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略带撒娇意味的咕哝叫神乐绮罗呼吸一窒,分明是凉夜,他的耳朵却像被电话那头唇齿间灼热的吐息烫伤似的,不住地拉远了手机。
——不想见我吗?
他蜷着蹲下,心脏一抽一抽地疼,手指插入发丝,紧紧抓住头发,任由发根撕扯着带起头皮。
神乐绮罗很小声很小声地回答:“……想。”
海风吹散了他的呢喃。
太宰治只零星听到呼呼的风声里卡过一道难以分辨的极短促音。
“奇怪,信号不好吗?”他嘟囔了几句,站起来走动着挥手机。
见信号格子始终不变,太宰治忍不住哼哼:“海边的信号太糟糕了。”
听到他孩子气的抱怨,神乐绮罗不由得微笑。
然而笑容不过浮光掠影,他的唇角再度抿直了。
“抱歉……”
听着他缥缈游荡的声音,太宰治不满地鼓鼓腮帮子。
好嘛,独独道歉清晰得很。
不过问题的答案没必要听也知道。
“那么、明天……”等我。
太宰治顿了顿,后两个字仿佛被下了禁咒,卡在喉咙口怎么也挤不出来。
所幸,或许酒精上头,抑或圆月真的有什么魔力——
下唇被牙齿反反复复折磨了好一会儿,直至留下浅浅的牙印。
终于,太宰治舔了舔干涩的唇,若无其事地开口:“明天等我。”
滋——滋——
太宰治不确定滋呀的电流声是否混杂了神乐绮罗的一声轻笑,也许是他的错觉?
但眼前的世界似乎再次虚幻起来,他看到浮光般的笑意掠过神乐绮罗弯弯的眼睛,轻飘飘的,像根羽毛挠过他的心尖……
“很晚了。”
电话那头沙哑的声音打破太宰治的幻觉。
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23:59。
就二十四小时制来说,的确很晚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的话,距离明天只剩下一分钟。
所以,马上见面也是可以的吧?
如果自己现在动身去海边的话——
太宰治不可遏制地想象着神乐绮罗被海风吹红的鼻尖,冻得僵硬但仍旧笨拙伸向自己的手、磕磕绊绊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无措模样……
一个不错的主意。他翘起唇角。
他故意举着电话朝友人的方向走了两步。
“太宰?”
……
神乐绮罗听见有谁招呼太宰治过去喝酒,接着是太宰治慵懒拖长了的调子“鸡尾酒里有放洗涤剂吗——竟然没有,消毒液也可以哦,什么嘛、只提供威士忌……”
他没有听清太宰治要了几杯酒,三杯?五杯?
但不管洗涤剂还是威士忌,三杯或五杯,太宰治的语调轻快又飞扬。
神乐绮罗不住地想着太宰治在暖黄灯光下笑着的模样,他眉眼间的小小得意,他话语里的烟火气——
神乐绮罗不由得同太宰治一道弯了弯唇,然而记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时间也是。
秒针滴答。
最终,在电话那头的推杯换盏声中,神乐绮罗轻轻地说:“治,再见(さようなら)*。”
嘟-
电话断了。
23:59
岸边。
海风不遗余力地吹走神乐绮罗身上的所有余温,皎洁的月光洒在海面上,使海平面看上去浅薄又清纯。
喉结艰难地滚动几下,终于,这句千挑万选,在舌尖无声滚过无数次的话还是被他说了出来——
“【她天真无邪的外表,她的灵魂,她的美德应当从隐匿的背叛噩梦中解脱出来。】”
随着尾音落下,伴随他度过十八个年头的灼烧感卷土重来。
没有麻醉性镇痛剂,这具身体的忍痛度更不算高。
短短几秒,尽管他已经疼得眼睑直颤,但仍只是个开始。
鼻息变得滚热,五脏六腑尖锐的痛感经由神经末梢传递到大脑,连带太阳穴钝钝地发疼。
神乐绮罗用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拼凑成词语。
异能再一次发动。
“【永恒地】【解脱】。”
从【书】中解脱。
从平行世界的影响解脱。
从他卑劣的谎言里解脱。
轮到他把偷来的玫瑰还回去了。
超过阈值的疼痛蒙骗了神乐绮罗的感官,睁眼,他已经看不清月亮了。
因为这一次,不止内脏,不止器官,汩汩流动的血液也化作了火,横冲直撞烧过每一根血管。
视力变得糟糕起来,他看到一条一条的红血丝顺着天幕蜿蜒流下,融入海中。
