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夏自认为记忆力还不错,所以在见到这位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目光灼热如初升旭日的青年武官后,她实在难以与记忆中那个敏感自卑,又小心翼翼,与她说话时会小结巴的农村小伙儿重合在一起。
“林,林武!?”
现在是轮到她结巴了,毕竟余夏从来没想过还会再遇见杏花村里的任何人——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青年武官在听见自己的名字还能再从她嘴里说出来后,脸上的笑容扩得更灿烂了,他想上前一步,却被拦在身前的两人挡住。
“大小姐你怎么会认识……金吾卫?”阿袁微微侧头问道,神情却无比严肃。他认识这人肩甲上的图案……熊罴,五品武官所佩戴的纹样,那么便不难猜测眼前人的身份了——金吾卫上州长史。
“……”
林武抬眼,不急不缓扫了眼阿袁,似乎并不将他放在眼里,转而又看向一旁的胡八——在见到黄毛兽人头上那明显异于常人的兽耳后,青年武官的面色顿时沉下,几乎是一瞬,刚才那灿烂的笑被阴鹫森冷的审视替代,他如同高高在上的审判者,无差别地将所有异族视为仇敌并加以裁决。
“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拦在本官面前?”
他握上腰间佩刀的刀柄,刀鞘与裈甲碰撞得叮当作响,似乎下一秒便要拔刀相向。
“林武!”
余夏喊了声及时阻止了事态更加严重化,她点点头示意阿袁和胡八可以不用那么警戒,站起身缓缓走向他。
“余小姐。”
林武见到她走来,像是变脸那般的速度,脸上又重新挂上笑容,朝着她往前了一步:“抱歉,吓到你了。这几年在军中待惯了,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声音。”
“没事……”余夏夜笑着摇摇头,不动声色挪远,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刚刚直呼了林大人的名讳,小女才要给大人赔个不是。”
“叫什么林大人,余小姐还是像以前那样喊我名字就好!”林武大大咧咧笑道,已经完全将少女身后的两人视为无物。
“我刚刚在巡逻,路上远远望见余小姐的背影——你还是像以前那样,那么温柔又那么善良!”
说着,似乎是觉得这样夸人很唐突,青年武官脸上浮上些许红云,他挠了挠脸颊,还是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我一直都很想再见到你。”
“……”余夏只是笑笑不说话,转移话题道,“这里不是适合叙旧的地方,我们先换个地方吧。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将这孩子送到医馆里。”
“哦,对……对!”林武这才惊觉自己这身甲胄还是过于显眼,仅仅只是几句话的时间就引来了不少路人的视线。他一马当先将衣衫褴褛乞丐儿抱起,动作既轻柔又熟练,引得余夏多看了几眼。
注意到少女的动作,林武勾了勾唇,眸里已然平静下来的惊涛骇浪化作一池沉着无波澜的湖水,这样的他才更加符合金吾卫长史的身份。
“我身为金吾卫,便是肩负着保护好这些平民百姓的责任,无论是流浪汉或者是乞丐——就像是余小姐你曾经救过我那样。”
他在说这些话时的神色是极为认真的,任何人都无法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可又正因为如此,余夏才难以磨灭在林武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矛盾感。
…
余夏将孩子送到了医馆,并支付了一大笔钱拜托医师收留他到伤好为止。
林武见她还是面带愁容,知道她可能在烦恼这位乞丐儿在伤好之后的容身之处的问题,便直接提议道让这孩子住到他府上当杂役,等到了合适的年纪后再由他的天赋决定能否从军,日后是加入金吾卫还是千牛门都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解决了余夏的烦恼后,林武本来还想再跟她多聊一会儿,可惜身份摆在这儿,并不允许他长时间地怠工。
“余小姐,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临走前,青年武官依依不舍,很是懊悔自己只能如此短暂地与她相遇。
只是一双充满了真情实意的眼睛,余夏却不得不对此含糊其辞过去:“抱歉,我明日便要离开泸州了……”
“……!”林武登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极了。但很快又恢复过来,不死心道,“我记得余小姐是钧州人吧?泸州的任务结束后我会回到钧州的,到时候能否……能否完成我们当初定下的约定?”
