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道刻有她名字玉佩的那一天起,朱嬛就已经决定要这样做了。
她要去赴约,这次,绝不能再失约了。
为了能以最美的面貌去见他,朱嬛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数着日子,无比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她还好好梳了最好看的发髻,穿上许珏曾经夸过的衣裙,打扮得与那天一模一样的样子——许珏还在桥上等她,必须……得去找他了。
朱嬛全身都在颤抖,大雨浇透了她的衣衫,显得整个人更加的瘦削弱小。斗篷之下是一袭艳红的长裙,如骄阳似烈火,唯有腰间系着的一块白玉玉佩是唯一不同的色彩……那是属于许珏的颜色。
“……不要拦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却变得无力虚弱,可那双眼里依旧藏着无尽的执拗和坚决……她看到余夏的手臂被她划伤了,鲜血很快就顺着本就湿透的布料染红了整片衣袖。
可她根本没管自己的伤口,仍是如朱嬛的固执一般,直勾勾地与她对视着:“你先把刀放下。”
朱嬛握着刀的手一颤,她其实没想伤她的,她怎么可能会想伤害这个一直在尽心尽力替她治病疗伤的大夫?她只是……只是——
听了余夏的话,朱嬛缓缓收回了刀锋,但却只是换了个方向,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我要去见他,不要拦我。”
“……”
用自己作人质显然要比刚才的要奏效,余夏瞳孔一缩,顿时不敢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我不拦你……你先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
红发女子顿了一顿,满是雨雾和水珠的眼眸里仅存的是对于今天这个特殊日子的怀念与期待。
她突然笑了,笑得无比柔和。
“今天是初五了……我要跟最爱的人一起离开这里了!”
“他在城郊河畔那里等我,我不能再迟到了。”
说着说着,那眼眶里盛满的雨水就这样一涌而下,滑过依旧上扬的嘴角,全都是苦涩的味道。
“你知道吗?其实今天是他的生辰,我们约好要一起过的。”
“他、他其实不会游泳,他说他很怕水,因为小时候掉进河里过……他现在一个人肯定很害怕的……”
“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好多好多,这一次,该换我去回应他了。”
“余小姐。”朱嬛朝她悲戚地笑着,俨然去意已决,“谢谢你帮我找回了玉佩。”
正因为有这块玉佩,她才能找回自己,找到对她来说,最为正确、最为幸福的道路。
余夏站在雨中,大雨浇灭了她所有还想劝说的力气……看到这样的表情,她的话语真的还有意义吗?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肿胀酸涩得厉害,好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已经决定了吗?”
“嗯。”
“那……你会幸福吗?”
朱嬛无比用力地点头,她的归宿,她的心之所向,她的未来和灵魂的另一半,都是他。
“……我会很幸福的。”
余夏沉默了,耳边只剩下永远都停不下来的雨声。她闭上眼,四肢冰凉,像是失去了控制权,她没法再动弹。
“好……”
最终,她动了动嘴唇,似如释重负,又似无可奈何。
“你去吧。”余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出这句话,“……祝你幸福。”
“……”
雨水朦胧了红发女子的模样,但她应该是在笑,褪去了苦涩和悲痛,只是一个属于即将奔赴热爱的女孩的笑。
“谢谢。”
红头发在空中划过最后一丝痕迹,朱嬛匆匆跑向约好的地方,背影逐渐隐于黑夜和大雨中,最后……再也看不见。
天亮了,雨也停了。
余夏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河畔边上,刚下完的大雨让这条河流变得更加湍急,每一束水花欢快地奔腾着,一直冲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但……正如她对朱嬛最后的祝福那般。
她希望她能如愿。
-
“余夏!!”
一直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余夏才惊觉自己已经在这河畔边站了很久。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糟糕,不想被他们看到——她没有对他们的呼唤有回应。
“余夏!”
又是一声,这次离得很近了。就在下一秒,她感觉自己被人猛然抱住,连拖带拽地将她从河边上带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耳边是大叔的怒喝,那双永远都波澜不惊的眼睛此时却瞪大,眼白因为焦急而爬上了血丝,眼眶也变得通红。
天知道当他醒来发现余夏的房门大开,而屋内空无一人的时候是有多么地惊慌和害怕——她从来都不会不说一声就擅自离开家里,离开他们。而造成这种反常的……很有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大叔把所有人都叫醒,他们很快就发现不止是余夏,朱嬛也不见了。再根据这几天余夏曾和他们说过的情况……或许能猜到发生什么了。
他们一路找来城郊河畔,远远的就能见到黑发少女独自一人立在岸边,她全身都湿透了,单薄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体上,看上去是多么地瘦俏和纤弱,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悲楚和苍凉。她看着潺潺直冲而下的河水,好似下一秒,也会被这水流冲走那般——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现在只想不顾一切地将她从那边拉回来,然后紧紧抱住她。
“……”
恍惚之中,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衫披在了她身上,可远远比不上大叔的怀抱,更让人感到安心和温暖。
她被人抱得紧紧的,连抬头都做不到,但是……听着这急切又沉稳的心跳声,余夏能感觉到自己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
她抬手拍了拍抱着自己的这双手臂,想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可头顶却传来闷闷的声音:“别动。”让他再抱一会儿吧。
“……”
不一会儿,大叔便放开了她,又恢复了往常那般的态度,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眉头锁死,替她撩开湿的彻底的长发,立马就发现了被染红的衣袖。
“你受伤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无忧更是脸色沉得像是煤块,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生怕弄疼了她。
“没有。”余夏摇摇头,直接撩开袖子展示给他们看,“我没受伤,这不是我的血。”
“那——”
白翎在身侧替她擦拭着头发,听她这么一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触了触她冰冷的脸颊……只想让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陪伴在身边的。
“……朱嬛走了。”
余夏晃了晃冷得有些麻木的脑袋,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却像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的一样……异常地冷静。
“她去了许珏的身边,再也不会回来了。”
…
余夏最后是被苍耳背回去的,本以为不再需要睡眠的她或许是累坏了,在这有规律的摇晃和源源不断的暖意之下,她还是抵不过倦意,沉沉睡了过去。
回到了家里后,他们本来还在为谁去替余夏换湿衣服的事争执时,被匆匆赶来的极光通通赶出了房间,并丢去一个看垃圾的眼神。
众人:“……”
虽然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好像确实——
再一次沉入梦乡,余夏久违地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还在现代时的,她的父亲母亲、亲朋好友、还有……
她看见还是学生的自己放假回家,推开家门时父亲母亲笑脸相迎,桌上全是她爱吃的菜。
他们在餐桌旁坐下,母亲会问她在学校里的情况,问她过得开不开心,而父亲则一言不发,时不时夹菜到她碗里……她的家庭和谐幸福极了,就像是所有广告、电视剧里标准的慈父严母,而她本人也是——
余夏应该是十分怀念的,但不知为何,她却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
她发现自己看不清梦中父母的脸是什么样子的了。
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了吗?还是……
“小夏。”母亲正在叫她,脸部像是蒙了一层薄雾那样虚实不清,但她现在应该在笑,“在新学校感觉怎么样?有交到朋友吗?”
