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啊……”
听完林星栩讲完一切的来龙去脉后,华老抚胡子的速度越来越慢,老人好似比之前更苍老了一些,那张老松树一般的脸皮爬满了斑驳黑斑,衬得皮肤没有血色。布满皱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眼珠子也蒙上了一层白翳。
老人长叹一声,反倒是旁边站着的男孩叫了出来。
“师姐她一定会回来的吧!”辛夷紧紧揪住大叔的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焦急写在脸上,“现在外面有好多好多人生病了!师父天天给他们看病,有些人不但不感谢还——!”
男孩还年轻,说到激动处还哽咽了。
“还往我们医馆门口扔烂菜叶,师父还……!”
“辛夷,别说了。”老人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沙哑得不像话,“现在这世道,谁都不容易,能理解他们的情绪。你师姐她也不是神仙,不能事事都依赖她。”
说到一半,华老先生像喘不过来气那样顿住了,从喉咙里发出稀稀拉拉的抽气声。.
“师父!”
辛夷赶紧过去替老人顺气:“你没事吧!?”
“咳咳咳……!”华老先生咳了几声,咳得整个人都在震,“没,没事……”
“咳……辛夷,你师姐她……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你可得争一口气……我这医馆,以后可是要交到你们手上的。”
“师父……”
辛夷几乎要哭出来,眼眶红通通的,泪水在里面疯狂打转。
这话听着不对劲,像是——大叔无法再保持沉默,眉头皱得紧紧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
“潘叔!师父他——”
男孩几乎要脱口而出,可话在嘴边,老人却又突然大喝一声:“辛夷!”
“呜……!”
这声怒喝震得杯中茶水都荡了几圈,辛夷被吓得咬住了嘴唇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而华老先生也如同耗尽了全身力气那样瘫软下来,被辛夷扶住肩膀。
“华老先生……”
他又接连咳了好几声,此时已经不再适合谈话,林星栩和大叔只好先行离开医馆。
他们此次前来只是为了给予医馆资金支援和告知华老先生外边的消息以及余夏的情况,除此之外,他们帮不上任何忙。
也是在此刻林星栩才又一次意识到小夏于所有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她而不是自己,辛夷就不会如此绝望,华老先生也会得救——老人大概也是患病了吧,那个如今肆虐整个中岐的瘟疫,无药可医的病,是她明知会造成如今境地却依旧默许的——
林星栩知道自己永远成为不了她,就算如今站在了和她一样的位置,看到一样的东西,可这心中除了同情,再无其他。
因为她爱自己远超过任何人。
“好心人……求求您可怜可怜孩子吧,孩子生病没钱看大夫,马上就要病死了……”
外城区的妇女们见有衣裳整洁的人经过,连滚带爬地跪到他们面前摇尾乞怜。衣衫褴褛的妇女脸上爬着两道深深的泪痕,两颗眼珠像是要掉出来那样又红又肿,嘴唇乌青干裂,每说一个字就裂开一条血纹。
而她怀里的孩子被裹在卷起毛边的破布里,只能见着一个皮包骨的苍白小手露在外边。无论妇女摇晃得多厉害,那孩子始终都没有反应,那只手被晃动着,柔若无骨。
“……”
林星栩说不出话,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取下带出来的钱袋递过去。
那妇女欣喜若狂,如饿极了的人见到食物那样急不可耐,从地上爬起来时还踉跄一下。可就是这一踉跄,怀中的布裹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那软绵绵的小孩也摔了出来,露出底下被布包裹着的下半身——血肉腐烂发黑,露出白骨和内脏,大片的烂口被针线缝补起来,脚不是脚,脸不是脸,可怖极了。
“孩子!我的孩子!”
妇人尖叫起来,扑向自己的孩子用力地抱在怀中,被烂肉糊了一脸不在乎,疯癫至极:“乖,不疼了不疼了,娘给你吹吹……”
“唔……!”
眼前的景象让林星栩如遭雷击,胃中酸液在翻腾,她飞快逃离现场,慌不择路地逃向远方。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一路飞奔了很远,直到再也跑不动,扶着树干一边咳嗽一边又恶心得想吐,眼眶也在不自觉间蓄满了泪水。
她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却又觉得他们可怜,这不就叫做伪善吗?
“你还好吗?”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块手帕递到了她手边。林星栩接过,见到手帕上绣着一个奇怪的羊头,不是常见的绣花样式,但是很可爱,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谢谢。”她没有用来擦拭,只是将它紧紧捏在手里。
大叔将人扶起,见到女子脸色煞白毫无血色,眼角尽是哀伤和……自责。刚才的那一幕于任何人而言都无比冲击,不怪她会有如此反应。
“潘大哥……”她说道,嗓音微微颤抖,“这几天我时常在想,我是一个罪人,我就应该在那日被吊死……看到刚才那一幕,我更加确定了。”
“我就是人族的叛徒。”
站在高塔之上的人哪里能看到洪水来了被淹在底下的人的惨状?战争的确是会出现牺牲,只不过牺牲的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罢了。
大叔平静地望着已然陷入纠结自我厌弃的林星栩,沉声道:“以我的立场,我不能断定你是不是罪人还是叛徒。我只知道,你是她的朋友,是她千方百计也要救下来的人。所以就算你现在说什么想死,我是会阻止你的。”
林星栩喘着气,说不出话:“……”
“我也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但现在这种情况,无论你是不是罪人,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他笃定道,“那就是救人,无论是人,还是兽人。因为我们正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璟州的。”
“你也可以逃跑继续当你的大小姐,没人知道你都做过什么。”
他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你想怎么做都取决你自己。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
这番话不能算安慰人的话,林星栩听在耳中,心绪依旧如毛线团般凌乱。但他又说得对,如今情形已成定局,人兽两族开战,民不聊生,正是需要有领头羊带领的时候。
扬名立万的机会,便在此刻。
这不正是她一直所追寻的吗?
“我不会逃的。”她低声道,“我会代替小夏……将朝曦之名延续下去的。”
无论算是赎罪还是寻求自我安慰,她都会好好地面对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