红血顺着波浪送到岸边,攀上脚踝。轻轻一拽,他跌落海中。
心跳开始沉闷,水极快地没过口鼻,毫无阻力地通向肺部。
然而神乐绮罗无暇顾及海水带来的微末痛苦。
“永恒”这个词的分量太重了,重到他的内脏像是被一股脑扔进一台绞肉机,生拉硬拽连着皮肤撕裂卷进去。
他快被粉碎了。
神乐绮罗张嘴,腥味的海水冲淡口腔的铁锈味。
他拼命地想发出声音,但喉管像是被狠狠划开了——
“……”
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愈发坠落,海水愈发厚重,一切声与光都微弱了。
神乐绮罗的心跳已经趋近迟缓,却仍然疲惫不堪地跳动着试图撞开锁链。
随着意识稍稍回笼,他张了张嘴,破碎不堪的微弱声音没能惊动任何生命。
或许连神乐绮罗自己都听不见他嘶哑如破败风箱的声音。
但他还是成功了。
“【我希望她忘掉这乱糟糟的一切——当我确信已死之时。】”
心脏猛地被一只大手攫住了,它毫无怜悯,挤榨干最后一滴生机。
一下、两下,越来越微弱,直到彻底停止。
这一丝生机如一滴机油,滴进老旧生锈的异能齿轮。
吱呀吱呀,齿轮转动。
【世界一脱离成功。】
//
酒杯中的玻璃球反射着照明灯昏黄的光。
推搡中,金黄的酒液左右摇晃着,如同一小片海浪,鼓起小颗的气泡又破裂。
电话断掉了。
太宰治不甚在意地将手机揣进外衣口袋。
如何叫一个惊喜足够惊喜?自然是欲扬先抑,先惹对方生气啦~
“织田作、安吾,我先走了。”
“太、”
不等醉醺醺的织田作之助开口,坂口安吾飞速捂住友人的嘴,他盯着太宰治不自觉翘起的唇角,若有所思。
“你要去见他?”
太宰治挑眉:有这么明显?
坂口安吾点点头:就差拿个喇叭录下来循环播放‘我要加他我要见他’。
他扫了眼太宰治身上的黑西装,转而看向织田作之助——
“喏,织田看到了,我的胜利。”
织田作之助挣开坂口安吾的手,一板一眼地纠正他:“我们赌的是明天。”
坂口安吾一笑,撩开袖口,露出表盘:“现在是59分,等太宰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到明天了。”
“一二……我喝了十二杯、安吾十杯,太宰你说过——”
织田作之助数清杯子,扭头请求场外作弊,却见前一秒雀跃的太宰治突然像卡了磁带似的僵在原地,不仅如此,他眼里尚来不及绽放的笑意也同熔岩般凝固了。
一股凉意瞬间攀升,织田作之助的酒醒了,他眉头微皱:沉声道:“太宰,发生什么事了?”
太宰治恍若未觉,机械地举起受伤的手,眼神紧紧盯着小臂上的绷带,一言不发。
标志对称的蝴蝶结,谁系的毋庸置疑。
抬头,零点还没有过,织田作依然是养了五个孩子的织田作,坂口安吾仍旧从事着三面间谍的工作,小心谨慎地掩饰着眼底微末的窥察。
只有他,独自一人从虚幻回到真实。
不。
还有神乐绮罗——
在心底默念出这个名字的刹那,像是触发了某种关窍,三天的记忆一股脑地涌入太宰治的脑子。
他顶在绮罗眉心的滚烫枪口。
那双因他的恶意话语一次又一次黯淡的瞳孔,和对方嘴角勉强扬起的微笑。
被他逼问时故作冷淡的眉眼。
故作镇定却无法控制的颤抖尾音。
紧紧抓着床单的手。
以及……
他印在对方眼角的吻。
一个充满挑.逗和情.色意味的吻。
一个没有被躲开、仍然被纵容着的吻。
像是上了瘾,太宰治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描摹亲吻时神乐绮罗略带耻意的躲闪眼神——羞耻、恼怒、震惊……最重要的是,没有厌恶,没有反感。
空气混入甜腻的糖浆,呼吸变得焦灼。
太宰治却懊恼极了。
他应该更早发现的!明明自己那糟糕的控制欲从不会在其他人身上发作——
他急急地喘了两口气,仿佛这样就能把没到喉咙口的粘稠氧气吐出去。
“没什么。”面对友人们担忧的眼神,太宰治舔了舔干涩的唇,含糊地解释道,“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点事情。”
太宰治朝门外走了两步,手无意识在口袋里虚虚握了握,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抓到——他忽然顿住回头,沙哑的声音潜藏不住地兴奋。
“道歉的话……买什么礼物比较好?”