约定……余夏还记得,那时候为了让他振作起来作下的“一起出去逛逛”的约定。
没想到他还一直念着这件事。
但是……很抱歉,余夏觉得自己不能够完成这份约定了——
“好啊,当然可以。”
因为这份约定,是农村小伙林武和钧州余小姐定下的,而不是金吾卫长史林武和现在的余夏。
从头到尾,她在林武面前也就只有名字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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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林武后,余夏总能感觉到后方一股火辣辣的视线在戳她的脊梁骨……她当然知道是谁,但因为各种原因,她现在有些心虚。
“大小姐还真是受欢迎啊,居然连堂堂金吾卫长史都被迷得晕头转向的,甚至还定下了我们都不知道的约定……唉,也是啊,毕竟人家可是五品大官,哪里是我们这些——”
“阿袁。”余夏被这酸溜溜的语气烦得忍无可忍,直接转身打断了他的话,“第一,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是单纯的医者和患者的关系;第二,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那么……咳,在意我;第三,你们一点也不比他差,不如说……”她想了想,扬起一个令人晃神的笑,“你们才是我最在乎的人。”
阿袁:“……”
心脏不自觉颤了两下,耳朵自动将“你们”的们字过滤掉——在他听到,这就是无比美妙的情话,让他此刻很想紧紧将她抱住。
怎么会有人一本正经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啊。
夜晚,皓月当空,华灯初上,满街灯火摇曳,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人影。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钱显应约而来,推开醉香楼的二楼包厢时,一眼就望见了悠闲地翘着腿,坐在凳子上的眯眯眼青年,见到他来了,阿袁立马笑着朝他招招手,其自然优雅的姿态完全就像是此处的主人。
“来来来,快坐。”
阿袁招呼着他坐下,替他倒酒时,钱显始终都绷着一张脸,瞅见这昔日同僚能穿上这么好的衣裳,喝到这么香的酒,他这心里就像虫子钻洞一样难受。
“哟,这不是我们的袁老板吗?怎么,飞黄腾达之后终于想起了我这老朋友了?”钱显心情不好地哼哼两声,小小地抿了两口杯中的酒水,顿时被浓厚的醇香迷得更是浑身酸溜溜的
“哈哈哈哈,所以我这不是请老钱你来喝喝酒嘛!”阿袁抚了抚袖,拈起酒杯与他碰了一杯,做派跟那些世家子弟没什么两样,“这么久不见,最近生意怎么样?”
那青年商人手臂一顿,眼神恶狠狠地瞪过来:“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还是说你就是来看我们笑话的?”
“哪能啊,我也知道当今世道生意难做,更何况泸州现在还——你说是吧?”阿袁叹了口长气,“我这也跟你们没什么两样,真的是愁得墙壁都给抓花咯!”
他这话说的,钱显眼中浮上几抹狐疑之色,又给自己和他斟了一杯。
他们兽货郎卖的是什么大家懂得都懂,可自从到了泸州之后,那些个守城门的官兵跟疯了一样,说是不允许任何兽人出城,就算是死的也不行……真是让人抓破了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真的假的?我可听说了,你傍上的可是京城老爷,怎么还会…?”
阿袁四周看了看,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那些京城老爷官威再大还能有皇帝大?天王老子发了禁令那谁还敢违抗,除非是脑袋不想要了是吧?”
见他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钱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也跟着压低了头:“所以你找我来是为了……?”
