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城门有大批身着甲胄的卫兵把守,无论是出城还是进城都要经过重重检查,这般像是守监一般的行为弄得城内人心惶惶,平民百姓叫苦不迭,年关将至,街上的氛围却沉闷得如同阴雨连绵,乌云压顶。
胡八起了个大早,徒步走来泸州城外观察情况,他在北城门这观望了一阵,正在思考要如何才能潜入到城内。
搜查很严格,他是兽人,身上还带了武器,估计一靠近就会被制服。
要怎么办?
胡八烦躁地摇起了尾巴,听见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以及……熟悉的味道。
“……你们怎么追过来了?”
他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黑发少女拨开草丛,极其自然地并排蹲在他身边,而她身后还跟着昨天第一次见面的眯眯眼青年,他也跟着蹲了下来。
听到胡八满是无奈的声音,余夏回以一笑:“还是有点担心你,就跟上来看看了……不介意吧?”
“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胡八不愿意牵连到他们,特别是她,杀人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一定是残忍又丑陋的吧。
他不想这么美好的姑娘被他即将要做的事情玷污了双眼。
大黄狗不知怎的突然变得有些失落,声音也随着变得更加低沉和暗哑:“你们还是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哎呀,来都来了,总得先让我们看点乐子再回去吧。”阿袁笑嘻嘻说道,不着调的内容让余夏忍不住用手肘戳了戳他:“说什么呢,我们可不是来看乐子的——胡八,其实我们是来跟你分享条线索……阿袁,你来说吧。”M..
线索?胡八不太能理解还能有什么线索,他明明已经通过气味确定那人是在泸州城内了啊?
“好吧好吧……咳咳!”眯眯眼的青年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朝他伸出手道:“能先给我看看你带着的那块碎布吗?”
“……这个?”
胡八从剑柄上取下,放到青年伸出来的手掌上,很明显,阿袁在看到这块脏兮兮的碎布时表情扭曲了一下,十分嫌弃地拈起来并把它展开——
“昨晚我只听说你是要去寻仇的,所以也没多问……但在睡觉前,无忧说他看过你用来找仇家的碎布后觉得很眼熟,直到昨天他才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那块布料上面的花纹……”
阿袁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皆是为了铺垫接下来的这一刻——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与碎布颜色相近,但明显要更加崭新的布块,将两块布放在地上对比,赫然发现布料的右下角都绣着相同的飞鹤纹样!
胡八呼吸一滞:“这,这是……!”
眯眯眼青年笑了笑,手指戳戳那绣得简陋的花纹:“本来打算今早就和你说的,结果没想到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来了——你猜,我为什么会有跟你这块碎布一样的衣服?”
“……”胡八张了张口,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在昨日有听闻,这位名叫阿袁的兽人曾经是个“兽货郎”,这类职业的人都有统一的服装,能够让人一眼就认得出来。胡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以前流浪的那段日子里,他十分害怕遇上这些人。
看这大黄狗呆呆的表情,应该也是明白了什么,但阿袁可不会谅解他现在是何种心情,他收敛了笑容,残忍地将得出的结论说了出来:“也就是说,你的主人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一位兽货郎,至于为什么会是兽货郎,你自己应该心里有答案了吧?”
“……”
“因为你的主人想要把你卖了——对吗?”
黑发青年笑得像个恶魔,猩红的眸光从弯弯的眼缝中洒出,夹杂了几分怜悯和嘲笑。
像是在嘲笑他的愚忠,嘲笑他的自我欺骗。
如同针芒一般尖锐的静谧回荡在三人中间,胡八的头垂得很低,那么宽厚健硕的臂膀却被这简单的三言两语击杀得溃不成兵——是了,他其实无法有底气地反驳他的话或是狠狠揍他一顿让他不许诋毁自己的主人……
因为……
他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脖子,明明那里什么也没有,却刺痛得厉害。
“阿袁……先别说了。”
余夏不太赞成阿袁用这样幸灾乐祸的语气来说明真相……不,也许也不一定是真相呢?
阿袁确实是住了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他对胡八这个人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单纯的对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十分嗤之以鼻罢了……如果不是大小姐说实在放不下他,他可懒得去管这蠢狗。
她轻轻拍了拍壮汉正在细颤的脊背,虽然知道自己这样的安慰很无力,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够先振作起来:“其实这也并不能代表这些是一切的真相,还有别的可能性不是吗?”
胡八的嘴唇徒劳地张了张,还是没能顺利地发出声音。
“不管最后的真相是什么,至少你的主人曾经陪伴你的那十年不是假的……所以现在为了能够找到你主人真正的死因,还是得先振作起来,去找当年唯一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那个人问个清楚吧?”
