他虽然没有去看刘觞,但余光其实一直都追在刘觞身上,刘觞跟在后面上船,甲板有些不平坦,他登船的时候险些被绊倒,向前一扑。
李谌下意识反应,差点便冲过去,若不是因为距离远,早已经到了跟前。
啪!
刘觞向前一扑,立刻被人拦腰扶住,那人温和的道:“宣徽使,小心呢。”
刘觞抬头一看,真是巧了,正是沧景节度使的义子程怀瑾。
李谌看到程怀瑾扶住刘觞,脸色立刻落了下来,更加不欢心,转身大步进入船舱。
船宴开始,大船缓缓开动起来,王太后起初很是欢心,站在甲板上临风观景,但很快便有些晕船,她素来养在后宫,身子也娇弱,扶着自己的额头道:“快、快扶我回去,这夜风大得紧。”
侍女扶着王太后入了船舱,王太后头疼晕船,并没有得到任何好转,道:“快,传御医来,我这心里头,难过的厉害。”
王太后要参加船宴,反而晕船,幸而刘觞置办的齐全,就知道王太后会有一些邪茬儿,随行叫了御医。
崔岑提着药囊走入船舱,为王太后看诊,王太后晕船太厉害,又吹了夜风,犯了头疾,根本没有十足有效的缓解方法,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现在下船,好好儿回去歇息一晚上,睡一觉便好了。
但王太后刚刚上了船,又怎么可能立刻打道回府,崔岑没有法子,便准备给王太后针灸,这法子也是见效最快的法子了。
真正的针灸,可并非像电视上演得那般,下针就奇效。针灸下针之后还要静等一会儿,一般都是十到二十分钟,然后才可以起针。
王太后扎了针,还不等起针,晕船想吐,让她心情烦躁的厉害,呵斥道:“什么御医,一点子也不见效果,我不过是晕船,你倒好,越是下针,我越是反胃,难过的反而愈发厉害起来!”
“太后,太后!”此时金商防御使站出来,道:“太后娘娘,您不要生气,这针灸之法,本就是如此的,时灵时不灵。”
崔岑眯起眼目,不悦的道:“防御使不知针灸之法,便不要妄加议论。”
“你这是什么态度!?”王太后气愤的呵斥。
李谌心情本就不好,再听到王太后与旁人吵架,心情更不不好,凉丝丝的道:“母亲若是不适,回宫歇息便好,朕再为您找旁的御医来诊治。”
金商防御使道:“太后娘娘,其实卑臣有一法,可以缓解太后娘娘的头疾。”
“哦?”王太后道:“是什么法子?”
金商防御使道:“请太后娘娘放心,此法不用饮药,也不需要针灸,完全不必痛苦。”
他说着,立刻对身后的儿子道:“快,还不将雉羹端上来?”
“是,父亲。”
金商防御使的公子很快折返回船舱,手里端着一只精巧别致的小钟,恭敬的放在王太后面前。
王太后奇怪:“这是什么?雉羹?”
金商防御使掀开小钟盖子:“回太后娘娘的话,正是雉羹。”
一股子鸡汤的香气扑面而来,这鸡汤香是香,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鸡熬制而成,一股子鸡油的香气扑面而来,但雉羹的精髓就在于鸡油的味道,王太后本就晕船头疼,一闻到这个油星味,差点直接吐在船上。
“快、快拿走!太油了!太油了!”王太后嫌弃的捂住鼻子。
金商防御使却信誓旦旦:“太后娘娘您有所不知,犬子熬制的这个雉羹,是精选百种名贵的药材,饮之不只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还能解百毒,治百病!”
刘觞一听,好家伙,你这怕是脑白金吧!
金商防御使还在侃侃而谈:“太后娘娘只消饮上三口,卑臣可以担保,晕船的痛苦必然大为缓解。”
王太后狐疑:“当真这般神奇?”
针灸都无法缓解,一碗鸡汤却能缓解?
王太后将信将疑,屏住呼吸,死死蹙眉,舀了一勺雉羹入口,根本没有咂摸滋味,囫囵吞枣的咽下去,然后又连续饮了两大勺,果然一共饮了三大勺。
王太后饮下之后,立刻唤人端来茶水漱口,将油腥味吐出去,这才敢唤气吐息,险些将她憋死了过去。
王太后用茶水漱口,顺着自己的气息,突然震惊的道:“我这头疾……似乎真的不那么难捱了。”
她的话音一落,众人纷纷窃窃私语。
“金商防御使的雉羹,还能治病?”