而餐桌旁的“余夏”笑脸盈盈地回答道:“当然,我交到很多朋友了!”
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对话,但为什么……她对于家庭的回忆仅仅只剩下这一段了呢?
莫名的恐慌逐渐蔓延,从心口的位置渐渐扩大,直到占据了五脏六腑乃至于四肢。
余夏猛地睁开了眼睛,熟悉的木制天花板让她找回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她捂着胸口坐起来,却发现手机——那个早就被她锁进盒子里的手机被她握在手上,锁屏被打开,不知为何进入到了相册界面里,赫然显示着她和父母亲的合照。
梦中看不清的脸逐渐又有了印象,她盯着看了很久,却有一种道不清的陌生感萦绕心间。
不……别多想了,她的爸爸妈妈就长这个样子不是吗?
把手机重新关上,放回它原来该在的地方。刚把盒盖关上,她的房门就被人敲了敲。
“小夏?你醒了吗?”
听声音,是白翎。
她去把门打开,金发青年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回应,但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笑容。
他手上端着一碗粥,不动声色观察着面前少女的模样,小心翼翼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余夏摇头,非要说有什么不舒服的话,那大概就是因为睡了一觉,脑袋还有些昏沉吧。
但白翎的视线看得她不自然,余夏侧过身让他进房,自己也随之坐在桌前。
“大叔煮了些粥,你吃一点吧。”
他把碗推到余夏面前,蓝眼睛里全是对她的担心。
“好。”
她依言乖乖开吃,热腾腾的粥水进到胃里让身体舒服了很多,但余夏连吃了好几口都尝不出什么味,就当作是喝水那样一鼓作气全舀进嘴里,然后咽下。
“小夏,等一下。”
白翎突然止住了她的动作,大手圈住了她的手腕。他敛去了笑容,眉心一蹙,神情无比严肃:“你不觉得烫吗?”
“……”
被他一提醒,余夏这才意识到这碗粥的温度是会烫嘴的程度,而她平时吃不太来烫的食物。
看来她果然还是不对劲。
虽然在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果然……她还是没办法说自己完全没被影响。
“抱歉……”
她泄气道,深深的无力感让她声音都虚虚的:“刚刚我骗你的,我的确感觉不太好。”
作为一个医生,她放任了她的病人走向无法回头的道路……名义上说的好听,什么追寻幸福,归根到底不还是——
她其实根本没有治好朱嬛不是吗?
可是……朱嬛临走前留下的那抹幸福的笑容又是假的吗?
“小夏。”
极尽温柔的嗓音抚平了余夏紊乱躁动的思绪,她抬眼看去,白翎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眼瞳里闪着细碎的流光。
“难过的时候不要强迫自己很冷静也是可以的。很多事情说出来比自己一个人闷着要更轻松点。”
他将少女未作修饰的长发整理到耳后,但手指顺势就顺着耳朵抚上了她的脸颊。
“要是说不出口也没关系,你可以哭出来——小夏你自己说的,大哭一场之后很多事情就都能想清楚了。”
“当然,我会为你保密的。”
金发青年眨了眨眼睛,不再等余夏有反应就动作极为行云流水地拦住她的肩膀将人带到了自己怀里。
他张开翅膀将二人挡住,四周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你已经很久都没哭过了……我,我们都很担心你。”
他们都很喜欢余夏的笑容,那么有活力,那么热烈和真挚,好像只是看着,就能从其中得到无尽的能量和希望。
可就算是太阳也都会有枯竭的那一天,更何况是人?
不光是白翎,所有人都很害怕少女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在勉强自己,因为他们喜欢她笑,所以她只会以笑脸相对,因为他们一直从她那里索取什么,所以她就无条件地给予什么——他们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察觉到,像余夏这样亳无所求,甚至牺牲自己帮助他人的性格于常人来讲……是不正常的。
如果她的保护对象不包含自己在内的话,那就让他们来保护她吧。