温婉缓和的女声勉强将他即将崩溃的理智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直到今时今刻,他还是想要欺骗自己,可是——
一切已如箭在弦上,他自己所编造出来的梦境迟早都会有破碎的那一天。
胡八也是知道的,在他找到仇人之后,或许死掉的会是他自己。
“……好。”
他只能如此回答。
…
阿袁称,这几年因为各种原因,兽货郎的生意很不好做,因此不少人都干起了其他的行当,人数大大减少。而阿袁的人脉和情报网本来就又广又杂,就算已经不干这行了,但还是能从各种渠道打听到他们所需要的信息——比如说现在还待在泸州城内的兽货郎都有谁。
“如果是他的话我倒是可以知道他们在哪……”
阿袁这般说着,抬眼看了眼始终低头不语的犬族兽人,那只独眼失了光,麻木呆滞的,在听到阿袁的停顿后他才动了动,嚅嗫着说了什么。
“现在就去吧……”
“行。”
余夏花了些银两收买了城门看守的卫兵,这才能够顺利带着胡八和他的剑走入了城内。
幸好北城门这边人不算多,这儿算是属于居民区,街道两侧皆是一排排房门紧闭的砖瓦房,每家每户门前都晒有干货,乍一眼张望过去,五颜六色,生气勃勃的。
时不时有手持长枪的官兵巡逻路过,坐在门前唠嗑的妇女老人们会在官兵走过去后狠狠瞪过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仇恶。
果然只有亲眼见过才能切身体会当前局势的紧张,难以想象,当初那般熙熙攘攘的街头也会变得如此安静,远远的只能听见甲胄与兵器的碰撞声,刺耳又冰冷。
突然有一只手牵住了她,温度有些凉,但手掌被包裹住的时候还是能够感受到传递过来的安心感。阿袁笑着看着她,十分自然地从普通的牵手变成十指相扣。
“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哪里坐坐吧。”
“好。”
余夏任由他带着自己走,时不时的,她还要回头看看胡八有没有跟上来,还好,他虽然性质不太高,但还是有好好地跟着他们。
他们随意找了间客栈,人还挺多,大堂里已经坐了好几桌客人。在角落的位置落座,点了几个菜后,三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隔壁桌的中年男子啪地一声将酒杯放在桌上,力道大得桌子震了震,杯中的液体都洒了出来。他长长叹了声:“税收一年比一年高,现在又要叫我们平民百姓去参军,人越来越少要交的钱却越来越多,这不是要把我们逼死!”
同桌的人赶紧让他放小声一点:“喂,还是悠着点吧。这话要是被外头的官兵听见,指不定要把你抓走!”
“抓就抓吧!我儿子已经被带走了,他还那么小,还没有娶妻,我这奋斗了大半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说着,那中年男子竟是要哭出来,这太阳还没下山那,就喝得面红耳赤的。
同伴也跟着长叹一声:“是啊……这日子越过越难,别到时候仗还没打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就先被耗死了。”
“当今圣上也是个闭目塞耳,只知贪图享乐的……指望这些酒囊饭袋还不如指望自己!”
他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小,大多都是痛骂朝廷官府的抱怨。无论是哪个时代的地方,战争带来的疮痍永远会最先体现在无辜的百姓身上……不满的声音早已随处可见,可无人能够解救他们,连他们的君王也不行。
余夏想起一些事,于是便直接问道:“他们……都还好吗?”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阿袁心知肚明,他常年奔走在各大州之间,所能掌握的信息自然比她多了不少。像是「破晓」和隼冀遥如今的现状,还有——
“别担心,就像他写的信一样,那边一切顺遂。”阿袁安抚着她,唇边始终含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天香也是,她在那边适应的很快。”
在半年前,天香突然主动说明她要前往灏州,可问起原因,她却只留下一句“去做我该做的事情”,第二天便从朝曦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当然,余夏从不干涉他们的行动,也不喜欢刨根问底,可天香的离开却让她隐隐不安,就像此时此刻看到阿袁这副没有一丝变化,标准而又官方的微笑,她终于没能忍住,心底生出了一丝怀疑——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吗?
余夏抿了口茶水,垂下眼眸,深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她没有再多问,自然也没有看见阿袁掩在笑容下的苦涩和心虚。
饭菜在闲聊中都上齐了,聊天便也到此为止,三人很快就吃饱,正喊来店小二结账时,客栈外的动静一下吸引了余夏的注意力。
“别挡道!小乞丐!”
随着一声怒喝,同时响起的还有杂物七零八落散架和小孩的闷哼声,顿时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力。但无人敢对那两位嚣张跋扈的官兵指指点点,甚至只是多看了两眼都要害怕地移开视线,假装那边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被狠狠地踹到墙上,又摔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孩童正痛得浑身痉挛,不停地在地上打着滚,尘土飞扬,迷了所有人的眼。
可看着小乞丐这副狼狈又丑陋的模样,那官兵脸上却满是厌烦之色,兴致缺缺地哼了两声,仿佛今日的好心情被这脏乞丐给毁了。
估计是还记着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再加之赶着回去换班,官兵并没有再多刁难,只是临走时又往小乞丐身上啐了几口唾沫。
“真是晦气……要不是爷今日心情好,定要让你这脏东西瞧瞧厉害!”
“我们走!”
官兵威风而来,又潇洒离去,只留下目睹了这一切的群众们面面相觑,在心中痛骂这群狐假虎威的狗东西。
街道又恢复了常态,小乞丐却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他肚子疼得厉害,像是骨头断了,搅得五脏六腑都在隐隐发疼——他感觉自己要死了。
“别乱动了。”
有道声音在头顶响起,小乞丐睁开眼睛,见到可能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在对他笑。
那人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按了按他疼得要命的肚子,往他嘴里塞了什么。
“乖乖睡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小乞丐从来没有听过有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他说话……也许“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吧……
孩童陷入了沉睡,余夏也很快就处理好了小孩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但肋骨的骨折不需要什么特别手段医治,只要静躺修养就能恢复。
但这小孩的情况,估计也没有条件让他静躺。
就在余夏正在思考要不要先把这孩子送到医馆里去时,有一道漆黑的人影将这条小巷填满,被阴影笼罩的面上唯有一双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阿袁和胡八不约而同挡在了她身前——
余夏抬头望去,来人逆着光,短小的发绺用发冠固定在头上,朱红肩甲上雕刻着熊罴纹样的图腾,在阳光底下泛着熠熠光辉。他似乎是跑过来的,胸膛正剧烈起伏着,那双眼里迸发出的热意烫得余夏瞳孔一缩——她看清他的长相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余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