“别是假的罢?一盅雉羹而已。”
“是啊,雉羹而已,当真如此神奇了不成?”
王太后仔细的感觉了一番,道:“好似连晕船的呕吐感,也好转了一些?”
金商防御使笑道:“太后娘娘,卑臣不敢欺瞒,这雉羹的确有奇效,太后娘娘若是喜欢,不妨多饮一些,雉羹之中的药材,还可以让太后娘娘容光焕发,永葆青春。”
刘觞越听越觉得不靠谱,但王太后方才还要死不活,这会子饮了两口雉羹,脸色都红晕了起来,的确比方才精神头大了不少。
王太后惊喜非常,立刻端起雉羹来,又饮了几口,干脆将里面的鸡肉也给食了。
王太后用帕子擦了擦嘴巴,道:“你这雉羹,倒是做得极好,不知还有没有了?”
金商防御使恭敬的道:“有有,自然还有,卑臣这就让犬子多准备一些,献给陛下与太后娘娘。”
金商防御使的公子离开船舱去准备,没一会儿便带着宫人们,端了许多雉羹出来,不只是李谌和王太后,其他人也是人手一份。
各地的节度使们刚才都亲眼目睹了雉羹的奇效,也觉得好奇,纷纷端起雉羹来品尝。
刘觞也有一份雉羹,打开盖子来看了看,就是普通的鸡汤,飘着油花,里面隐约可见人参的须子、枸杞、红枣等等,还有几块鸡肉和蘑菇,除此之外,并没什么新鲜的。
崔岑端起雉羹来闻了闻,蹙着眉头,似乎也在苦思,为何一碗雉羹这么大的功效。
刘觞低声道:“崔御医,怎么样?闻出什么门道来了么?”
崔岑摇头道:“这里面用料考究是不假,但都是一些滋补的药材,的确可以滋补缓解太后的头疾,但为何会见效如此神速,崔某便不得而知了。”
刘觞用小勺子搅了搅雉羹,稍微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呷了一口,感叹道:“咸了。”
鸡味浓郁,但油腥太大,还太咸了,刘觞喝了一口直叫水,便没有再喝第二口。
他下意识挠着自己的脖颈和下巴,端起茶杯来漱口,便听到坐在旁边的阿爹惊讶的道:“觞儿?”
刘觞奇怪的道:“阿爹,怎么了?”
刘光焦急的道:“你的脸……还有脖颈,起了许多红疹子。”
“啊?”刘觞奇怪,很快反应过来,怪不得这么痒,他自己看不清楚,只觉得脖子和脸颊上都麻麻痒痒的,还有点刺辣辣,原来竟然起了疹子!
红疹子瞬间弥漫开来,刘觞一挠,简直犹如雨后春笋,不可抑制。
刘光立刻道:“崔御医,快、快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刘觞的红疹子还在持续弥漫,崔岑反应迅捷,立刻道:“还请宣徽使入内,崔某为宣徽使看诊。”
刘觞赶紧站起来,用袍子遮住自己的脸,离开宴席,钻进船舱的屋舍中。
李谌听到席间的骚乱,他一直都偷偷注意着刘觞那面,立刻紧张的站起来,大步追上去。
刘光和崔岑扶着刘觞进入船舱的屋舍,崔岑为刘觞仔细查看,又询问了刘觞的感官。
刘觞奇怪的道:“没什么不对劲儿,就是突然有点痒,阿爹不说我还不知道起了这么多疹子,我不会破相吧?”
崔岑写了下一张方子,道:“宣徽使不必着急,应该是那雉羹中用的药材过多过杂,而宣徽使正好对一味或者几味不服,所以才会起红疹。”
不服?刘觞心想,那不就是过敏啊,我只喝了一口鸡汤就过敏,也真是倒霉!
崔岑道:“宣徽使不要用手抓挠,崔某这就吩咐人去熬药,宣徽使饮下,切忌着风,应该会有好转。”
李谌大步追上来,来到屋舍门口,便听到崔岑的说话声,幸而只是不服,似乎并不是大事儿,李谌狠狠松了一口气。
李谌进入屋舍的脚步顿住,似乎有些迟疑,最终没有迈进去,只是停留在屋舍门口。
鱼之舟跟在旁边,将天子迟疑的动作看在眼里,不禁奇怪的道:“陛下既然担心宣徽使,何不进去看看呢?”
李谌双手攥拳藏在宽袖之中,慢慢垂下眼帘,淡淡的道:“朕担心与否,恐怕在宣徽使心中……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