坂口安吾斟酌地说:“看对方喜好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带束花吧。至于礼物,胸针?领结?”
胳膊肘撞了撞织田作之助,坂口安吾低声问:“会不会暗示性太强?他们的关系到这地步了吗?”
“领结听上去不错。”
绮罗总是很容易哄好,太宰治心猿意马地想。
即使自己冒犯地吻了他的眼角,再次作案也不会被拒绝。
就算抗拒也没关系,他会让绮罗习惯的。
从指尖开始,脸颊、额间、眼角……绮罗从不真正对他生气。
就连刚才他故意撇下电话那头的人——等等、那通电话不对劲。
一种不妙的预感后知后觉笼罩了太宰治,他心里隐隐焦躁,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同时拨打了神乐绮罗的电话。
滴——滴——
没有接。
圆月。海边。
绮罗会在哪个港口?
不,零点到了。
绮罗说过,等他回去。
太宰治脚步一转,毫不犹豫朝家里跑去。
……
“太宰?”
坂口安吾眼疾手快按下手机锁屏键,甚至条件反射地将屏幕反扣在桌上。
“咳、你怎么回来了?”坂口安吾清清嗓子,企图掩饰自己因过度震惊而失真的嗓音。
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短信恳请他们的——替已逝者维系一个注定败露的谎言。
而织田作之助与他同步收到了短信,这使得坂口安吾很难不怀疑整件事从头到尾早有预谋。
太宰治狐疑地盯着坂口安吾强自镇定的动作,歪了歪头:“这就是问题所在。”
坂口安吾同织田作之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进退无措。
他的手指重复着绷紧-放松这一过程,直到喉咙无端被无形的手掐住。
“你说。”两个字,少许音节,但坂口安吾说得极为谨慎和小心。
“我刚才——”太宰治皱了皱眉,而他停顿前的使用的时间副词叫坂口安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我有一个……不、几个问题。”
已知信息,这三天都是费奥多尔和神威搞的鬼。
【书】影响结束,拨乱返正的短暂时间里出现一些变故倒也没什么。
例如太宰治记得他急急地离开要去见一个人,但现在他忘了是谁。
对三天内的“太宰治”来说可能很重要,对三天外的太宰治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
不过记忆缺失总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
所以,太宰治还是问出了坂口安吾最不想听到的那个问题——
“安吾知道我刚才想见谁吗?”
坂口安吾竭力控制住自己脸部的每一处肌肉,并使语气不显出异样。
“太宰不知道吗?”
“喔……”太宰治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织田作之助瞥了眼坂口安吾,然而他既没从对方眼中收获鼓励,也没发现制止。
“那太宰还记得我和安吾的赌约内容吗?”
太宰治耸了耸肩:“赌明天见面时我穿常服还是黑西装。赌约的内容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有。”
坂口安吾意识到自己否认地过快了。
“好吧,既然忘记了,总之不可能是很重要的人。”
话音刚落,宛如逃离梦魇似的,坂口安吾松了口气。
“那么明天——”太宰治仍旧是一派轻松惬意的表情,但明天这个词仿佛被赋予了魔力,竟叫他的喉咙产生一瞬间的失声。
太宰治用力眨眨眼,压下眼前的恍惚感,勾唇轻快道:“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