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花的时间花了一个时辰,也许是这段路过于陡峭,又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的气氛让这段时间拉得很长很长。两边的景色随着移动渐渐出现了变化,明明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可脚边却堆满了红叶,它们盖住了道路原本的颜色,放眼望去,地面如同铺上了一层红毯,踩在上面,声音既柔软又清脆。
余夏跟在舜身后,看他的样子十分轻车熟路,像是无数次走过这条路。黑发随着微风舞动,一片从空中落下的红叶点缀在他那发尾之上,让余夏忍不住伸手将它摘下。
“到了。”
他说道,停下了脚步,而她也顺着他的声音向前方望去——一棵极为茂盛的红枫树生长、扎根在这块土地上,茂盛的红叶如同灼烈燃烧的火焰,极其热烈,但却拼尽了全力,如同燃烧着自身生命的红色。这座山上只有这么一棵红枫树,生长得极为茁壮且繁茂,它被四周光秃秃的树杈包围,风一吹,枝叶沙沙作响,像是要将天空也烧出个洞一样。
“这是……”
这过于壮观的景象让她不由自主看得出了神,枫树并不少见,但已至年尾还能见到如此茂盛的枫树可难得一见。
“这很美,对吗?”
舜淡淡说道,混入风里的声音听得不太清楚,她看过去,青年不知何时又褪了色,银丝飞舞,漫天的红叶正在为这位苍白得没有一点颜色的人上色,让他的衣袖、头发、还有眼睛都印上了淡淡的红色。
“我带你上去看看,在那里能看到更好的风景。”
说着,他带着她脚尖一点,轻飘飘地跃上了树梢——这次余夏看清楚了,他是操纵着极细的触手把自己拉上去的,就像是蜘蛛侠一样。
他们在树枝上坐下,这个位置的视野很好,能一眼将整个侨州城尽收眼底,高耸的楼房,宏伟的城墙,还有那高于一切建筑,据说是很久以前奉皇命为举行太微祭祀而建立的三清奇楼——它足足有六十丈之高,青瓦红木,立于密密麻麻的矮房之中,远远望去,如同百楼之首。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说着,眼睛眺望着远处。
“在很久以前,侨州还不像现在这样繁华兴旺。那时的我跟那两人走散以后,被卖到了侨州的兽奴营里。”
明明是在说着自己的事情,语气却平淡地仿佛叙述着他人的事。
“兽奴营里的工作很枯燥,没日没夜地采石,运石,在烧窑里烧砖,再被人赶去砌墙。”
“兽奴营里每天都会搬出去很多尸体,有的是被饿死,有的是被累死,还有的……是自己上吊死的。有一天深夜,我看见睡在旁边的兽人从地上爬起来,用磨尖的筷子捅了自己的喉咙——我知道,她偷偷藏了一根筷子,每天都蹲在墙边磨……原来是为了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的舜如同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婴儿,没有任何记忆,没有任何力量,同时也没有生出对事物或人产生喜或恶的感情。就像一张白纸,任凭人在上面涂鸦写画,最终会组成一幅什么样的画作——谁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的尸体被人拖走,又是满满的一车。他们被装在用来运石头的推车上,由负责采石的兽奴带到山上,然后全部丢到坑里。”
坑很深很大,坑底已经躺了数不清的尸体,已经化成白骨的,已经腐烂了的,刚刚死去的,甚至还有没有完全死透,扔下去时还想要挣扎爬出来的。
这些兽奴都是因为生病的原因,怕传染了其他兽奴去所以被毫不犹豫当作死人扔进死人坑里——
为什么舜会知道?
“哼……”
他笑了笑,对她未说出口的猜测表示了肯定。
“因为我也被扔进过这个坑里啊。”
“……”
银发青年不在意她的沉默,抬手指向远处那座用于抵御风沙的城墙:“看见那道城墙了吗?为了建造它,死了三千九百五十八名兽人。”
“还有那座三清奇楼,死了五千八百三十人。”
“耗时十年,当一切都完工时,剩下所有的兽奴全部被推进了坑里,说是不允许知道内部结构的兽奴活着,一把火全烧了。”
他当时也在其中,一桶一桶的酒水洒下来时,像是下了一场大雨,周围的兽人哭着喊着,无论是怎么样撕心裂肺的喊叫和痛哭,都无法唤醒坑上那些人的怜悯之心,无数火把还是扔了下来,火势迅速蔓延,燃烧了一切。
身边的兽人被火舌卷袭全身,皮肤、毛发、血肉一点点烧成焦炭,他们从一开始的惨叫到渐渐没了生息,成了一块块焦黑的物体倒在地上,同伴们身上,可火焰仍旧猛烈,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化作漫天的黑烟飘升至天空。
他就站在这中间,皮肤不断地烧焦剥落,又不断地重生。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属于他的那张白纸画上了红色,是这场大火的颜色,也是脚底下死去的同伴们的颜色。
大火熄灭以后,他从坑里爬出来,花了一些时间将这个深坑填平,并且种下了一棵树。
这棵树凭借着自己的意志越长越大,并且常年茂盛,红叶一如烈焰般盛放,久久不息。
而现在,在听完这段故事以后,被这茂密的红叶包围,她仿佛也能感觉到那时烫人窒息的温度。
“怎么样?这段故事可以与‘看电影’媲美吗?”
舜看着她逐渐沉重的眸色笑道,眼睛微微地弯起,淡定自然地像是在讨论刚刚看的电影——是的,他会讲出这一段故事只是为了满足今日约会的必要行程,以及——
为这段故事添上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沉默地抱住了他。
其实在这种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很多余,索性什么也不说,肢体的语言反而还能更加表达出她现在的心情。
她听见舜发出了两声轻笑,随即伸出手将她更加用力地按进怀里,手掌在她后脑勺上摩挲着。
“不用为我感到悲伤,不如说,该难过的人应该是你。”
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拼了命想要维持的和平和秩序被某些贪得无厌,自私自利的人族破坏,该生气的人是你。”
“这一切……都该有一个结局了。”
月色渐渐降临,他捧着她的脸,那双眼睛竟明亮地像是月亮——被乌云笼罩的,不详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