眯眯眼青年勾了勾唇角,笑得不言而喻:“你是个聪明人,那我也不跟你绕来绕去了。我找你来是想——”他说得极为小声,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
“你,你说的是真的!?”听完了阿袁出的主意,钱显瞪大了眼睛,不得不说他的主意极具有诱惑力,特别是在当下这种举步维艰的形势下,可……
“要是被发现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吧?!”
“老钱啊,赚大钱的机会都是留给胆子大的人。当然,你要是不敢的话,我也可以去找找别人……”他故作惋惜地摇摇头,抬手将酒壶里最后一杯酒水缓缓倒入钱显面前的杯子,“老钱,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了。”
“……”
钱显陷入了挣扎的沉默中,半晌后,终究还是欲望占了上风,他抓起杯子就一饮而尽,像是豁出去了那般:“好,我答应你了!”
鱼儿轻松上钩。阿袁笑得更是意味深长。
“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那批货吧。”
钱显吓了一跳:“现,现在?”
“是啊,以免夜长梦多嘛。”
生怕他反悔那样,阿袁将人一路带出了酒楼,走向那个所谓的“存放货物”的地点——城门北处一个荒废许久的农场仓库。
远离了闹市和人群后,四周变得静悄悄的,只有身前人手里提着的一盏油灯是唯一的光源。钱显其实也并不害怕,在他看来,阿袁这小子细胳膊细腿的,要是真敢骗他的话打不了就揍他一顿,警戒心便也放松了些。
初冬的夜晚风有些大,吹得周围的树叶哗哗作响,无数落叶黑影在眼前飞快地划过,落在地上又被他们踩得四分五裂。
“就是这里吗?”
月光白中透青,照得眼前破破烂烂的仓库大门更加荒凉残破。钱显不禁皱起眉毛,见阿袁上前几步开锁,声音轻得像是飘忽的鬼影:“是啊……”
夜色如墨一般浓稠,钱显看到阿袁虽然像是在开锁,但动作缓慢得像是在拖延时间那样……他终于无法再忽视心中越涨越大的怀疑,猛地大喝一声:“你这家伙——啊!!”
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死死钳住了他的脖子,钱显的惊呼被卡在了喉间进出不得,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快要爆出来,眼睁睁看见阿袁提着灯朝他走了过来:“可总算把他骗过来了。”
阿袁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从身后走出来的陌生女子,她就着灯光观察了会儿他的长相,又问道:“能确定就是他吗?”
“……”
背后的人喘了一声,钱显感觉到脖子上的力度被放松了些,氧气重新冲回大脑——他难以理解现在是发生了什么?
他被人绑住手脚扔在地上,这时他才终于可以看见绑他的人究竟是……
高大的黄毛兽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一身黑衣,几乎要融在黑夜中。
胡八目光沉沉的看着地上被绑起不断挣扎的男子,被风吹得摇曳的灯影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魔在他的脸上、眼眸中跳跃舞动着,如同感性与理智在脑海中搅得天翻地覆那样。
为什么要犹豫?
他将腰间的长剑取下,这个动作让钱显吓得一颤,可下一秒,剑鞘的尖头直直抵在了他的胸口。
“认得这把剑吗?”
兽人语无波澜地道,声音嘶哑低沉,像是生锈的齿轮摩擦。
“我,我不知道!我没见过!”钱显吓得浑身都在抖,牙关也咯咯作响,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小,“你,你你们为什么要来害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
风中卷起一道极为沉闷的喘息声,胡八闭了闭眼睛,将带在身边半年的碎布扔在他脸上,手上用力,剑鞘陷入对方的肋骨间,卡得死死的,钱显再次爆发出一阵痛呼:“啊啊啊!”
“半年前,在孟屏山上,你杀了一个人……”他一字一句道,如同说书人那般不急不缓的语气,正在一点点勾起那段被故意藏起来的记忆……胡八见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无比惨白,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想起来了吗?”
“我,我——”
男子磕磕碰碰地大喊起来,即使听上去是那么地苍白无力。
“我没有杀他!都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我,真的什么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